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秦淮河畔,一處沒有牌匾的青裏。


    院內,一位右手握紙扇,左手揖扶欄杆,約莫三旬年紀的白袍公子正身處在樓閣間,與身旁一位體格高大,戴著鬥笠,腰間懸劍的高大男子交談著什麽。


    那公子搖了搖手裏題字的百扇,這樓閣間沒有女人,卻扇出了帶花香的輕風,原來是樓前種著七棵桃花樹,這六月花開最豔的季節,更是十裏秦淮的富貴客人們來到這些煙花之所,拋金撒銀的好時候。


    不過那公子顯然對這地方的常客們感興趣的東西不感興趣,隻聽他開口是標準的京腔,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道著:


    “趙霖那邊,有消息傳迴嗎?”


    那高大的鬥笠男子卻沒迴答,而白袍公子果然如他所猜,和往常一樣補了一句:


    “東廠的番子,這三個月已經來了不下五波,你可有好好招待那些宮裏的皇差?”


    鬥笠男子這才不急不忙地開口,道:


    “迴世子,趙總管五天前已經發迴了信鴿,兩條消息。一條是已經追到了那個道士,分出了人手專責行動。另一條是已經查清了台州衛的態勢,在半個月內就會有消息傳迴來。”


    他接著道:“常駐金陵的東廠密探我們已經基本摸清了駐地,依然是走軟硬兩條線,軟的拉攏識相的,硬的對付頑固的。那些閹人多數還是曉得好歹,知道利害的。收了銀子,留了憑證,給他們提供一些材料,便能應付過關。”


    “唔,知道了,如果有從京城外派的錦衣衛查到了府尹離大人的身上,你會怎麽做?”


    白袍公子問道,把玩著那製作精美的扇子,將扇麵折疊成長方塊形狀,觀察著打磨得細致入微的層層扇片與鉚接處的圓潤處理,比起曾在皇宮中見到過的一些奇珍玩物還要細致,的確值得花出去的大價錢。


    鬥笠男子手指輕碰了碰象牙打製的劍柄,不動聲色地道:“鎮撫司和東廠不是一個路數,離府尹與戶部的離侍郎又是胞親,離侍郎是高相公的心腹,皇上也不會不給高相公麵子的。如果那些拿著雞毛當令箭的莽夫不顧情麵,執意深挖的話,屬下自會為王府消除隱患。”


    “好,我還有些許事宜須去一趟防衛司,這裏的事便交給你了。”白袍公子一甩手裏折扇,轉身離開。


    鬥笠男子在他迴身的刹那瞥見了潔白如雪的扇麵上提著的字句,是一首七言詩::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是王昌齡的從軍行。


    他心裏歎了口氣,當年十七離家赴邊塞的那個壯誌少年,十七年後卻成了錦衣把扇的王府繼承者,大華朝少了一位前途無量的將軍,卻要多了一條攪動海波的潛龍了。


    ……


    上午,台州城,城西一家名為悅來客棧的酒家。


    二樓正中的一間客房裏,兩名穿越者已經提前在吃午飯了。


    普通的建築外形,普通的內部裝修,普通的客房擺設,普通的窗戶和牆。這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客棧,日房費居然能貴到五錢銀子,住上一月就要十五兩銀子,以張適這些年的生活經曆,雖然不能說對大華朝各地的物價都了然於胸,基本的概念也已經穩定了,就在京城臨近百官賜府長安街的地方,一列過去的客棧也就是這個水平了。


    想到這裏,他瞥眼看了看正在大口啃著驢肉火燒,一邊提著茶壺往自己嘴裏灌的林漢城,那是饑餓到極點後身體對食物產生的自然反應,哪怕治療術能緩解他的身體疲勞,被壓製的消化衝爆發時隻會更加強烈,那一碟十幾個成人巴掌大的火燒不到五分鍾,已經全部進了林漢城的肚子裏。


    讓他懷疑,難道身體經過強化後,不僅思維能力隨之提升,連消化能力也一並上升了?


    “嗝…”


    吞下了最後一口麵餅驢肉,林漢城將手裏的茶壺啪聲放迴身前的小圓桌上,打了個飽嗝,轉頭看向窗外,那之所以能讓這麽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升值不菲的原因。


    他看到的,正是“台州府衙”四個篆刻在黑木牌匾上的燙金大字。這家悅來客棧,居然就建在衙門的對麵,那老板、股東乃至住進這裏高消費低享受的客人們都是什麽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嗬嗬,老張,記得咱們來時下麵那些衣著講究的客人沒有?明著來住店吃飯,實際是來求店老板牽線搭橋的,隻要和朝廷官員有關係的商人,那可都是賺的盆滿缽滿。”


    話裏多有嘲諷之意,他甚至有些惡趣味地想到,如果前世有人敢把酒家開到市政府的門口,又會是什麽光景?


    “那,林兄弟,你是因為這裏靠近衙門才選中這家客店落腳的?”張適問道,感覺其中另有意味。


    “是,也不是。”林漢城拍了拍肚子,那堅實的腹肌硬如石塊,他能感覺到身體正在急速地消化熱量,補充著道:


    “你有沒有注意到,咱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實際上已經貼近了台州城的西門?”


    張適想了想,來時的確看到了不遠處就有大隊的城內留守廂軍在巡邏,和入城時東門的情景差不多,自己二人是一路直線行來的,對應的自然就是西門了,點點頭,問道:


    “你的意思是說,台州府衙之所以設在這裏,是為了危急時刻方便從西門撤離?”


    “對了。”林漢城兩手一拍,道著:


    “倭寇是從海上漂流而來,登陸海岸後才能進入內陸地區,而台州府地處東海之濱,在咱們原來時空的明朝就是倭寇侵擾的重災區,這個時空的曆史軸雖然發生了變化,但你還能得到這塊明顯是歐洲工匠精鑄的機械表,就說明西方的時間軸也沒有發生過大變化,那麽由此推斷日本沒有發生大變化就是成立的。大華朝依然會麵臨倭寇的襲擾,台州衛軍營的設立也是明證。這些守在城裏處理政務、傳達朝廷政令的文官們都是寒窗苦讀,熬到中年才能升到個四品知府,那就是權力變現的時候了。自然會珍惜性命,所以將辦公地盡量設立在遠離海邊的地方就說得通了。”


    張適眉頭一皺,按他的思路想著,卻又被他打斷了:


    “而且我敢肯定,這座城池肯定有過被倭寇攻破劫掠過的先例,所以才會把衙門設立在方便撤退的地方,而且你不是說過麽,台州城內的留守廂軍大部分也駐紮在城西的軍營,這就更符合常人的心態了。”


    張適嘴唇動動,開口時,肚子裏的話到嘴邊卻已經改了:


    “那咱們住在這個地方,其實也是給安全買了份保險?”


    “沒錯,能把店麵開在知府衙門對門的人,除了知府大人的親戚或利益夥伴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換句話說,這裏就是知府大人的一大筆灰色收入來源,指不定在這客棧的地下室裏,就藏著萬貫的金銀呢。”


    林漢城點點頭,用前世看過的史書實例分析著這一座府城的政治格局,位於浙邊、駐紮重兵、海疆哨站,的的確確是倭寇在浙江登陸的最佳地點了。他在思考著,在即將發生的全城戒嚴以及官軍招兵時,應該以什麽樣的方式脫穎而出,被選拔的官員或城內軍官看中,一舉成為軍官呢?


    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百總,相當於前世的連長。甚至更低總旗也行,相當於前世的排長。想要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中乘風而上,一個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必須要有一支自己的軍隊才行!哪怕是一支再小的軍隊,他也有自信練出一批能以一當十的特種突擊隊,在即將爆發的戰爭裏獲取軍功,開始這場攀登生涯的加速度行程。


    ……


    此時,台州城北門。


    矗立在城垛上巡邏的留守廂軍們,指著城外不遠處那一隊數十名沒有舉軍旗,衣甲樣式卻和他們相同,正在往這邊跑著前進的士兵們,開始騷動了起來。


    “怎麽迴事,那些是什麽人?”


    城頭上唯一一名穿著盔甲,腰上掛著佩劍,還懸著一塊百總木腰牌的的肥胖軍官拍著一個士兵的背,粗聲大氣地詢問著道。那兵瘦削的臉上盡是茫然,搖頭不知。那胖軍官罵上一聲蠢材,幾乎是習慣性踹了那兵一腳,氣勢洶洶地往通向城下的石階走去。


    軍官的靴子都是鑲鐵塊的,那士兵的小腿處挨了這一腳,像被一把大錘錘了也似,疼得他兩手死死抓住手裏的長槍槍杆,支撐著身體平衡,嘶嘶吸著涼氣。心中卻連反抗的念頭也未升起,隻念著菩薩慈悲菩薩慈悲,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強自揉著傷處,恢複了麻木的站姿。


    沒過多久,那一隊數十名換上了台州衛軍服裝備的黑衣人,踏著煙塵進入了官道上排隊等待入城的百姓視野裏,一雙雙驚異的目光都隻見那一個個身上的衣甲都是殘破淩亂,狼狽不堪。還有人滿身滿臉都是黃泥渣子,像剛從野地裏翻出來的地瓜。觀者莫不稀奇,心裏尋思這些人難道剛從戰場上迴來的,可眼下太平盛世的,這東南海疆哪裏有什麽戰場?


    隊伍的領頭者是一名穿著鎧甲的軍官,領著身後數名親兵,一路小跑到了城門前哨卡處,一隊駐守城內的廂軍士兵正在果長的帶領下趕來迎接,那幾人卻是突然啊聲大吼,接著就像在逃生中被身後的鳥銃擊中了一般,連續噗通噗通直挺挺地仰麵栽倒,身體還因為慣性作用向前滑動了一段距離,嚇了那果長一跳。


    那果長連忙蹲身下去將那軍官身體翻過來,所幸兩手墊在下麵,沒把臉麵磨去層皮。他問著道:


    “你們都是衛所的兵,是哪個字頭營的?孔字營,還是牛字營?”


    一邊問著,一邊摸著這軍官的身上,從胸前摸到兩腰。找到了,是一塊木製的腰牌,扯下一看,篆刻著“台州衛百總官”六個小字,比他這小果長可高了兩級。


    那果長心下著急,迴頭對手下的兵丁吼著:“愣著幹什麽,快,把友軍們扶起來,馬上帶迴營裏治療!”


    “台,台州…”


    他正吼著命令,突然聽見那軍官嘴唇蠕動,像在說話,他立即收了聲,側耳仔細地聽著。


    “台州,台州衛老營,被,被…”


    “長官,老營發生了何事?”那果長小心翼翼地問著。


    “老營被,被倭寇襲擊了…火,一場大火,全燒了…”那百總話未說完,腦袋一歪,徹底昏過去了。


    “啊!”那果長一聽這晴天霹靂,眼珠子快蹦出眼眶來,差點咬了舌頭。


    此時城頭上那位胖百總也已經帶著人下來了,一問情況,一聽匯報,嚇得他也是兩腿一激靈——駐紮了數千兵馬的台州衛老營,完了?


    ……


    兩個時辰後,知府衙門,後堂。


    “啪!”


    台州知府吳佩龍一掌擊在身側的桌上,將桌上的茶杯震得掉落在地,摔成一地碎片,瞪大了兩眼盯著那跪在地上匯報的軍官,逼問著道:


    “張守備,你再說一遍,台州衛軍營,到底是什麽情況?若敢謊報軍情,本官定不饒你!”


    那雙膝跪在地上,腦袋朝地臀部朝天的軍官哆嗦著答道:“迴,迴吳大人,末將派出城去查看台州衛老營的兩隊十餘名騎兵返迴後,親口告訴末將,老營,老營已經被燒成廢墟了…”


    “啊…”


    吳佩龍隻覺眼前一陣黑影略過,這突如其來的一道驚雷劈下,直讓他腳下生寒,腦袋發昏,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都是真的,還以為在是在昨夜的酒宴上與諸位同僚開懷暢飲,溫香軟玉,夢會周公。


    可跪在地上如芻狗般的武夫哪有欺騙上官的膽量,更何況他還是一府首長,堂堂的文四品知府,連台州衛的最高指揮官副將劉光潛也不過和他平起平坐而已。


    那跪在地上的軍官又不適時宜地繼續匯報著:


    “還有,據返迴的騎兵迴報的訊息,現場有大量殘缺的兵士屍體,台州衛老營的三處存餉庫、兩處糧倉和一處軍械庫全部被劫掠一空,初步推斷,應該是有上千名倭寇在昨夜乘夜登陸海岸,對老營發起了突襲…”


    吳佩龍按著自己的人中穴,擺手打發著走進屋來要侍候的下人,喘著氣問道:“那,那倭寇呢,倭寇在哪兒?”


    張守備一下子訥言了,像是不知道,更像是不敢說。


    吳大人又急又氣,咬著牙怒道:“張守備,敢隱瞞軍情,本官現在就…”


    不料他火未發完,那跪在地上的軍官又是一句話,讓他的表情一下定格在驚愕、恐懼和呆滯的瞬間。


    “據現場發現的腳印和方圓一裏內的行蹤搜尋,能初步確認,至少數百名倭寇,正往東門方向移動!”


    他話音方落,知府大人兩眼一黑,身子一歪,噗通一聲倒在了茶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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