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棠不禁讚了一聲,無師自通,手段火候恰到好處,他雖年少但剛才表現已極有魄力,有些才能果然是天生的,趙徵就是個天生人主。


    “嗯,我知道!”


    紀棠給了他一個“幹得太好了”的眼神,兩人都沒挑明半句,這些話是不能出口的,對視一眼,心已明了,她笑著拉他往圓桌,“好啦,快吃飯吧!”


    驛舍食材不豐,但到底開了春,野物也有一些,兩人也算吃得有滋有味。


    待吃過晚飯後,兩人立在廊下。


    斜陽落盡,天已經黑透了,藏藍的蒼穹盡頭,有些蜿蜒起伏陰影。


    那應該是平陰山,這個方向望過去,就是密州了。


    趙徵輕聲說:“快到密州了。”


    他神色有幾分黯然,夾雜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哀痛,過後,又湧上一種比哀傷更深的徹骨痛恨。


    ……


    密州。


    位於平陰山北麓。


    平陰山及其支脈,斷斷續續貫穿十數個州,足足占據魏朝目前南境邊線的大半。


    平陰山往南至大江尚有大片土地,這裏還不是魏朝的勢力範圍,其上盤踞著大大小小十數個軍閥勢力,其中不乏實力雄厚和擅自稱王稱帝的。


    其中最大一個有悍黑軍之稱的劉黑思,占江北十三州,擁兵多達二十餘萬,之前皇太子帶著趙徵與之大戰的正是他。


    戰場在池州,魏朝屯兵十八萬,雙方正對峙中,之前為尋趙徵抽掉了兵力,在生還消息確切後已陸續返迴了。


    值得一說的是,這十八萬大軍之中,其中有一半,接近十萬兵是先帝的親信部屬青鋒遊翼等營部。


    在當初皇帝給出的密州亳州等五處封地選擇中,密州並不算好。這地兒曆史上倒一直是豐腴之地,但目前匪多且兇悍,偏地形複雜屢剿無果,兼又有一處特大決堤,長達數年未曾修補,受災區域至今還是澤國一片,殃及半個密州。


    反正總體歸納,就是一個典型聽著好聽,實際麻煩多多民生凋敝的地方,綜合條件最多算中等偏下。


    不過這密州,東邊卻直接接壤池州,非常非常貼近池州前線,方便趙徵去接手這十萬親信兵馬,還有最最最重要一點,更便於查清皇太子戰死的那內鬼。


    皇帝拋出了這個誘餌,哪怕他給的那五個州確實不乏真好的,但趙徵最後還是選擇了密州。


    柴武毅低聲勸過兩句,就沒敢再說什麽,皇太子之死一直是所有人不敢觸碰之殤,誰也不敢去試探趙徵的傷口有多深。


    密州就密州吧,密州也有密州的好處。


    對於此刻他的黯然傷痛,紀棠也不好說什麽,隻拍拍他的肩,和他一直無聲站著。


    仰看蒼穹,無盡夜空。


    趙徵站了許久,直到起了風,春夜猶寒,他才迴過神來,和紀棠一起折返室內。


    ……


    是夜睡下,一夜無詞。


    次日晨起往東。


    不過這次卻沒有直奔密州,而是稍稍繞了一點彎,從南邊池州的邊界擦過。


    駐紮在池州的青鋒遊翼等營那十萬親信兵馬的統兵將領前來拜見趙徵。


    今天很早就入駐驛舍了,近午時分,馬蹄聲如鼓點雷鳴般疾速響起,驛道盡頭揚起滾滾黃塵,身披戰鎧的將軍們連夜急趕,今晨便已池州邊界等待。


    聞訊,立即飛奔趕至。


    膘馬被勒停的長嘶聲和馬蹄落地聲,趙徵站起,迎出幾步至門前。


    紀棠已聽到軍靴落地的腳步聲,步伐有力而急促,很快來到驛舍院門前,她定睛一看,最前麵一排五名大將,快步上前,“啪”一聲單膝下跪。


    “末將拜見靖王殿下!!”


    整齊劃一,鏗鏘有力!


    這些將軍們情緒都有些激動,隻激動中又有難過。


    紀棠做過功課,她知道最中間那個暗紅鎧甲麵膛黝黑一雙關公眉、除下頭盔兩鬢已見幾縷銀絲的大將軍叫呂衍,在先帝一派是差不多和鍾離孤柴武毅一般地位的人物。


    呂衍曾任梁朝的齊州總兵,換而言之,即尚未起義之前,就是先帝趙玄道的統兵心腹了,他跟著先帝南征北戰十數年,現已五旬出頭了。


    他本是跟在皇太子身邊輔助的,後來皇太子戰死,魏軍嘩然大亂,這邊幸好有他在,這才在悲慟中力挽狂瀾搶迴皇太子屍身並將親信兵的損失減至最低。


    皇太子去世後,池州戰場十萬親信兵由呂衍統帥著。


    其餘四員大將,從左到右,分別是杜藹、龐進德、栗泉、薛誌山。


    呂衍拜見趙徵,半年不見,人事全非,這位老將白發多了不少,他又愧又悲,愴然淚下:“殿下,是末將無能,沒能,沒能……”護住太子殿下啊!


    不大的院子,傳來哭聲,諸將男兒落淚,濺濕甲襟。


    趙徵喉結滾動片刻,他閉了閉眼睛,片刻睜開,他伸手扶起呂衍:“呂將軍且起。”


    “諸位且起。”


    他啞聲道:“天有不測之風雲,諸位已盡力而為,本王皆知。”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徵不才,仰諸位鼎力相助!”


    “願為殿下效死駕前!!!”


    趙徵此言一出,呂衍等人“啪”一聲再次重重跪倒在地,抱拳鏗鏘擲地有聲!!


    人不多,大大小小也就二三十,聲音卻直衝雲霄,耳膜嗡嗡,瞬間驚飛房簷樹梢的所有鳥雀小獸。


    “好!”


    “好極!”


    趙徵朗聲:“取酒來!”


    “我與諸位將軍痛飲三碗!!”


    三碗素酒入腹,衣襟鎧甲淌濕浸透,一抹下頜,重重將碗摔在地上!


    ……


    呂衍等將尚有軍務在身,拜見過趙徵並稟明了因留守改日再來拜者,當即就要迴去了。


    趙徵表現可圈可點。


    他半點都沒提起皇太子戰死的事,哪怕他明知內鬼必在今日這些人當中,可能是一個,也有可能是兩個甚至幾個。


    這些吃裏扒外之徒,和彭驍一起,裏應外合策劃了他胞兄之死!


    但正如柴義的不敢妄言,鍾離孤柴武毅都不敢就此多說半句,實在涉及的人太多了,生怕一旦流露半絲懷疑泄露出去,損傷的就是其餘絕大部分無辜者的心,牽一發動全身,自損程度實在太厲害了。


    趙徵尚在孝期,但這等情景,必須有酒,他也連幹三碗素酒。


    衣襟盡濕,一身酒氣,結束後他馬上就去洗了澡。


    紀棠過去的時候,他披著一身雪色的寢衣,靜靜坐在燈桌前,垂眸在細看手中一條黃褐色的念珠手串。


    這是呂衍呈上給他的。


    沉香木,龍眼大小的珠子,是他祖父傳下來的,這是皇太子趙詡常年戴在腕間的手串。


    趙徵當然認得。


    皇太子垂死之際,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對呂衍抬了抬手,示意把這串念珠脫下來,給趙徵。


    黃褐色的珠子尚沾著點點殷紅血跡,現已變成黑褐的紅色,斑斑布在珠子上。


    他緊緊攢緊手串,眼前浮現那張清雋俊秀的麵龐,把手串掛在他腕上,微笑對他說:“別生氣,別衝動!”


    許久,趙徵才感覺那種要衝破脈管的恨意漸漸平息下來,他睜開眼,深深喘了一口氣。


    “阿徵。”


    紀棠取下木桁上的披風,披在他身上,趙徵仰頭看她,把她拉到身邊坐下,把手串給她看。


    他摩挲著手串:“害我皇兄的內鬼,就在今日這些人當中!”


    他聲音壓得很低,有一種近乎喋血的恨意。


    這些話,這些心底最深處的感受,他隻會和紀棠說,也隻會讓她聽見。


    “嗯,我知道。”


    紀棠輕拍了拍著他的手,這個話題,不管說什麽都顯得淺白無力,她寬慰過很多次,趙徵也聽進去了,她就不多說了。


    “看來咱們還是自己多提拔和發掘些人的好。”


    班底還是兩個組成部分比較健康的,一個是父兄的政治遺產,譬如鍾離孤呂衍等等人,另一部分就是獨屬於趙徵自己的新人。


    這個新的部分吧,通常兩個渠道,一是軍內提拔,另一個就是從外發掘。


    來密州,正正好。


    “這事別急。”


    急也急不來,能坑皇太子的內鬼,藏得深那是必然的,太急切反而會有反效果。


    “既然咱們都來密州了,總會查個水落石出把人揪出來的。”


    紀棠溫聲細語,和他講道理:“查這事重要,但封地的經營和人才走訪同樣重要呢。”


    她是怕趙徵沉浸內鬼,上了皇帝的惡套,這段發展儲力的階段對後續可是至關重要的。


    趙徵眉心一暖,他當然知道,融融燈光下紀棠帶關切的眉目柔和又溫暖,他握了握她的手:“你放心,你說的我都知道。”


    封地他當然不會鬆懈。


    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阿唐,還有父兄祖母在天之靈。


    他絕不會輸的。


    他也輸不起。


    今天一直火燒火灼的心的舒服了很多,趙徵甚至想現在就繼續趕路。


    不過他才站起身,就紀棠拽住了,她沒好氣:“都半下午了。”


    也沒急成這樣!


    她白了他一眼,一錘定音:“今兒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早點動身。”


    正好下午進密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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