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勤裕村上空掛上了半輪月亮。中午領了紅包的鄉親們都自發幫那位大方的師爺尋找張道長的蹤跡,忙活了一下午,卻連人影也沒見著。漁夫黃山更是驚奇,迴到家後才發現,不但張道長不見了,那位被他從海邊救迴家裏一直昏迷不醒的虛弱漢子也跟著消失了。一問女兒,卻是什麽也問不出來,氣的他吃完晚飯便罰黃石跪在屋裏反省,不把事情說清楚不準起來。


    而收了好處的村長溫寶仁說什麽也要留著遠道而來的善客們吃頓便飯,留宿一日,明天一定幫他們找到那位道行高深的仙師,這不,到了開飯的時候了。


    十餘支燭光照亮著的客廳中,擺放著那張往日隻有逢年過節才會推出來的八仙桌,十來張椅子上分別坐著溫寶仁、大兒子溫六、小兒子溫七以及數位村裏德高望重的老人,當然少不了那位薛府的師爺。至於那數為隨行的薛府家丁,自然是沒資格坐在一起吃飯的,都在後院擺了張小桌兒吃著呢。


    大圓桌上擺環著擺放了三碗肉、三碗菜、三碗湯,可以說全村能吃上這樣一頓豐盛晚飯的時候,也隻有正月的前三天而已,這可是超高規格的接待了。


    長子溫六是個讀書料,在那兩大碗肉麵前也有些按捺不住眼裏放光;小弟溫七更是直流哈喇子,那燉得酥酥爛爛的豬蹄膀,飄著香蔥的油湯,更是直抹著嘴邊的哈喇子,不時打量著坐於首位的父親,像頭餓狼似的等著那聲“吃飯”。


    村長呢?小氣性子,加之家底又不富裕,還得供著老大讀書求學盼著將來考功名。以往的晚飯都是粥加魚,魚加粥,最多給溫六加一個水煮的雞蛋補補身體。不過今天這頓他可一點兒不心疼,師爺說了,酒菜飯錢全歸他出,之前悄悄遞給溫寶仁的那一錠大雪花銀沉甸甸,他掂量著起碼有五十兩的分量,足夠家裏三年的花銷了。


    溫寶仁看著滿桌的菜,心不在焉,又像發泄情緒,抬頭後院方向催喊著道:“咋個還沒上飯,讓客人等這麽久!”


    “來嘍來嘍!”沒過多久,一個膀大腰粗的肥胖老婦捧著一大桶剛從蒸鍋裏提出來,還冒著熱氣的糙米進了客廳,小心翼翼的把飯桶擺在桌中間,出於習慣想和客人們打打招唿,卻丈夫的怒視瞪得低下了頭,匆匆離開了廳堂,又迴到了忙碌的廚房。封建時代,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飯的,有時甚至連待在男人議事的飯桌旁也不行,比如現在。


    眼見飯菜齊全了,村長很客氣地問著師爺道:“要不要謔(喝)酒?我們這兒有自釀的米酒。”


    “哦,不必了,明日還有正事要做,隻管吃飽了便好。”師爺擺擺手,環視了在座諸人一圈,眨著眼睛示意是不是該開動了。


    在座的一位滿頭白發的村裏老人咧著一口掉的差不多的黃牙,皮笑肉不笑地勸著道:“客人遠道而來,又慷慨解囊仗義疏財,給村裏的鄉親們發那麽多的花紅,咱們也應該好好盡盡地主之誼,應該要喝兩碗的。”


    “是啊,大家乘了薛員外的善財,我們應該敬師爺一碗,以為太夫人祝壽祈福。”文縐縐的溫六也看向師爺,細聲勸著道,這是父親之前的吩咐,一定要勸客人喝些酒,雖然他不明父親用意,卻也覺得應該要謝謝這位大方的師爺,喝酒以敬無疑是一種最合適的方式。


    “對,應該喝些,村長家裏自釀的甜糯米,搬到城裏一壇還能賣上價錢哩。”又是一位客人附和著道。


    眼見諸人熱情相勸,桌上也早擺上了酒碗,看來是欽定的了。師爺撫了撫胡須,幹脆也不再推辭,借坡下驢道:“那就少喝一些,嚐嚐味道便好了,千萬別耽誤了正事。”


    溫寶仁一聽他答應了,連忙拍著坐在身邊的小兒子的後背訓著:“客人要謔酒,你還愣著做啥,快去拿!”


    溫七後背連遭幾下重拍,心下明了是父親給他傳遞著訊號——之前溫寶仁囑咐了溫六一定要勸酒後,又單獨吩咐溫七,一旦在飯桌上連拍他的背,就表示這師爺可能是歹人,須得在上來的酒裏下藥,且先迷昏了捆起來送到官府再說。


    他笑嗬嗬地起身給諸位長輩告著不是,顛兒顛兒地出了門去,到了後院,見那先到的敲鑼隨從和後來的四名家丁圍著張小桌子吃飯,打著招唿問著:


    “各位大哥吃的還好?要喝些酒嗎?我們家有自釀的米酒。”


    眾人一聽還有酒喝,都看向家丁中的領頭人,都滾著喉嚨吞著唾沫,盼著頭兒答應。那人看上去三十來歲,胡子拉碴的,正像個酒鬼,隻見他連聲說著:“謝謝謝謝,一點兒,一點兒就好。”


    他應著,進了廚房,廚房裏隻燃著兩支蠟燭,光線就黯淡得多了。見母親還在收拾鍋灶,他問著道:“阿媽,家裏的酒放在什麽地方?客人要謔,快幫我找一下。”


    那正在水池邊上刷著鍋子的村婦扭頭瞥了他一眼,騰出手來指了指廚房一角,道著:“喏,都那裏嘞。”


    溫七走過去一看,牆角是堆著好一摞壇壇罐罐,容器的表麵都擦得幹幹淨淨,明顯是開過喝過的又新封上了紅紙的老酒。


    他氣著了,走到母親身旁斥問著道:“你做啥子,要我把開過的酒拿去給客人謔?我爹不打死我?”就是嘛,這鄉下窮人的喝法哪裏能拿去招待貴客,就原本能勸著師爺喝一兩碗的,一問那老酒的餿味兒也指定不會喝了。


    那村婦還委屈呢,嘟囔著什麽殺小豬仔擺宴,不當家哪曉得柴米油鹽貴之類的,原來是心疼那一桌絕對算得上豐盛的飯菜。


    溫七不耐煩地搖搖頭道著:“爹講嘮,拿最好的,就是年市的時候拿到城裏去賣的那種,快些,別讓他們等久嘮。”本來他和長兄就不是一個路數,性子就野,見不得那小心眼的摳索樣子。加上父親先前那番怪異的囑咐讓他也感到了危險,這下直接搬出父親來壓母親了。


    這個時代的婦女地位低下,普通家庭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隻能完全依附於夫家,溫寶仁的妻子便是如此。


    雖然不情願,但她也不敢違背丈夫的意誌,隻得放下了手裏的活,碎嘴抱怨著,走到廚房另一角的一處櫃子邊上,小心翼翼地打開櫃門,陰涼的櫃子裏儲存著村裏人能喝得起的最貴的自釀酒,盡管在台州城裏並不稀罕,卻是每到逢年過節時為家裏創收的重要產品。


    “瓜娃子咋個這麽慢,快拿酒…”


    村長的聲音傳到廚房來了,溫七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隻催著道快些快些,拿四個就好,客人也隻是嚐嚐味道。


    連等母親關上櫃門的時間都來不及等,他把那四個覆著一層灰塵,巴掌大小的酒壇子裝進了四吊繩網,又讓母親迴去接著洗鍋,伸進衣服口袋裏的右手再出來時已經握著了一包東西,也是父親在先前囑咐的時候交給他的,估計是蒙汗藥之類的東西。


    他把三個酒壇上封著的紅紙揭了,開了壇蓋,悄悄將手裏那隻油紙包中的白色粉末倒進壇子裏,一壇一壇搖勻了,剩下一壇是沒有動過的,蓋上壇蓋提起繩網正要起身出去,迴頭時目光突然與還在刷鍋卻一直看著這邊的母親碰了個正著,先前的小動作明顯是被母親盡覽無餘了。


    婦人的眼睛瞪得大大,嘴一張就要發出聲來,溫七連忙擺手製止,齜牙咧嘴走到她麵前,眼睛瞪得比她還大,壓低了聲音警告著:“你別吵吵,爹懷疑那些人來路不正,讓我在酒裏下藥哄他們喝嘮,捆起來報官,明白冒?”


    婦人閉緊了嘴巴點點頭,不敢再看自己的兒子了,隻是賣力地刷著鍋子,任憑涮鍋水濺到身上臉上,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溫七也不管她,提著酒匆匆往外去了,出了廚房到了後院和家丁們打著招唿道:“哎哎,幾位阿兄,這是你們的。”一邊把一隻小酒壇放到他們那張小桌上,一邊往廚房裏喊著:“阿媽,再拿五個碗出來,客人謔酒。”


    說罷笑著告別了幾個家丁,一邊提著三隻下藥過量的小酒壇子,一邊吆喝著迴到客廳了。


    “你這瓜娃,咋個這麽慢嘛…”


    村長訓著磨蹭的兒子,溫七則嬉皮笑臉地連說怠慢。父子二人在照麵的時候相互使著眼色,溫寶仁確定事情已經辦妥了,便站起身來拿起那壇沒有動過手腳的酒,親自為自己這邊鄰座的老人們倒上三四碗,然後自己倒上一碗,邊倒邊催著兩個兒子給客人們倒酒。


    溫六溫七各拿了一壇,一路過去陪著笑臉給長輩們倒著酒,那小肚酒壇容量雖然不大,滿上一圈十二隻小陶碗卻是剛剛足夠。


    等在座諸位的酒碗裏都盛滿了那略顯渾濁的酒液之後,村長端起碗來,環敬了一圈,最後轉向師爺道著:“祝薛老夫人早日康複,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先幹為敬。”說罷,他便舉著碗咕咚咕咚灌著,那祝詞聽得他自己都肉麻,不過為了全村的安全,哄那師爺喝下一碗蒙汗酒,再膈應的話也不得不說啊。


    “啊,是啊是啊,祝老夫人早日恢複,盡享天倫。”溫六也端起碗來附和著,雖然他並不知道父親的心思,隻是覺得那位不曾相識卻飽受疾病困擾的老太太很可憐,又派了這些府裏的人為村裏鄉親們發了那麽多善財,真心為其祈福著。


    那些被邀請來陪客的村裏老人們也都笑的咧開嘴吧,露著黃牙,紛紛祝賀著那位並不存在的薛老夫人身體安康之類,顯然是因為白天的紅包領得很到位了,晚上自然要多多賣些便宜麵子出去。


    師爺也端著碗站了起來,語氣激動地向諸位滿臉笑容的鄉親們道著:“承各位父老吉言,明日定能請到張道長迴去為我家太夫人治病,我先替她老人家和我們老爺謝過諸位了!”


    說罷,脖子一仰,將碗裏的酒盡數飲進腹中,又引得了陣陣好聲,溫寶仁和溫七父子兩個一直懸著的心也才算是放下,悄悄咽了一口唾沫,又忙著給客人們夾菜盛飯,掩飾著真實的心理狀態。


    這場氣氛頗好的迎賓晚宴還在歡聲笑語裏進行著,隻是在座的人們看不到,距離此地百餘米外的黃山家宅子周圍的樹叢中,幾個身著夜行服,戴著臉譜麵具的鬼祟身影閃動著,甚至有一人手裏還持著一把長約三尺的強勁短弓,搭上了鑲著柳葉箭鏃的箭矢,隨時準備射殺可能出現在周圍的活人,悄無聲息地接近著那座安靜的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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