楊路收了功,法安和不遠處的萊米洛已經睡熟了,他躺下來,輕輕鑽進法安懷裏,小心避開他身上一直未愈的傷口。


    法安睡得迷迷糊糊,感覺旁邊依偎過來一具溫軟的身子,小豹子眼睛還沒睜開,舌頭已經有自我意識般地在楊路臉頰上舔了舔,而這時人也差不多清醒了。


    “醒了?”楊路緊貼在法安胸前,極小聲道:“我有話跟你說。”


    法安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完全清醒了。


    楊路望了一眼萊米洛,遲疑了一下,法安從喉嚨裏咕噥出聲:“放心,他睡著了,聽不到。”


    “嗯,我不是擔心這個。”楊路換成了國語,“萊米洛應該沒有惡意,隻不過……”隻不過他現在要說的事太有誘惑力,人心是最難揣估和預料的,他們如今除了彼此,真的很難去全心全意的信賴別人。


    楊路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歉疚,畢竟萊米洛算是豁出性命來幫他們了,可是他和法安現在就連自保都困難,就像那砧板上的魚肉,別人想怎麽調弄都可以,老虎機若是不會吐錢,相信它的魅力起碼削減去十之八/九,既然他們已經身不由己地參與到了這場生死賭局當中,作為一名賭徒,總不能把最關鍵的一手底牌亮出來,必須等到恰當的時機才行。


    楊路還有另一種憂慮,賭徒的結局往往不是贏錢,而是迷失心智,把自己從裏到外地搭進去,他停頓了片刻,才道:“我想和你說說白天的事。”奧盧奇格森林裏不分白天黑夜,他們習慣性把睡覺之前叫做白天,一覺醒來叫做第二天。


    法安眨了眨眼睛,示意楊路繼續往下說。


    楊路迴憶著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幕,臉上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像是驚懼,像是困擾,可又不盡如此,仿佛還帶了點安心釋然的味道,終於道:“我去了萊米洛所謂的死陣裏,見到了一些東西。”


    法安一驚,後怕地盯著楊路。


    “沒有危險。”楊路安撫地摸了摸他,手下繃緊的肌肉慢慢放鬆下來,楊路從衣襟裏拉出石牌,說道:“是它領我去的,我看到了八百年前獸人大混戰時的情景,很……慘烈,也見到了獸神雷米奧和玄清道人,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雌神元金。”


    “怎麽看到的?”法安不解。


    “隻是影像,就像我帶你去看的3d電影。”楊路微笑說。


    “獸神雷米奧和雌神元金長什麽樣?”小孩挺好奇,眼睛裏透出點興味。


    “雷米奧很強壯高大,威風凜凜,瞧著十分嚇人。”楊路動了動手指,指著臉說:“我不是指長相,是指氣勢,非常冰冷霸氣,令人瑟瑟發抖難以接近,但看得出,他很愛玄清。”楊路腦中浮現出雷米奧投注在玄清身上的眼神,用那樣溫柔的眼神看人,應該是深愛著對方。


    “而玄清……”他忽然不知道該怎樣去描述當時的情景,玄清究竟有沒有在跟他說話?說的又是什麽?楊路迷糊了。


    “玄清怎麽啦?”法安追問。


    “沒什麽。”楊路迴過神,道:“玄清長得非常俊美,和我有點像。”


    法安嘴角提了提,綠眸中露出濃濃笑意,楊路一愣,察覺自己話中的歧義,臉一紅,連忙辯解道:“我不是在誇自己,他是得緣仙道的人,自然不是我這樣的凡人可以攀比的,樣貌倒在其次,關鍵是氣度,真的見到他,反而不會去注意他的長相,無論他長成什麽樣,都隻能用天人之姿來形容,隻是他讓我感覺親近和熟悉,好像他站在那裏,就應該是那樣。”


    “法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楊路皺緊眉頭,總覺得心裏想的和他所表達的有出入,“以前,我離開海棠村在外麵念書,每到放長假的時候,奶奶就會一大清早打開門,來來迴迴站在那兒往村口方向望,當我一踏上石板橋,總是第一眼就能看到她,奶奶衝著我笑,臉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我卻覺得那樣的笑容有種讓人落淚的美,比世上任何東西都珍貴。”


    楊路抬起頭,望著法安,眼中水光閃動,“玄清,玄清給了我幾乎同樣的感覺。”


    “不,寶貝,你誤會了,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法安將愛人擁緊一些,舔幹他濕漉漉的眼瞼,低語道:“在我心裏,你就應該是那最美好的存在,我不是在褻瀆神靈,雌神是你的祖先,你們長得相像完全不奇怪,難道不是嗎?”


    “可是……”楊路想要否認。


    法安歪了歪腦袋,看著他。


    可是據說當年玄清隻是楊家的養子,他倆又怎麽可能長得像?即使是親子,隔了八百年,他這返祖也返得太有水平,不過,也許正如他方才所言,他並沒真正看清玄清的樣貌,會產生那種熟悉的血脈相連般的親切感,僅僅出於一種凡人對得道之人的神往,相信任何人見到玄清,生出的感覺不外乎如此,不然,觀音菩薩也就不會從男身到女身,麵容越來越秀麗慈祥了。


    “嗯,也許吧,這不重要,法安,我想告訴你的是另一件事。”楊路收起迷惑,臉色沉肅下來,像夜晚平靜無波的河水,映得一對黑瞳幽幽深深,楊路極少會有這樣的表情,法安感覺到他即將要說的事一定相當緊要。


    楊路語速變得緩慢,一字一句,好似怕法安錯漏了些什麽,“若是現在有人能幫助你,奪取應該屬於你及你想要的一切,隻要有人與你為敵或是不服從你,你就可以完完全全將他踩在腳底下,無論是幻狐族還是其他任何人,在你麵前都隻是螻蟻般的存在,甚至包括……你的父親,你會怎麽辦?”


    法安雙眼越睜越大,露出震驚的神情,楊路垂下頭不去看他,聲音越發的低沉,沒等傳出去就已經消散在了霧靄中。


    不遠處的萊米洛翻了個身,嘴裏發出一聲含糊的囈語,驚醒沉默了許久的兩個人,楊路不知為何歎了口氣,起身繼續打坐修煉,法安雖感到疲倦萬分,卻已睡不著,眼裏風雲莫測,明明滅滅。


    等楊路再次收了功,三人便動身小心繞開被穿雲樹林層層包裹的死陣,往羅經測定的南方而去。


    一覺醒來,萊米洛似乎有了起床氣,一副沒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雖聽不懂楊路和法安之間交談了些什麽,但既然兩個人又用那種完全陌生的語言,說明他們不想讓自己知道,萊米洛隱約聽到了兩個熟悉的名字發音,雷米奧和元金,直覺他們說的事應該跟白天路安失蹤有關,他感到十分沮喪,總覺得自己和楊路之間好比隔著重重山巒,他每一次的努力都隻能搬掉一塊石頭,而那對於想要搬去大山的人而言,希望是如此的渺茫。


    他摸了摸背在身後的小木匣,心裏有種尖刺的疼痛,他們看似是這樣的接近,實際卻是那樣的遙遠。


    快到傳送陣時,三個人撞上一個突然冒出的兩儀風雷陣,萊米洛一時不察,搞得三人有點措手不及,好在這是地縛六十四陣衍化出小型變陣,並非大陣,應對起來不難。


    小金毛猻心有餘悸地從頭頂上摸下一小簇燒焦的金毛,想要衝萊米洛齜牙,卻又不敢,最後隻得扒在楊路身上求安慰,嗚嗚嗚,下次它再也不坐在雌性肩膀上了,好好的發型全毀了。


    楊路暫時沒空安撫這個小東西,他心疼地為法安擦去下巴上粘著的汙血,法安咯血的間隔一次比一次短了,楊路盯著手帕上的一灘灘血跡,感覺那仿佛是一道道的催命符。


    “萊米洛,這是怎麽迴事?”楊路抬起頭問,他看出這個陣盤的威力並不大,萊米洛不該避不開,中間興許有了變故。


    萊米洛也頗為詫異,挨個點著手指心裏嘀咕了一陣,才恨恨道:“我想呢,不該有這個風雷陣,應該是有人不小心闖進了傳送陣附近,觸動了防禦陣法。”


    有人?這裏怎麽可能會有人?三個人麵麵相覷,驀地異口同聲道:“蝮蟒族!”


    法安靠在楊路身上,平複下胸中翻騰的血腥氣,半開玩笑地說:“萊米洛,究竟是那些家夥運氣好,還是其實你一直領著我們在這奧盧奇格森林裏瞎打轉,你看,沒有你帶路,誤打誤撞地也能找到傳送陣。”


    法安心裏對昨天向萊米洛挑戰一事存著點歉意,從穿雲樹林迴來後,他們就沒說過話,盡管萊米洛還是人憎鬼厭的,可一碼歸一碼,若是現在萊米洛有事,他也會傾力相幫,不過法安仍是少年心性,要叫他主動向萊米洛賠禮道歉,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於是想借著幾句調侃的玩笑話緩和一下彼此間的氣氛。


    沒想到平時還算大度的萊米洛今天顯得格外陰沉,即使當著楊路的麵都沒露出一絲笑容,蔚藍色的雙眼化成了風雨侵襲的海麵,他緊咬著牙關一言不發地盯著倆人依偎親昵的樣子,冷哼一聲扭過頭去,臉上既有嫉恨,又有不屑,還帶著點失意、沮喪和不知道該針對誰的怨懟。


    楊路一愣,這兩個血氣方剛的獸人一路上鬥嘴就沒停過,言語上比這尖酸的時候,也沒見倆人真正翻過臉,在他看來,兩個家夥即便嘴裏整天嚷嚷著討厭對方,實際卻有點彼此佩服,惺惺相惜的味道,鬥嘴的結果則往往勝敗各占一半,法安會被萊米洛堂而皇之向楊路獻殷勤的樣子給激得暴跳如雷,而萊米洛也會因為法安故意在他麵前和楊路秀恩愛變得略微消沉。


    可就算是那樣,萊米洛臉上也常常掛著招牌式的淺笑,楊路以為那是他比法安年長,所以心智和處事都更加成熟老道,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讓人忽略了他笑臉下一次又一次快速閃過的黯然,這個娃娃臉青年內心受到的打擊恐怕並非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輕描淡寫。


    楊路內心縱然明白,卻無法給出任何迴應。


    法安微微錯愕,悄悄看了楊路一眼,下意識挨得更緊,這一次倒沒多說什麽,易地而處,他的情緒大概會比萊米洛糟糕十倍,楊路這樣好,誰見了都會喜歡上,幸好是他先遇見了,這樣看來,幻狐族陰差陽錯還算做了件好事,法安一邊慶幸著,一邊同情著,一邊又帶著點小竊喜暗黢黢地為萊米洛點了根蠟燭。


    萊米洛也意識到自己狀態不對,沉默了幾秒勉強笑了笑,主動對楊路解釋道:“運氣不見得就是好,厄多塞和尤拉還一路順利地闖到了地煞瘟癀陣,我敢保證,他死得絕對比他的同伴要淒慘得多,傳送陣附近的防禦陣一定是個大陣,進去容易,要想再出來可就難了。”


    萊米洛預料的沒錯,往前走了沒幾公裏,便聽到了一聲聲驚慌的慘叫,本來對於蝮蟒族,就連楊路都沒打算插手管閑事,三個人隻想等防禦陣運勢停下來就直接去傳送陣,可一聽這跟話癆似的嘰裏呱啦的大叫聲,他們才發覺之前猜測錯了。


    藍孔雀杜比感覺今天九成九是要交待在這沼澤地裏了,早知道自己最後會被一池子比屎還臭生滿蛆蟲的爛泥糊住口鼻窒息而死,還不如一開始被樹枝刺死,被洪水淹死,被風刃砍死,被火燒死,被巨石碾死,被雷劈死……反正無論怎麽個死法,總比現在要幹脆利落許多。


    沼澤下又伸出兩根像腐爛的腸子一樣滑膩的樹藤,死死纏住了杜比唯一自由的一條手臂,將他又往下拉了幾寸,杜比拚出了吃奶的勁道,也沒法從這泥潭裏脫身出去,淤泥漸漸漫到脖子,幾乎把胸腔裏殘留的最後一點氧氣給擠壓出去,別說是大聲唿救,就連說話都變得困難無比。


    杜比俊臉失色,覺得該是說說掏心窩子的話的時候了,於是斷斷續續道:“可,可惜我英俊一世,最後,最後連個,連個老婆都沒娶就要掛了,本來去年禿鷹族的布古想叫,想叫他父親到我家裏去提親,結果我硬是沒同意,我嫌,我嫌他家裏人沒頭發,現在想想,我不也沒頭發了麽,唉,其實布古挺好的,雖然……頭發也是稀疏了點……”


    沒人吭聲理睬他,卻讓楊路幾個聽了有些忍俊不禁。


    “咳咳,小主人,您,您後悔了沒?您是不是真那麽喜歡那個叫路安的雌性?要是,要是他知道您是為了找他才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不知道會不會……小主人?小主人!”杜比從自己的遺憾一路感同身受呱噪到自家英明神武的代城主身上,陡然發覺好像一直沒聽到奧莫裏的動靜,杜比心頭頓時一驚,艱難地扭動脖子,斜著白眼向左側十來米外望去,等看到奧莫裏暫時還好端端的,才略微鬆了口氣,因為這個動作,淤泥一下頂到了他下巴尖上。


    奧莫裏被樹藤像稻草紮肉一樣五花大綁著,狼狽的模樣盡管不比杜比好多少,但由於他後半程沒敢做出太過激烈的掙紮,淤泥才剛剛陷到他胸口,可奧莫裏此時雙眼發怔,嘴角抽搐,麵如土灰的表情實在令杜比擔心,一時間倒忘了自己的恐慌。


    “小主人,您,您怎麽了?”杜比一句話分了三趟說,眼珠幾乎斜出了眼眶,才恍然大悟道:“您,您,是不是,潔癖症又犯了?您要像我一樣,放輕唿吸,盡量別去聞,心裏就想,我們正在溫泉裏泡澡,雖然這溫泉水有點發臭……”


    “閉嘴!”奧莫裏臉色發青,咬牙切齒地從鼻孔裏噴出一句,嘴唇竟神奇地沒有張開。


    杜比發現奧莫裏腮幫子上爬了好幾條蛆蟲,正一拱一縮地想往有洞眼的地方鑽。


    “快來瞧瞧這是誰?”


    倆人正絕望時,忽聽對麵樹叢裏冒出一句謔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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