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之風,凝雪而下。


    陸北默默盤膝坐下,暫且放下金丹被製於丹田的煩心之事。


    他似乎在閉目聆聽每片黑色雪花落下的聲音。


    同時,方才伊人停留之處,一縷寒香宛若風中流雲,在鼻尖縈繞,讓他心緒難寧。


    “咕咚,咕咚。”


    青皮葫蘆握在掌間,濁酒猛灌三口,冷暖入喉,繼而化作一股滾燙。


    酒至微醺,仰頭不停,醉裏光陰,悠遠漫長。


    萬籟俱靜中,他好似要獨坐天明。


    隻因他的心在顫抖,在後悔,那是在如臨深淵的恐懼下,還要怦然心動的飛蛾撲火。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在這個仙俠世界,那一腔情絲是何等的奢侈。他的長生之道,容得下這些東西嗎。


    此時,他心中不斷浮現起二十年前,初臨此界,受盡白眼的那些漫長日夜。


    還有在八仙手下,那有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的屈辱和無奈。


    那些記憶中有苦澀,有憤恨,有悲傷,有壓抑。


    ……卻隻有微乎其微的溫暖和感動。


    不為長生,不為縱橫,隻為擺正你的倒影。


    這從來都不是他的道,他或許本質上隻是一個冷酷自私的人。


    可能還不同於一些人,他終歸還是有些可笑幼稚的堅持,有些所剩不多的底線。


    可在不斷的挫折和失敗裏,而今又所剩幾何呢。


    幼稚,膚淺,作死。


    他無心再思,隻想將這些標簽,狠狠貼給此時,正兀自掙紮不停的自己。


    放下青皮葫蘆,一把瑤琴無聲現於膝前,雙手撥動【錦瑟】素弦。


    琴音泠泠,有如山澗泉鳴。


    那幽寂雨夜,並肩而立,四目相對,顧盼生輝的一幕。


    那滔滔漓水,聯袂對敵,慘然一笑,生死不負的一幕。


    還有那方才,心中一刹那間的怦然,以及……嘴角尚殘留著的那一絲溫柔。


    宛若清冷滿月,緩緩淡入心間。


    念及此處,他的眉頭更是緊皺,悠悠琴音,倏然再變,作錚錚殺伐之音。


    疾風驟雨,越撥越快。


    暮雨瀟瀟,急管繁弦。


    煩亂心緒,萬千情絲,似乎都要被琴音中的錚錚殺意斬滅一空。


    可沒過半晌,手指驟頓,那一幕幕又是浮現……死灰複燃。


    “蕩。”


    弦斷之音響起。


    “窪。”


    一口自少年之時,就鬱結於胸的黑血,至今日方才吐出。


    陸北目光幽幽,久久不語,冷眸莫名之意閃爍。


    恩。


    好生奇怪,丹田之中的那道赤色圓環禁製,分明尚存。


    可為何……他又能調動法力了。


    指尖一縷紅色火焰無聲浮現,火苗蓬蓬燃著,光影搖曳,為陰風沉沉的寒冥玄冰獄,帶來了一絲溫暖,似乎也照進了他的心間。


    此時,心緒驚喜交加而又狐疑不定。


    方才發生了什麽,陸北又取出那本被神秘老師贈送的琴譜。


    端詳片刻,心知多半與此物有關。


    而今不是多思之時,還是逃出此地吧。


    待再見到【轉輪黃泉草】,又看看了【錦瑟】瑤琴,心中苦笑之時,又有一絲感動湧起。


    心道,自己這算不算吃軟飯。


    自嘲一笑之後,陸北以天罡變化之術,變化成一隻飛蟲,沿著九幽小孔飛去。


    畢竟獄門有著禁製尚存……


    碰。


    咒文隱現,金赤二光大熾,氣暈流轉不停。


    如同撞上一道無形禁製。


    他的臉上紅白交錯,苦笑一聲,鬱悶之極。


    不想出去的時候,獄門大開著。想出去的時候,反而出不去了。


    果然……賤人就是矯情。


    他在心裏狠狠鄙視了自己一句,最終盤膝端坐下來,繼續裝作一副虛弱的樣子,暗待逃脫時機。


    不過這次,他卻是慢慢地彈著【錦瑟】瑤琴,探究那本神秘的琴譜。


    這琴譜,必有古怪。


    玄幽十二葉界天。


    第十一座宮殿。


    秀榻之上。


    那一道慵懶的身影,微微浮動,冷眸睜開,端坐起來。


    望自己腰間的那枚烏金令牌看了一眼,真靈波動之間,已經了然先前發生的一切。


    血眸之中,羞惱恥辱之意更甚,煞氣隱隱浮現。


    待看到不遠處正好坐著巫柳木椅上,靜靜品茶,一臉若無其事的謝秋荻,就是聲色冷厲道:“小謝,你方才是不是用我的令牌了。”


    噔。


    茶盞微不可察地一晃,謝秋荻鎮定心緒,淡淡一笑道:“靈幽姐姐,我一直都在殿中,如何用到你的令牌。”


    “還敢撒謊。”


    一聲冷哼,長生真仙的淩厲氣勢,在殿中飛揚。


    話音未落,靈幽身形,卻已是來到謝秋荻麵前。


    居高臨下,如淵如海的氣勢,壓迫而來。


    謝秋荻心中凜然,玉容慘白,清冷如玉的目光直視著靈幽的一對兒血眸,唿吸微微急促,頓聲道:“我沒用。”


    唿。


    “噗嗤。”


    展顏一笑,雨雪初霽,萬物複蘇,生機盎然。


    冷漠中卻有著幾許戲謔和玩味。


    “沒用,就沒用。看把你嚇得……不過縱然用了又如何,隻要你不去放了不該放的人,姐姐我怎麽忍心見責你呢。”


    說著,此女竟然伸出雪白修長的手來,舉止輕佻地挑起謝秋荻,那雪膩削尖的下巴,臉貼臉,距離隻有三寸,唿吸可聞。


    調笑道:“小謝,給姐姐笑一個。”


    謝秋荻不躲不閉,扭過臉去,冷哼一聲,卻是理都不理這位喜怒無常的女魔頭。


    靈幽訕訕一笑,大覺無趣。


    不知想到了什麽,血眸一轉,語氣淩冽道:“既然,你執意要惹姐姐生氣,那姐姐也隻能去寒冥玄冰獄中……殺人取樂了。”


    說完,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不要。”


    謝秋荻霍然站起,脫口而出道。


    “不要什麽。”


    “是不要惹姐姐生氣,還是不要拒絕姐姐的心意。”


    靈幽輕挑謝秋荻的下巴,向其淡淡彎彎柳葉眉下,宛若星辰的眸子,幽幽吹了一口氣。


    謝秋荻態度強硬地打落靈幽的素手,冷聲道:“掌殿使,你身為堂堂真仙強者……整天玩一些假鳳虛凰的遊戲,有意思嗎。”


    “有意思啊。”


    靈幽目光呆滯,卻有一抹鮮為人知的痛苦掙紮閃過,但未及片刻,就是平靜無波,淡淡笑道。


    一點都沒有被人戳破醜事的羞愧之意。


    本來,謝秋荻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言語太過刻薄。而且靈幽平日待她極好,心中更是暗悔。


    她本來就是凡事漠不關心的清冷性子,但此事卻涉及到陸北安危。焦慮之下,這才出言傷人。


    但這後悔之意,剛剛升起,還未擴散。


    就被靈幽此女的無恥給打敗。


    ……這人怎麽可以這樣。


    以她心智,這靈幽方才那一句‘有意思’,分明是發自肺腑,情深意切。


    ……實在驚悚詭異,令人不寒而栗。


    天啊,長生真仙都是一群什麽人呐,他們到底經曆了什麽,這完全就是一群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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