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城,知府衙門內衙,蓮花池塘中的涼亭。


    下人們都恭敬地侍立在亭外,吳佩龍獨自站在亭中,目送著管家帶著那位道長離開,心裏百感交集。


    吳知府就那麽站立著,遠望著,直到那兩個身影都消失在視距之外,踱步又走到床邊,像年輕了三十歲一樣腿腳靈便,很輕鬆就躺迴了床上,腰板硬硬朗朗,一點也不像從前一碰就疼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像真的變年輕了,無論是積勞成疾視力退化的兩眼,還是往日裏經常渾渾噩噩的頭腦,都變得清晰了,敏捷了,這一切都隻發生在短短的一刻鍾時間裏,讓他感覺身處夢中,他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害怕下一秒這神奇的一切就會全部消失。


    而睜開眼時,兩眼看到的景象依然那麽清楚,池中蓮花的香氣也提醒著他,這兒就是現實,這裏就是他的領地。


    “吳大人務必遠離聲色,遠離金銀,遠離幻藥…”


    “吳大人務必警惕商家,警惕伶優,警惕清談…”


    “吳大人不必擔心倭寇,會有天兵天將轉世入你麾下,解此危局。在此之前,須得加強戒備,以防宵小襲擊…”


    他又閉上了眼睛,迴想著那位道長交代的話,每一句他都記在了心裏,很多個疑問冒了出來:


    誰都知道官商互利是通行的規則,一府首長自然免不了俗,可為何我與同僚服五石散也會被人得知?為何要我警惕商家?與我家打交道的商家沒有上百也有數十,暗示我警惕哪一家?誰是天兵天將轉世,我是文官,又怎會投入我的麾下?


    可這些疑問下一秒就全部煙消雲散了,隻需要一個迴答,這些問題就全都不是問題了。


    太上老君下了凡間,正周遊九州海疆,路過台州的地界,天眼看見了台州府的危局,便化作騎牛老者,點撥一位道家弟子來轉達仙音,把自己的身體醫治健康,又留下了三條仙囑以解困局。除了神仙顯靈四個字以外,自己親身經曆的離奇變化絕無其他解釋了。江湖騙子可沒有把多年眼疾和肩病都治好的本事,更沒有幫完忙什麽報酬也不要的氣度。


    “神仙啊,原來世上真的有神仙,還給我留下了三句點撥,得好好琢磨啊…”


    他微張著嘴,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著。如果說自己的身體經過那位道長的“治療”後煥然一新還不能說明問題的話,那治療之後道長分文不取偏紅不沾,隻留下三句話便離開的態度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可吳知府哪裏知道,那些瞎話以前也被張適用來哄過其他的病患,包括一位尚書,甚至還有一名文淵閣的大學生。不過在那神奇的治療效果麵前,就是瞎話,也能變成神卦嘍。


    無論如何,在管家的陪同下從正門離開知府衙門的張適目的已經達到了,先治病,再撒謊,還特地叮囑了吳大人,今日太陽落山之前不得離開那處池塘,才能將老君遺留在那兒的仙氣盡數化入體內。否則那神奇的治療效果,可能明日就會消失。


    當然還是瞎話,不過張適暗自揣測,那位吳大人應該不敢不信,現在可能都還在琢磨自己精心編出來的那三句話,想從裏麵榨取一些“神仙顯靈”的剩餘價值。招兵之事不會親自去做了,那麽林兄弟的計劃也就完成百分之九十了,自己隻需要安心住在客棧等消息便可。


    出了知府衙門,吩咐聲不用送了,可走進對麵的悅來客棧中時,那位老管家還跟著他,他裝作沒看見。上了二樓,正欲取鑰匙開門,那管家還跟在後麵,張適瞥眼看去,淡淡地道:


    “福管家,吳大人還有事要吩咐貧道?”


    “啊不,不,道長居住在這等陋室,實在屈了尊駕。請隨小人來,為您換一間舒適些的大房間吧。”


    福常道著,現在對這位道長已經是滿心佩服,之前他就派人探查過,張道長是從這悅來客棧裏直接走進衙門裏的。在二少爺的癆症被其妙手神奇治好後,他又立刻派了人去這與自家關係匪淺的客棧打聽,訂好了一間雅房以備其用。等到後來老爺打發自己和下人離開,獨自和這道長談話時,他多年的做人眼光立刻懂了老爺的心意,馬上派人訂了一間位於頂層最貴的廂房,若能為老爺多留下這半仙一天,自己也算是積了大德,立了大功了。


    “不必了,隻勞煩福管家再替我傳一句話給知府大人。”張適沒有答應他的邀請,已經從懷中取出了鑰匙,插進了門上掛著的鐵鎖。


    福常連忙點頭,直道著:“道長您是活神仙,小人一介凡夫俗子能為您效勞,那是為祖上爭光啊,您隻管吩咐,小人一定如實轉達。”


    “告訴知府大人,兩日之內不要離開府邸,不要問為什麽,有公務處理也盡量留在府中…”聲音未完,門已經被推開了。


    “切記,兩日之內不要離府,如果真有緊急之事需要離開,也不要走出這客棧方圓五十丈的距離,否則禍福難定!”


    啪聲關門,聲音消失,福常來不及多想,連忙下了樓要去府裏匯報,身影消失在了對麵的衙門裏。張適最後那句不要離開附近的囑咐,本意是想用神秘主義恐嚇住吳知府,為林漢城多爭取些時間。而在福管家聽來,話中之意卻成了仙人的警告:


    兩日內若是離府,神仙也救不了老爺。


    ……


    一刻鍾前,城東坊市。


    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不同的攤檔店鋪前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到處是人頭攢動,嘈雜聲不斷,不僅有小孩的哭鬧聲,還有關在籠子裏的不知品種的大狗汪汪狂吠聲,把路過的人都嚇的連忙避開,生怕那鐵籠外掛著的鎖不牢靠,裏麵的兇惡狗輩闖出來咬人呢。


    空氣裏也彌漫著各種各樣的味道,甜的鹹的,腥的臭的,甚至還能聞到酸味,是菜農的大壇子裏醃漬酸菜的味道,讓嗅覺也變得極為靈敏的林漢城覺得很膈應,卻有種莫名的親切,心道這兒和前世的菜市場沒有什麽區別啊,地方還挺大,上午買衣服的地方他都一時沒記起來。


    在來這兒之前,林漢城又去了一趟先前到過一家無錫高記票號,兌了一張三百兩的銀票,兌換成一百兩現銀和四張五十兩的銀票。現在他肩上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袱裏,就是大小不一的十幾塊銀錠,銀票為了安全起見都隨身放著。自己身上隻帶了小頭,大頭都在張適身上。


    這三百兩不義之財足夠尋常的三口之家生活一輩子,他可沒有把錢省下做生意的打算,好不容易進了這能把金錢變現為實物的城市,必須得有一些基本的武器裝備,以踐行他從軍計劃的最後一個步驟。


    想到這裏,他不禁轉頭看向了東邊的城門,高大十餘米的厚重城門雖然還未封閉,但巡邏廂軍的數量明顯增加,而且已經是出不準進的半封閉狀態,看來城中的守備力量的確已經進入了戰前運轉狀態,可能是官方還未準備好從和平時期到軍管模式之間的係列措施,他估計到了明天早上後,這四門能做到準出不準進的隻有遠離大海方向的西門了,其餘三座城門肯定都會封閉。


    “嗨,時間可不多了,不知道一天之內能不能完成啊。”


    林漢城走著,自言自語著,目光環視四周,極佳的視力能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縫隙後店鋪老板們的長相,卻怎麽也發現不了哪兒有鐵匠鋪,連冒煙的地方也沒看見一個。


    ……


    一刻鍾後,坊市一角,周記鐵匠鋪。


    “叮!”


    “咚!”


    “嗙!”


    一個赤裸著上身,頭纏著汗巾的矮壯漢子,正站在一座大鍛造火爐前,左手握著夾鐵鉗,鉗子正夾著一塊長約三尺、寬約三寸的紅熱鐵塊,右手握著的一把短柄鐵錘乒乒乓乓地敲擊著,鍛著型,那紅熱鐵塊有近半長度都已經被敲癟下去了,隱約是在鑄著一把刃寬度與總長度比例怪異的劍,是按照客人畫的圖要求來做的。


    此時林漢城就站在那漢子身後,觀看著鐵錘每一次落在鍛件上激起的灰塵和火花,看著那鐵匠鋪老板汗流浹背的樣子,心裏想的卻不是自己的定製的兵器,而是感歎人力加工的效率落後。


    如果自己有一天能擁有大量水力機器的話,別說鍛造那些簡易的冷兵器或金屬鎧甲,就算建造出以鋼板為主體材料的鐵甲船也不是不可能,而在封建時代依靠手工鑽孔、研磨拋光的火銃、火炮,就更加能滾滾如流水似的地生產出來,在極短的時間內裝備大量的軍隊。


    “生產力,一切最重要的都是生產力啊,手工和水力工業的差距就是十倍百倍,到蒸汽時代就是千倍萬倍了。”


    他感歎了句,不過周鐵匠肯定是聽不懂了,還以為是客人說方言,催他再快一點,之前客人付定金的時候就達成協議,日落之前一定得完成,於是又加大了右手錘擊的力度,努力地勞動著,可不能讓付了行情雙倍價錢的客人以為他家新開的鐵匠鋪是占人便宜的,傳出去,那可就是自毀招牌了。


    他就那麽錘啊,錘啊,可紅鐵的變形速度還是很慢,急的他咬著牙更用力地擊打,結實的右臂被震得一晃一晃,那寬刃劍的雛形輪廓也隨之緩慢顯現著。


    “店家,我來給你幫把手怎麽樣?”


    身後傳來了客人的聲音,周鐵匠以為客人是說反話催他,一邊砸著鐵坯,一邊迴頭直說快了快了,不要著急。


    不料這一迴頭脖子可被定住了,隻見那身材比自己高大得多的客人彎下身去,右手一握上了擺在牆角的一把大錘木柄,那是店裏最大號的鍛錘,足有五十斤重,錘柄都是成人臂粗纏藤雙手木柄,那其貌不揚的客人居然輕輕鬆鬆提了起來,還在空中隨意地揮動了幾下,帶起嗖嗖的風聲,直看得他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


    這,這不是修成了人形的妖怪吧?


    鐵匠老板的手上的動作停了,看怪物似地看著走過來的客人,明明大熱的天,又是火爐邊上燥熱得慌,此時卻覺背後和腳心陣陣發寒,像一下從溫水裏丟進了冰窟窿。


    不過那客人的表情很和藹,絲毫不像說書先生嘴裏兇神惡煞的黑熊精之類,隻道著:


    “你放心,我隻是想加快些完工速度,鑄劍的其他步驟依然是你來,該付的材料費和人工費我一個銅板也不會少。”


    周鐵匠一聽,放心了,知道麵前這客人一身神力不可貌相,估計是置了兵器好去台州衛參軍,打倭寇掙軍功的悍人。這才連忙讓開半個位置,放下了自己那隻有十斤重的小鍛錘,兩手操控著鐵夾鉗,將那燒紅了的劍坯放好了位置,對林漢城說道:


    “客官,從已經扁了的那頭開始砸,我喊停,您就停下,成嗎?”


    “你是行家,聽你的,開始吧。”


    說罷,林漢城腰身微轉,右手握著鍛錘錘高高舉起,像舉著根掃把那般輕鬆。


    在鐵匠喊出砸的那一瞬間,那大鍛錘的錘頭隨著手臂揮動,攜著千鈞之力猛然下落,砰聲擊在那燒紅的劍坯上,頓時激起大片金屬灰塵,火星飛濺,震得二人的耳膜都是嗡鳴不止,巨大的聲響甚至吸引了不少作坊外的路人目光。


    而那紅鐵劍坯之前加工過的寬劍刃部分,被這神力一錘直接砸扁,壓縮到了金屬極限,這一錘比周鐵匠先前的一百錘還要管用。


    有了第一錘的經驗,接著就是“砰!”第二錘,“砰!”第三錘,“砰!”第四錘…


    六錘砸過,這把林漢城心中理想的兵器雛形儼然被打出了輪廓,他未覺疲勞,隻享受著渾身的爆發性力量在盡情運用的時候帶來的快感。而負責操控劍坯穩定的周鐵匠卻是滿臉扭曲,那一錘錘下來,每一擊都讓他兩臂猛震,六次錘擊已經是酸麻到不受控製的地步了。


    “好了好了,客官,劍刃的大體塑型可以了…”周鐵匠見那客人兩眼亢奮,毫無疲意連忙提醒著別砸了。


    “老板,你沒看我給你畫的圖嗎?劍刃才完成了一半啊。”林漢城道,右手兩指夾著那鍛錘的大柄,似在威脅。


    “啊,圖上畫的是寬刃劍啊,劍刃的粗加工已經被您完成了…”周鐵匠生怕這怪力漢子把鍛錘落到他身上來,現在有點後悔接了這單明顯占大便宜的生意了。


    林漢城卻不聽他解釋,從懷裏掏出那張先前畫給老板看的那張紙,指著上麵的兩把寬刃劍道:


    “你看清楚了,上麵寫清楚了,將兩把寬刃劍的劍刃部分重疊鍛造,加厚一倍,這麽大的字…”話說到一半,他也停住了,那老板呆楞的眼神告訴他,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


    “客官,小,小人不識字…”


    ……


    當林漢城滿身大汗從鐵匠鋪裏出來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他的手上也多了一把定製的寬刃劍,劍刃長約三尺,寬度卻比常見的劍寬出一倍不止,劍刃的厚度也厚了將近一倍,劍柄是這家作坊裏最好的紅木材料,做成了帶防滑槽的圓柱形,劍柄下卻沒像常見的佩劍係著紅繩或玉件,模樣甚是怪異。


    他右手握著劍柄,再次掂了掂,感覺還是輕了點。在圍觀百姓們的眼中,他將這定製的劈砍武器插迴了周鐵匠自己臨時縫製修剪出的牛皮刀鞘裏,卻是不可能掛在腰上,像拎網球拍一樣拎著,消失在了坊市之中。


    當他的身影再次停下腳步,卻不是先前的悅來客棧,而是一間外堂掛著“蔡李佛”的武館。


    當其中還在練武的拳門弟子出來迎接時,林漢城吐出了一句前世電影中常出現的台詞:


    “讓你們這兒武功最好的出來,踢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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