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後,漁舍客廳。


    陳列簡單的廳堂裏擺放著一張四角方桌,幾張木凳的表麵布滿了被蟲咬通的小洞和漆色脫落的痕跡,桌上整齊地擺放著一大壺熱氣騰騰的加糖白米粥,一大碗漁家自曬的魷魚幹、一小碗涼菜豆腐皮,還有一碟醬油混合蔥蒜的湯汁,是用來蘸魷魚幹的。


    落座分別是一名身著粗布短衫、頭盤汗巾,皮膚黝黑皺紋交橫的中年漢子;一位身著藍色寬袖道袍、戴著一頂諸葛帽、懷中捧著一杆拂塵,約莫三十年紀的年輕道士,濃眉大眼麵白無須,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氣質。還有那位小麥色皮膚,穿著紅色布裙,束著丸子頭的女孩,是在兩位長輩落座以後才坐下的。


    漢子最先開口,看向自己的女兒,有些憂慮地問道:“阿石,屋裏那位小哥醒過來了?”


    女孩眨了眨眼睛,輕點點頭,轉向身旁的道士,細聲細氣地道:“張道長,那位阿兄說想見見您。”


    “哦,他醒了?”


    年輕的道長眉毛動了動,眼裏略過一道亮光,似乎對桌上的夥食也沒有太大興趣。站起身來,兩袖合攏先向老漢行了一禮,道了一聲謝緣,便轉身向後院走去,腳步顯得有些急促,與一直以來給漁家父女和村民們留下的神仙氣象有些不符。


    女孩看著那個背影消失,轉頭看著父親,問道:“阿爹,那位阿兄是誰,張道長好像認識他?”


    老漢搖搖頭,站起身舀起一勺粥,不耐煩地道:“大人的事,小孩莫管。我一會兒和村長他們出去給官兵搬貨,你等下去李嬸兒家學女活,別落下正事嘮。”


    “哦。”女孩有些失落,還想問什麽,見父親眼神嚴厲,吐吐舌頭不敢再說話了。


    ……


    臥房中。


    張道長坐在床邊的矮凳上,打量著麵前這張明顯超越了時代特征的熟悉麵孔——短發無須,雙眼如炬,不是曾經一起在龍空山接受穿越培訓的林漢城還有誰來?當初一場變故,再見竟然已經是八年以後了,整整八年啊,他應該認不出自己了吧。


    “雄關,漫道,真如鐵。”二人對視良久,林漢城看出這人的衣服和當初張適那身淘寶上買的便宜道袍不一樣,這張臉也很難斷定是不是和記憶裏的人重合。他是咬著牙蹦出這幾個字的,劇烈的疼痛讓他兩眼直眯成縫,眉頭像擰了個大結巴,嘶嘶直吸涼氣,等待著麵前這個人的迴應,如果暗號對上了,那就絕對錯不了。


    隻見張道士用顫顫巍巍地聲音道:“而今,邁步,從頭越…”


    驀地,二人都笑了,盡管咧開嘴的林漢城疼得直流眼淚,盡管那一刻張適也很想大哭一場,將八年的異世孤獨與胸中隱藏的巨大秘密盡數傾瀉而出。那是兩個來到異時空的老鄉在見麵並確認對方身份後,產生的那種超越時代隔閡帶來的愉快情緒。


    他們的笑聲傳出了臥房,傳到了廳堂,夾菜喝粥的一對父女互相望著,不明所以。女孩站起身來想去查看,被父親招手攔住,有些不情願地坐迴到凳子上,吹著勺兒裏的白粥,嘟著嘴小口吃著,低頭瞥眼的餘光卻悄悄注意著後院的方向。


    床邊,張道士的笑聲漸漸停了,他站起身來,不再像以往那樣合袖作揖行李,而是彎腰向躺在床上的林漢城伸出了右手,很誠懇地看著他,道:“兄弟,咱們恐怕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老鄉了,很高興在這兒遇見你。”


    躺在床上的林漢城笑笑,沒能伸出手去握住道士的手,兩條胳膊還疼著呢,根本抬不起來,齜牙咧嘴道著:“快少囉嗦,給我治療啊。”他想起了狂貓委員說的,通過高能通道時可能會獲得某種能力,恐怕這個接受了一年風水專業培訓的家夥就是獲得了類似治療術的能力。


    張道士先前激動,這才想起了正事,連忙抱拳歉意地道:“兄弟莫怪,你這次受傷太重,醒來前我怕你身體承受不住,不敢全力為你療傷。且先閉上眼睛,我自然全力幫你恢複身體。”


    林漢城閉上眼睛,又疼得齜牙咧嘴地問道:“老張,現在是什麽時代,你到這個世界多長時間了…不,這兒是什麽地方?你怎麽找到我的?那個女孩是…”


    他問著,意識清醒不久,腦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多,想問的事情太多,一時間梳理不清主次了。


    張道士勸道:“林兄弟,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我也有很多事要和你商量。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先把身體養好了,其餘的以後再說。”


    “好,一會兒再說。”他忍著疼痛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把這具已經不受自己控製的身體完全交給了張適,到底能不能避免一輩子癱瘓的命運,就看著位道長的本領了。


    張道士也神色肅穆,二人都不再說話,都知道接下來的這件事有多重要——醫治成功,則穿越者的命運再次更改,獲得了入世大展本領的資格;醫治失敗,則林漢城永遠成為植物人,一輩子隻能躺在床上,活著還不如痛快一刀做個了斷。


    臥房的門已經被從內鎖上,唯一的一扇窗戶也被張適拉下了布簾子,防的就是所謂“醫術”的玄機被人窺破,像曾經為那位大人物醫病一樣,給自己惹來多餘的麻煩。


    張適看了看林漢城此時的臉色,蒼白裏隻有點點紅色,應該是那姑娘先前的喂食起到了些恢複效果。不過據那名叫黃山的漁夫所言,是在海麵上接近岸邊的地方將林漢城救起來的,恐怕是從天上往海裏墜落,落地的區域水深不夠,導致身體與水麵下的陸地產生了硬接觸,才造成這般嚴重的摔傷。


    這麽重的傷還能活下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不過他看林兄弟那白裏微紅的臉色,卻已經下了一個迴光返照的判斷,再不遏製傷勢,修複身體,這條命肯定是保不住了。


    心中有了定計,他便放下了左手握著的那把拂塵,兩手貼合在一起,開始來迴搓動。隨著搓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力量越來越大,滿是老繭的兩隻掌心幾秒的時間也已經因為做功產熱發燙的厲害。他顧不得熱辣的疼痛,掀開床上病人的被褥,將兩隻熱手覆蓋上林漢城的小腹位置,貼在幾塊並不明顯的腹肌上,微閉雙眼,用無人能懂的方式查看著病人體內的傷勢。林漢城隻覺腹部一熱,像被人摁住,剛要發聲,被張適噓聲製止,隻得不再作聲。


    此時就算有人能撬開張適的腦殼,也不可能看到他腦海中的景象:


    他像開了天眼一樣,微閉的雙眼能以第一人稱鏡頭看到林漢城體內的景象,而林漢城體內像被放進去了一隻細弱塵埃的搭載著紅綠夜光透視相機的無人拍攝器,在他體內的血管外之外遊弋著,拍攝著,將看到的畫麵傳輸迴醫生的腦海中,像在拍攝一部探尋人類身體內部狀態的紀錄片。


    “拍攝”沒有持續多久,不到五分鍾就結束了。在這短短五分鍾裏,張適已經完全探明了林漢城體內的傷勢,嚴重的內傷,多處骨折變形,體內出血,兩邊的膝蓋骨應該是直接在高速墜落中衝開了深度不夠的水麵,直接磕上了海水下的沙土甚至石頭,已經碎成了模糊的血肉渣滓,拿強力膠怕也沾不迴原樣了。


    他心裏暗道一聲麻煩,這些年來用特殊的能力為人醫治病痛,多數都是傷寒感冒等普通卻在這個時代足以致命的軟性疾病,林兄弟這渾身除了頭部以外,基本上硬件都摔了個七七八八,全身的骨骼碎裂脫位不計其數。這個時代可沒有鎮靜劑,所謂的麻沸散他也找藥房配過,給人使用時起到的麻醉作用很有限,眼下就算能幫林漢城恢複身體,恐怕過程也得經受一番折磨了。


    可不治的話,放任體內傷勢持續擴大,恐怕麵前已經將近迴光返照的林兄弟就得迴到原來的時空去見馬克思了,已經來不及考慮那麽多了。


    隻聽他沉聲道一句:“林兄弟,對不住了,你忍著點,撐過去就好了!”腦中念頭通達,便即刻開始了這場特殊的治療。


    不等林漢城反應過來,兩股相同的熱流從覆在林漢城小腹的兩掌中心傳輸到他的體內,熱流湧入體內的刹那,雖然沒有預想中的劇痛,可他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撥動了一下,一股強烈的熱流從心口的位置擴散開來,從頭到腳,流向全身,幾乎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感覺到體內像灌滿了汽油被點燃了一般,像滔天洪流衝擊著五髒六腑,像有涓涓細流洗刷著奇經八脈,讓他不自覺地雙拳緊握,全身關節放鞭炮似得劈啪作響。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紅潤似血,牙關緊咬兩腮鼓起,像在承受極大的痛苦而不能宣泄,變得扭曲的表情將正要開口說話的張道士驚在原地,從沒遇到過的情況突如其來,把他也看愣了。


    那個躺在床上的虛弱病人像一隻即將破蛹而出的蝴蝶,正在經受著張開翅膀前的自身突破,他看到了,林漢城的鼻孔、嘴角甚至溢出了點點血跡,不知是血壓過高,還是咬碎了槽牙,在床上痛苦地扭動著,像一隻被人摁在原地拚命在掙紮的昆蟲。


    一分鍾,


    兩分鍾,


    五分鍾…


    熱量的傳輸持續了良久,張道士的“治療”才終於像是起了效果,他收迴了雙手,額頭上已經浸滿了汗珠,躺在床上扭動著身體的林漢城也終於停下了動作,唿出了一口長長的濁氣,鼓起的通紅腮幫漸漸消了下去,關節的折動的聲響也息了下去,體內滾動著的熱流不再那麽強橫激烈,慢慢融進了濃稠的溫和血液,滋潤著身體的五髒六腑和骨骼肌肉,那種從生理到心理聯動爆發的奇異感覺逐漸消散,他的意識卻漸漸模糊,眼前的景象漸漸化成了一團黑色,什麽也看不清了。


    “林兄弟,林兄弟…那聲音很焦急,很模糊,他也聽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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