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是槐翁的,不知道花神女夷和槐翁有什麽淵源。我停下腳步,不知道是留下看一出好戲的好,還是轉身走開迴避的好。


    花神女夷一向看我不順眼,又有之前地府的過節,我的確想看看這位孤高不可一世的女神落魄的模樣。


    宗荀輕輕地冷笑了一聲,淡聲道:“槐翁何須如此疾言厲色?”


    我翻了個白眼,他這是在維護花神?嗬嗬。


    一團白影從水幕中衝了出來,落在宗荀的輪椅前,是槐翁,他麵色鐵青地盯著宗荀,喝道:“你心疼這個狐媚子,就帶她滾遠點,別在此處礙我的眼!”


    宗荀眉梢抬了抬,笑意玩味,“我若沒記錯,花神女夷曾是你的義女。”


    槐翁拂袖怒道:“我沒有這樣蛇蠍心腸的女兒!當年是我瞎了眼,才容此妖女留在桃花塢!既然做了虧心事逃走,就永遠別讓老夫再看見她!如今又迴來,打量我真是好脾氣,真的不敢殺她嗎!”


    跪在槐翁身後的女夷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受了寒潭侵蝕的緣故,還是害怕悔恨的緣故,她顫聲道:“當年的事情錯不在我,您不原諒我,沒關係,我就跪在這裏,就當還了您當年對我的恩情……”


    水幕中另一個身影飛掠而出,落在女夷所在的鏡麵大石上,是榆嫂,她同樣臉色難看,斜眼睨著女夷,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花神女夷大駕光臨,咱們這桃花塢洞天可經不起您這一跪,還是快快請起吧,這些腔調去天上通明大殿做去。”


    花神扯住榆嫂的袖子,“阿婆,這些年你好不好?背上的舊傷可還發作了?”


    榆嫂甩開女夷的手,淡淡道:“不敢勞你花神殿下的記掛。”


    女夷神色黯然,垂眸道:“原來,你們都覺得是我的錯,都不願意原諒我。”


    宗荀的手指在輪椅的扶手上輕輕敲擊,我側目看去,他的神情晦暗難明,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許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側首看向我,微微一笑,眼神竟似冬日裏落在青鬆上的陽光,雖然淡薄,卻挾帶絲絲暖意。我連忙移開目光,不敢與他對視。


    他道:“都別空站著了,進去吧。”


    槐翁榆嫂幾乎是異口同聲道:“她不能進!”


    宗荀“哦”了一聲,沒做聲,隻道:“走吧。”


    過了好久,我才意識到這句是對我說的,我隻好推起輪椅,帶他穿過水幕結界。


    從花神女夷身邊經過時,宗荀還頗好意地安慰了她一句:“花神殿下不必傷心,本尊同樣不受這位前輩的待見。不過既然天兕將你打入這結界,你也無須急著離去。畢竟是故土,且去四處看看吧。”


    頓了頓,又道:“在那桃花林間,還有你的一位故人,該去見見她了。”


    女夷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宗荀口中的故人應該是小藤條精,那畢竟是女夷的妹妹。


    不過這與我無幹,我隻負責將宗荀推入水幕結界。


    槐翁榆嫂也隨即進入結界,沒人理會尚且跪著的花神女夷。


    我想起第一次見女夷的場景,她從九重天的霧靄中飛過,前簇後擁,光芒萬丈。


    如今,這樣一個美豔不可方物的仙子,正楚楚可憐地跪在冰冷的石頭上,無人問津。


    槐翁怒氣未消,衝水幕外恨恨道:“孽障還不走!”


    花神伏地磕頭,三叩首後才起身離去,不發一言。


    宗荀似笑非笑對槐翁道:“你這樣橫眉冷眼,又是何苦?”


    這話頗有點看笑話的架勢。我瞥了他一眼,這位魔君還真是會火上澆油。


    槐翁卻沒被他點炸,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當年那小姑娘是多麽天真可愛,怎麽會變成那樣?怎麽會……”


    他喃喃自語,十分傷心。榆嫂也沒再出言譏諷,反而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槐翁一陣傷感,對宗荀道:“我想,你應該有些話要和她說吧。”


    宗荀點頭。


    槐翁榆嫂走迴各自的石室,整個廳上隻有我和宗荀。


    他看著水幕外麵,目光有些琢磨不透。


    我提醒道:“花神殿下已經走了。”


    “多謝提醒。”他收迴目光,看向我。我頓時有些不自在起來,唉,還不如讓他看外麵呢。


    他盯著本小仙看了半響,似乎頗有些感觸,道:“若論美豔華貴、瑰麗無雙,花神女夷的確當得四海八荒第一。”


    我沒大情願地嗯了一聲,想反駁一句美有什麽用,想想還是算了。


    “你可知天兕為何要送她下來?”他問。


    我搖頭,不知。


    他卻沒有解釋,隻莫名其妙地道:“本尊的天劫要到了。”


    我心中一顫,泓瀟將軍第二次去人間入劫,便是南華殿下為了避免他遇上天劫,才送他從冥界的輪迴道入世。


    現在他是宗荀不是泓瀟將軍了,原來還躲不過那道天劫。


    他神色自若,剛才那話好像隻是隨口囈語,並不放在心上。


    我問:“天兕就是你的天劫麽?”雖有此一問,但我心中其實已經篤定了是如此。


    哪知他卻搖頭,頗不屑地道:“他?怎配。”


    嗯?這就奇怪了,天兕將他老人家腿都打斷了,居然不配為他的天劫?


    見我不做聲,宗荀微笑道:“你擔心我的天劫做甚?反正我死了,正合你意。”


    我動了動唇,想否認,他卻已經轉移了話題,道:“現如今的人間,隻怕已經是妖孽橫行,生靈塗炭。”


    我看著他,問:“你要解救世人?”


    “不,死亡有時候比活著好。”


    我就知道,神仙看待世人尚且冷漠,何況這位從三十三天外下來的魔君呢!


    他繼續神色淡漠地道:“我隻是在想,此番下界或許會招惹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我驚了一下,忙問:“你要去人間?”


    “人間三世劫,不是還有一劫未了?”


    “可是那是帝君為懲罰泓瀟將軍與女夷私情才設下的,現如今……”


    我頓住,恍然驚覺下界曆劫不是帝君的意思,是泓瀟將軍自己要入劫,至於和女夷的私情,也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


    他的手指放在膝蓋上輕敲了一下,道:“此去人間諸多不便,要勞煩你了。”


    “啊?”


    我一頭霧水,“啥意思?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你不去,誰為我設劫呢?”他似笑非笑。


    我撇嘴道:“你曆劫都是幌子,還需要我做甚?何苦打趣。”


    他道:“不是。”


    我搖頭拒絕,“不管是不是幌子,這次我不去了,別玩我了。”


    “你一定要去。”


    “我可不會給你設劫,況且我有重要的事情,真的不去。”


    前兩次看起來像是他給我設劫才對,一次害我險些愛上泓瀟將軍,一次又死了涓離。


    他卻十分堅定道:“你沒有能力拒絕。”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啥叫沒能力拒絕,難不成你這斷腿的魔君還要強行帶我去人間?


    我剛想反駁,他就又道:“你的那件重要事情,需要去人間解決。”


    我微微擰眉,“宋臣在人間?”


    隻有宋臣有可能召迴涓離的魂魄,我要救涓離就必須先找到宋臣。


    宗荀點頭,“你總算不糊塗。”


    我有些半信半疑,盯著他道:“你可別騙我,宋臣為什麽在人間?”


    “我不與你一介小妖妄言,有失-身份。”


    看他這傲慢輕狂的架勢,我有些相信他所言,“好吧,我去人間找宋臣,卻不與你一起。”


    他嗤笑一聲:“沒有我,你想走出這桃花塢結界都難,何談去人間?”


    我默然無語,桃花塢是他帶我進來的,我自是沒本事出去。


    他的眉稍輕輕抬了抬,似乎有些得意,“想清楚了嗎?”


    我沒好氣道:“反正我是天煞孤星,你要是不怕倒黴,讓我跟著你也無妨。”


    槐翁居住的石室中傳來一聲冷哼,我問:“槐爺爺,您怎麽啦?”


    槐翁不言,宗荀道:“老前輩這是為你打抱不平。”


    我嗬嗬笑道:“你也知道這是不平噢。”


    “你跟著我,利大於弊,事成之後我可以幫你找宋臣。”


    我微微心動,卻未動聲色,“茫茫人海,你如何幫我?”


    “此是後話,暫且不表。若是提前與你說了,你如何還肯追隨本尊下界?”


    嗬嗬……


    我想起天兕還在桃花塢結界上空虎視眈眈,忙問:“你要下界,須得先打贏外麵的天兕吧?”


    宗荀搖頭:“我打不過他。”


    我脫口而出:“那你說個屁!”出都出不去,還想著入世曆劫!


    說完才覺得不妥,我從什麽時候開始竟敢懟他了呢?


    我向後退了一步,防止他翻臉不認人對我大打出手,三千年前他劈手將我從桃花樹上斬下的場景猶在眼前。


    他微微一笑,仿佛春風吹開了萬千桃花,“就是這樣,不必拘束。我不會傷你。”


    我愣住了,心中有個念頭如電光火石,當年他為什麽要將我從樹上劈下?


    若是巧合,我為何與木神殿下相像?難道,我的存在就是一場設計麽?


    我之所以能幻化成精靈,是因為他。我之所以與木神相像,也是……因為他。


    他需要我的存在,幫他完成一些事情。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到了,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在想什麽?”他沒有看我,而是望著水幕外麵,卻難掩眼神中閃過的一絲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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