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是如何發生的,吳玦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隻知道,當她看到林佳河衝向馬路的時候,她整個腦子都是三年前的那個場景,沈童停在路中央,對她留下最後一笑,然後便是刺耳的尖叫,分不出是來自於她,還是路人。

    而在這一刹那,吳玦唯一的想法便是——不行,她再也不能看著另一個人在她麵前以這種方式消失。

    他不能出事,她承受不起這種結局。

    吳玦身體的反應甚至比腦子還要快幾秒。

    在林佳河衝入馬路時,她也跑了過去,本來是要拉住他,卻隻堪堪抓住他的衣角。卡車巨大的聲響撲麵而來,她腦子一片空白,隻是盯著眼前幾步之遙的那個挺拔卻已然削瘦的背影——然後,在卡車刺耳的刹車聲中,她用力撲倒在他身上。

    隻是速度太快的卡車,終究還是沒有完全刹住。生生撞在了兩個倒地的人身上,好在林佳河反應快,在吳玦撲向他時,他心中已是一凜,本能地順勢將她抱住,朝前麵滾了幾分,用自己的身體牢牢護住她。

    卡車最終還是刹住了,就在林佳河身體的幾厘米處。隻是一隻車輪卻還是碾壓在了他的右腳上。

    卡車司機打開車門,罵罵咧咧地下車,看著林佳河被壓住的腳,一邊打電話報警一邊繃著臉吼道:“幹嘛呢?怎麽過馬路的,找死也別用這種方法!”

    林佳河沒有理會那罵聲,隻看了看懷裏人,此時的吳玦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顯然已經昏過去。他心下一驚,迅速檢查了下,確定她身上沒有傷口,才稍稍安心。

    而這一刻,他方才感到後怕。剛剛那一刻,他確實是出於絕望之下的衝動,可有那麽一刻,他真的覺得人生裏似乎沒有什麽太值得留戀。

    但是他怎麽也沒想到,吳玦會衝上來,會攔他救他。萬一……萬一……,他簡直不敢再想。

    救護車來的很快,在眾人的幫助下,卡車被托起,醫護人員才將林佳河的腳從車輪下挽救出來。

    或許是太疼了,他竟然沒有太大感覺。

    在救護車中,他看到旁邊昏迷之中的吳玦,下意識地去握住那隻冰涼的手,就這樣緊緊握著,一直不鬆開。

    當然,在醫護人員的命令下,救護車抵達醫院時,他還是不得不鬆開她的手。

    除了輕微的擦傷,吳玦確實沒有任何大礙。昏迷大致是因為驚嚇過度。而這一覺,竟然睡了十幾個小時。第

    二天醫生來病床上給她做複查時,她才轉醒。看到滿眼的白色,忽然心中一驚,猛地坐起來,驚慌失措地抓住醫生大叫:“林佳河呢?就是剛剛和我一起的那位先生?他怎麽樣了?”

    醫生忙安撫她:“那位先生沒事,就是腳部嚴重骨折,恐怕得幾個月才能完全恢複。他現在在隔壁的病房,你可以去看他。”

    吳玦匆匆跳下床,跌跌撞撞來到隔壁病房,推開門,便看見林佳河的一隻腳打著石膏露在被子外麵。而他整個人則似乎正睡得無知無覺。

    吳玦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站在床頭凝視床上的人。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哪裏還是平日那個高高在上的林佳河。是的,她已經成功地讓他從雲頂跌落在塵埃裏。

    可是,在這一刻,她真的是高興的嗎?

    實際上,連吳玦自己都不知道,一直以來,她到底是真的怨恨林佳河,還隻是因為沈童過世後,她需要為自己的孤零感找一個合理的宣泄口。

    不能說她忽然釋然,但是經過他衝向卡車的那一刻,即使再如何心懷怨恨,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看似倨傲冷漠的人,是真的在為他的無心之過而心懷內疚。那麽,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不算是個惡人吧?而她,從此之後,也不可能繼續任意惡毒地踐踏這種內疚。

    原諒他吧!在共同經曆過生死關頭之後。吳玦想。不,是原諒自己,也放過那個善良美好的沈童。

    吳玦伸手撫上他削瘦而發白的臉頰,淡淡笑開,可是不知為何,眼底卻湧上陣陣濕潤,一滴淚滑下,恰好落在林佳河唇邊。

    林佳河緩緩睜開眼,看到便是這個看著他,笑著流淚的女人。他靜靜和她對視,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唇角,輕聲道:“很鹹。”

    吳玦反應過來,趕緊尷尬地背過身,擦了擦眼睛。

    等擦幹眼淚,深唿吸了口氣,吳玦才轉過頭問:“為什麽要做這種蠢事?我寧願你為了城中村和我勢不兩立,和我鬥下去。這才是我了解的林佳河。你怎麽可能會去為了那種無心之過而買單?”

    林佳河握住她的手,直直看著她:“是,你說的沒錯。林佳河不是個會為無心之過買單的人。我隻是想為你的痛苦買單。”

    剛剛止住的淚,瞬間又湧了上來。吳玦想,原來自己到底隻是個平凡庸俗的女人,也會會一個男人動聽的話而感動。

    林佳河試探道:“吳玦,讓我用我的餘生來補償我曾經對你造成的傷害。”

    吳玦搖頭:“你已經不欠我,不,實際上你從來就沒有欠我什麽。就這樣吧,我不會再為難你。我們以後也不要再見麵了。”

    她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淡淡對他一笑:“保重,佳河。”

    說完,她便轉身,一步一步走出病房的門口。

    “等等。”他還未到門口,他卻又叫住她,,“走到這一步,城中村那裏你要怎麽辦?據我所知,這些其實都是葉市長的一手策劃。”

    原來他已經都知道。

    隻是沒有自己的順水推舟,或者說推波助瀾,城中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她無意毀掉江城的記憶,也從來排斥那些為了利益而對文化記憶的大肆損壞。箭在弦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讓其不發。

    “走一步算一步吧,總之,我現在會盡己所能將城中村保下來。”說罷,她自己都不禁嘲弄一笑,“昨天我還要親手拆掉那條老街,現在卻又在這裏說這種話。我真是個荒謬不過的女人。可即使這樣說,大概也隻是句空話,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哪裏有本事說拆就拆,說留就留。”

    “你先將拆遷時間盡量往後拖,其餘的我來想辦法。”頓了頓,他似乎是有些無奈的開口,“雖然你剛剛對我說了保重,隻是恐怕接下來為了城中村,我們還有一段時間得常常碰麵。希望你不要太不自在。”

    吳玦淡淡笑了笑:“既然已經釋然,就不應該在意見與不見,我之所以說再見,不過是因為自此以後,我還不知道我們有什麽見麵的理由。現在因為公事,我當然不會覺得不自在。”

    “這樣便好。”他像是沉默思考了片刻,在吳玦再次邁步之前開口,“你昨天為什麽會撲上來?”

    吳玦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不敢麵對那種場麵。”

    不敢再一次看到有人以那種方式消失在自己眼前。

    迴去後,吳玦簡單地將事情給周醒說了一遍,雖然她描述的輕描淡寫,但是在提到林佳河跑上馬路去撞車的那一段時,坐在她對麵用餐的周醒還是驚的差點咬到了筷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愣了半天,忽然又噗嗤笑出來。

    他笑著搖搖頭:“真是想不到林佳河會做這種不理智的事。他竟然能為了你連小命都不要了。”

    吳玦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下意識反駁:“他幹這種蠢事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贖他犯下的錯。”

    周醒歎了口氣:“吳玦啊吳玦,你

    一向聰明,何必這個時候自欺欺人,你想想,如果換了別人,他會這麽做嗎?”

    吳玦噎住,即使不願承認,也不能反駁這個太過明顯的事實。實際上,在醫院中,林佳河就說過他隻是為了她的痛苦買單。

    她其實一直知道林佳河對她的心思,甚至還卑劣地利用過這種感情。隻是她卻無法去正視,因為害怕一旦正視,她便從此泥足深陷。

    她終究隻是一個世俗女人。撇去之前的恨意,被林佳河這樣的天之驕子愛上,她如何不可能心生波瀾,暗自得意,那些不可告人的微妙虛榮,如何不可能蠢蠢欲動。同樣的,自然也會誠惶誠恐,患得患失——因此,即使她決定重新擁有一段感情,也不可能是林佳河這樣的人。

    周醒見她沒有迴應,便繼續道:“說實話,自從林佳河退出城中村項目後,我想了很多。其實從頭到尾,他就沒有做錯過什麽。我們將莫須有的罪名加在他身上,確實有失公平。我知道你的顧慮,即使沒有恨,你和林佳河也不可能去談愛,對嗎?作為你的哥哥,我當然也不願意你和他在一起。在這種家庭中生活,很多快樂都會剝奪。這幾年我真的有體會,所以不希望你重蹈我覆轍。”

    “我沒有愛上他。”吳玦生硬而言簡意賅地迴應了周醒所有的話。沒有愛,自然就無須再說任何。

    周醒稍稍怔住,本來在喉中的下文全部被吞了迴去。他無奈地笑笑:“算了,你向來聰慧,哪裏需要我指點。”

    他這樣一說,吳玦反倒有些過意不去:“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覺得這件事於我來說真的沒有任何意義。”她頓了頓,又加了句,“至少現在沒有必要去考慮這些。”

    周醒也知多說無益,便轉了話題:“那城中村那邊,我們該怎樣做。”

    “我已經通知工隊拆遷暫時延後。”她頓了頓,“不過也不可能毫無理由地拖太久,葉市長那邊肯定就過不了關,再者,耗太長時間韋宏也有不小損失。”

    他皺了皺眉:“你說林佳河會想辦法。那他有沒有說什麽辦法?”

    她搖搖頭:“他說想辦法,是因為城中村對他意義重大。他不是喜歡賣關子的人,沒有告訴我肯定就是還沒想到辦法。”

    吳玦再次來到城中村,已經是兩天後。她已經通知拆遷隊推遲動工時間,隻是具體時間並未確定。她知道,葉市長那裏肯定時時刻刻關注著城中村的動向,所以她不能毫無理由地將施工隊撤走,那兩台巨型鏟車還停留在

    原地,就像是兩尊怪物一樣,在城中村入口處虎視眈眈。看起來隨時都是要將這條古街吞噬的模樣。

    三五個工人在路口處閑著無事打牌。

    吳玦正頭痛著如何繼續拖延下去,忽然聽得身後一陣車輛的停靠聲。她下意識轉頭,看見幾個個西裝革履的兩輛黑色奧迪走下來。她想著,這種時候還能有什麽大人物來城中村?然後,她就真的看到了一位大人物,國畫泰鬥秦遠之。

    秦遠之顯然也看到了她,稍稍愣愣,對她笑了笑,大致是沒有想起這個一麵之緣的女人是誰。

    吳玦想了想,走上前:“秦爺爺好。”

    秦遠之拍拍頭:“你是……”

    吳玦笑:“前段時間您生日,我和程予正一起見過您的。”

    “哦。吳……吳……”

    “吳玦。”

    “對對對,小姑娘叫吳玦,瞧我這記性。”秦遠之拍拍額頭自嘲。

    “秦爺爺能記得我,晚輩就已經很榮幸了。秦爺爺,您這是……”

    “我不是聽說政府要拆城中村嘛,所以趕緊請了國家文物局的同誌來看看,這可都是文物古跡,哪能說拆就拆,不是胡鬧嘛。幸好佳河告訴我了這事,如果能認定為古跡,政府可就不能隨便拆了。”

    吳玦暗歎了一聲,沒想林佳河竟然想到這個方法。秦遠之是何許人也,跺跺腳就能使文化界發生點小地震,憑他的名氣,直接上書文物局,對城中村來個古跡認定,地方政府想拆也沒辦法了。

    吳玦點點頭:“那晚輩不打擾你們參觀了。”

    秦遠之和藹地對她笑笑,便隨著一行人走入了城中村。

    看著他們走遠,吳玦想了想,走到街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去往了醫院。

    吳玦敲了敲虛掩的病房門,隻聽得裏麵傳來一聲沉穩的“請進”。

    “那個……”不知為何,經過那場小事故,吳玦竟然對林佳河有些難以麵對。不是別的,就是有些尷尬。

    “你來了!”林佳河顯然有些驚喜。

    吳玦稍稍走近:“你的腳怎麽樣了?”

    “沒事,醫生說過幾天就能出院。”

    “哦。”吳玦訥訥點頭,“那個秦老先生……”

    “你知道了?”林佳河問,“我跟他說了這件事,老先生本來就愛懷舊,自然不願意城中村被拆,所以就直接以個人名義寫了申請

    ,上報了國家文物局。我估計,這兩天,上麵會下達禁拆令。等古跡認定成功,一切就可以從長計議了。”

    “真是麻煩你了!如果不是我……”

    “你跟我說什麽麻煩。”林佳河輕笑,“你現在能來看我,我就很開心了。”

    吳玦站在床邊,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林佳河就那樣直直盯著她的臉,一雙深邃似海的眼睛,讓她有種想要驚慌失措逃走的衝動。

    片刻,她終於還是開口:“那你好好養傷,我有時間再來看你。”

    說完,正要轉身,林佳河卻一把抓住她:“你會再來看我嗎?”

    明明隻是輕描淡寫的觸碰,吳玦卻覺得那雙抓住她手的手,有種蝕骨的灼熱,她想掙開,卻發覺自己使不上一絲力氣。

    林佳河坐直身子,直逼她的雙眼:“吳玦,你是不是真的不恨我了?”

    吳玦幾乎不敢迴視他,隻能故作鎮定地點頭。

    下一秒,林佳河的手稍稍鬆開。本以為他是要放開她,不料,他卻忽然移上去,抓住她的手臂,輕輕將她一帶。吳玦毫無設防,整個人便輕而易舉地跌落在他的懷中。

    那個帶著灼熱氣息的吻落下來時,吳玦幾乎有不真實的錯覺。多久?有多久,沒有觸碰到這張唇?原來,竟然是這種讓人思念的感覺。以至於,她絲毫沒有掙紮。

    林佳河一遍一遍描繪著他思念的領地,從眉心到嘴唇,本來隻是輕描淡寫的觸碰,到後來,越來越濃烈。摟緊她的手臂越來越用力,唇舌吞咽著她的氣息,恨不得將她整個人都吸進去。

    許久,吳玦終於因為窒息而推開他,大口喘著粗氣。

    林佳河也好不到哪裏去,整張點都是暈色,隻是抱住她的手一直沒有放開,片刻,他終於開口:“吳玦,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感覺的。既然你已經不恨我,那麽我們從新開始好不好,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從新認識好不好?讓我了解你,照顧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幾乎帶著些卑微的小心翼翼。哪裏還見得平日裏那個高高在上的總裁。原來,在愛情裏,眾生真的平等。

    吳玦搖搖頭:“不。我是不再恨你,但是沈童呢?我不願意做他不喜歡我做的事。”

    林佳河痛苦地皺了皺眉:“吳玦,你清醒點好嗎?如果沈童真的泉下有知,我想他一定願意讓你獲得幸福,而不是鑽進死胡同不走出來。”

    “不不不,我

    不能這樣。”吳玦繼續連連搖頭,猛然跳起身,後退幾步,“這樣對沈童太不公平,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和你在一起。”

    林佳河想要再抓住她,她卻已經離他有了幾步之遙。他有些絕望地看著圖們之間的距離,咫尺天涯,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吳玦深唿了口氣:“你好好休息,有時間我再來看你。”

    說完,她幾乎是逃也般離開了這間獨立的vip病房。

    讓我了解你,照顧你。多麽樸實而動聽的情話。吳玦靠在醫院的樓梯口,隻覺得全身力氣像被抽幹。

    沒有動心嗎?當然不可能。

    就如林佳河所說,她對他確實是有感覺。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很容易,也許隻是一瞬間的感動就可以。饒是表麵看起來再不為所動,她也明白,他對她的誠心。換做任何人,大概都會飛蛾撲火地撲上去。

    可是,她不能,他們之間還隔著一個沈童。她說服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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