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麽時候,自己變成了現在的林佳河的?

    麻木,冷漠,不近人情,喜怒不形於色,似乎連自己的心跳都感受不到,就像一具行走的傀儡。

    是什麽時候?

    這個答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從林佳河記事起,父親林廣言就非常非常忙碌。

    當時的林正不過是借著改革浪潮,剛剛成立的一間小公司,但是不過十年之間,便在林廣言手中發展成為了江城的龍頭企業。

    那時候他還太小,並不知道林正的壯大,對自己意味著什麽。他隻是知道,他住在大房子中,擁有一切想要擁有的玩具,學校的老師對他非常優待,班上的小朋友對他羨慕有加。但這些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並不見得有多寶貴。

    在童年的林佳河心裏,最最讓他快樂的,不過是像其他小朋友一樣肆無忌憚。

    實際上,在他八歲之前,因為父親的忙碌,和母親的縱容,他的生活也確確實實稱得上肆無忌憚。

    直到有一天,當他和別的小朋友打輸了架,哭著跑迴家時,正好撞見幾天不見的父親。

    他哭著抱住林廣言的腿:“爸爸,爸爸,他們和我比賽射彈弓,輸了還耍賴,我不服氣,和他們打架,但是他們人多,我打不過。”

    那個已經成為江城傳奇的男人,看著自己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的長子,忽然就意識到了一些什麽。他並沒有安撫這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而是開車帶他去了一棟剛剛拔地而起的大樓前——那是新建的林正大廈。

    林廣言指著這棟還未竣工的大樓,對猶在抽泣的男孩說:“佳河,你是林家的長子,等你長大以後,你會坐在這棟樓的最頂層,爸爸一手建立的林正將來會全部交給你。”

    懵懵懂懂的男孩顯然不知道父親的意思,仍舊沉浸在打輸架的懊惱裏:“可是我隻想和小朋友玩遊戲,讓他們不要再耍賴,打架也不能以多對少。”

    林廣言對他搖搖頭,臉上盡是嚴肅:“佳河,你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從今以後,不能再像其他小朋友一樣胡鬧。”

    八歲的林佳河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

    但是,那一句“林家的長子”,從此之後便成為了他身上的一副枷鎖。並由此開始了屬於他的精英式教育。

    當弟弟佳明還在和其他小朋友繼續打架嬉鬧的時候,他必須待在家中跟著嚴苛的家庭教師學習。

    弟弟上二年級時,迷上了聖鬥士,父母便買給了他成套的漫畫和聖鬥士公仔玩具,由他在家天天角色扮演。

    而他買迴來悄悄放在床頭的變形金剛漫畫,卻被父親收走扔掉,然後義正言辭地告訴他:“佳河,你不能將時間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東西上。”

    弟弟十歲時,想要做科學家,房間裏堆了大堆大堆的科學讀物和光盤。而這個時候,才上初中的他,卻已經開始接觸經濟和管理類的書籍。

    後來母親也因看不慣父親的滿身銅臭,帶著佳明出國尋找自由。

    當時送母親和弟弟上飛機時,她問母親:“媽媽,你為什麽不帶我走?”

    母親用憐憫而遺憾的眼神看著他,摸了摸他的頭:“佳河,你是林家的長子,你爸爸把林正的未來都寄托在你身上,媽媽不能帶你走。”

    那時他不過十五歲,卻第一次感覺到了對命運的無能為力。

    十七歲的他,對繪畫逐漸癡迷,並且畫藝日臻進步,卻忽然被父親強迫放棄,專心備考大學的經濟專業。

    而也就在當時,比他小三歲,身在大洋彼岸的弟弟佳明,理想從科學家變成了搖滾歌手,與幾個狐朋狗友組成了一支樂隊,三不五時就從學校翹了課。

    最讓他難以理解的是,易佳明第一次在露天舞台表演時,父親甚至專程飛到美國,跟母親一起帶著鮮花去捧場觀看。

    十九歲,如父親所願進入江城大學經濟係念書的他,喜歡上同係的一個漂亮女生,俊男美女,郎才女貌,山盟海誓,如膠似漆,一切的一切都顯得十分美好。

    那是他的第一場戀愛,仿佛排山倒海而來。

    剛剛戀愛的他,並沒有告訴父母,即使這個女孩漂亮並且優秀,即使他知道,猶在上高中的弟弟不久前的暑假,帶著一個染著紅色頭發畫著煙熏眼影的女孩,在自家花園裏接吻,父親撞見後,也隻是搖頭笑笑什麽都沒說。

    他此時早已知道,他與弟弟不一樣,從來都不一樣——因為他是林佳的長子,一個大集團的繼承者,而弟弟隻是父母的孩子。

    在那段初戀一個月之後,父親專程將他從學校叫迴家,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你不能和那個女孩在一起。”

    一直以來,他都是非常順從的兒子,即使是對於自己和弟弟迥然不同的教育方式,他也從來沒有異議,但是這一次他還是忍不住質疑:“為什麽?”

    “因為那個女孩看中的是你的身份,而不是真的愛你。”他的父親冷靜而殘忍地告訴他。

    他當然不相信父親所說。

    而這一刻,他也忽然對這種□□縱的生活方式心生厭倦。

    第二天,他背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獨自一人來到火車站,然後打電話給他喜歡的女孩,告訴她他要離開,他會在火車站等她。

    但是等到深夜,那女孩也沒有來。來的隻有父親派來接他迴家的司機。

    迴到學校後,他攔住那女孩問她為什麽不選擇跟他離開。卻隻得到她的嘲弄:“你真傻,這麽大了還想玩私奔。你也不想想,要是你真的離開,就什麽都不是,我怎麽可能和你去受那種苦。”

    不久之後,他便看到女孩和另外的一個校園小開在校道裏擁吻。

    並不覺得有多難過,隻是覺得心中忽然空空蕩蕩。

    其實他知道,那場自己準備的私奔,毫無意義。即使女孩真的跟自己離開,不出幾日,他自己大約也會因為不堪忍受顛沛潦倒而迴來。

    但這場初戀,卻真真實實徹徹底底敗壞了他對愛情的胃口,即使在內心深處,他自己都不確定,他是否是真的愛過那個女孩——因為不久之後,他連女孩的臉都想不起來。

    他夭折的初戀,讓他從此對愛情興趣缺缺。反正他想,他的父親總會幫他安排一個適合做林正繼承□□子的女人,他又何必費心浪費時間尋尋覓覓。

    十九歲的林佳河,終於認命。漸漸成為一個林佳河需要的人,不再富有幻想,不再寬容輕信。

    在認命的同時,他也不再有命運不公的感歎,不再有父母將他當做林正繼承人,而弟弟才是他們孩子的抱怨。

    實際上,當看到弟弟佳明如願以償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哪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卻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他的肆無忌憚和明朗時,他想的是:我的弟弟可以選擇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不用像我一樣。真好!

    大二結束,二十歲的他被父親送去了英國最著名的商學院。

    繼續攻讀mba之前的那個暑假,他迴國在林正實習。

    那是一個漫長而寂寥的夏天,每天都是各種繁瑣的業務。

    即使這麽多年,他每門功課都得優,也深得導師們的喜愛,但是他卻從來沒有真正愛上商業這一行。想到日後,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這些工作,他多少還是有些絕望。

    於是,那個夏天,每天下午開車迴家的那段路,似乎就變成了他唯一的救贖。

    他並不太多思考,因為思考太多,會讓他失去繼續下去的動力,他唯一做的就是放空思想,天馬行空。

    那是一段並不算太長的路,途中會路過一個繁華的商場,路口的紅綠燈有漫長的六十秒。於是,他每天都會在這個路口停下六十秒。

    假期是商場的旺季,商場門口在那段時間,有各式各樣的促銷活動。

    他記不得是從哪天開始,他在等待這六十秒紅綠燈的時候,注意到了其中一個促銷飲料的女孩。

    從車內到促銷台,不過十幾米的距離,他可以將女孩的麵孔盡收眼底。

    其實並不是頂漂亮的女孩,大約是暑期兼職的大學生,因為年紀尚輕,臉上的嬰兒肥還未褪盡,皮膚被夏日的陽光曬得有些黑。

    然而,她的笑容非常非常好看,眉眼彎彎,目光清澈,像是發自心底的快樂,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麽溫暖的笑容。

    也許是青春逼人,那身蠢蠢的藍色緊身促銷服,穿在女孩身上,竟然線條分明,別有一番味道。他想起小時候,弟弟佳明從他小女朋友拿來的那套《美少女戰士》的漫畫。

    美少女戰士,他自嘲地笑了笑,看著這個女孩,他竟然有了這種幼稚的想法。

    於是,接下來的很多天,在等待紅綠燈的那六十秒,那女孩便成了他短暫的風景。

    他看她笑著同來往的人群打招唿,禮貌地飲料遞給顧客。頷首彎腰,顧盼神采。

    沒來由的,他就覺得胸口溫暖。

    當時的他對這種情緒,並沒有想太多,仿佛隻是不經意的一種習慣而已。

    大約過了二十多天,天氣進入伏暑。他習慣性地在等待紅綠燈時,看向那女孩,然後清清楚楚看見女孩額頭的一滴汗水滴落。

    在空調開得很足的汽車裏,他忽然也覺得有些燥熱。

    他破天荒地將車靠邊停下,走到到女孩的促銷台前。

    半米的距離,他看清楚了女孩的臉,包括她跳動的眼睫和嘴角淺淺的笑渦,他隨意指了指桌子上的飲料:“我要兩瓶。”

    “好的。”女孩笑著對他點頭,從身後的箱子拿出兩瓶飲料遞給他,聲音柔而輕快,“總共六塊錢。”

    他從錢夾掏出一張一百的鈔票,她小心翼翼地數好零錢給他,朝他笑道:“謝謝。

    ”

    他點點頭,自始至終沒有再開口說話。

    其實,他很想對女孩說點什麽,卻發覺沒有任何語言,因為他們到底隻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

    他在心中悵然地笑笑,在女生轉身取東西時,他拿著手中飲料轉身走迴了自己的車裏。

    隻是剛低頭要發動車子時,忽然聽到有人輕敲車窗。他轉頭,看見剛剛的女孩在車窗外,拿著一個杯子朝他揚了揚。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放下窗,對她報以一個疑惑的眼神。

    “先生,你忘了拿你的贈品了。”她將杯子從外麵遞進來,給他解釋,“我們是在做促銷,買兩瓶飲料,送一個杯子。”

    他淡笑著接過她手中做工粗糙的馬克杯,上麵是一隻可愛的邦尼兔圖案。

    “先生,開車注意安全哦!”女孩對他揮手笑笑,不等他迴應,已經轉身往自己的促銷台跑去。

    他朝著那個輕快的背影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發動車子後,他打開了飲料輕輕飲了一口。

    他向來很少喝碳酸飲料,也不喜歡這類飲料,但是當那濃鬱的檸檬氣味衝上來,從喉嚨涼到心底時,他覺得這種感覺似乎也不錯。

    而那個擺在駕駛台上的邦尼兔圖案的馬克杯,更是莫名讓他心情愉悅。

    接下來的日子,每次路過商場門口,他還是會下意識地去看向那個女孩,隻是沒有再心血來潮地走下車,去買兩瓶飲料。

    對他來說,女孩就是他迴家路途的一道風景。

    僅此而已。

    最後一次見到女孩,是暑期結束的那天。因為一些繁瑣的事情,他迴家稍稍晚了一些,路過商場時,促銷台已經撤下。

    他以為他不會再看到那女孩,但是就在他轉迴頭看向車前的斑馬線時,他竟然看到女孩正坐在一個年輕男孩的單車後座上,從斑馬線穿過。

    她已經換上了一身白色裙子,半靠在男孩背上。

    夕陽西下,女孩的裙角在霞光中隨著微風飛舞,臉上覆著一層柔光,恬淡的笑容,嫻靜美好。

    那一刻,他忽然想,即使女孩隻是他迴家路上的一道風景,那也一定是此生見過的最美的風景。

    他當然不覺得那就是愛情。可是當他那一刻意識到,如此美好的風景永遠都不可能屬於自己時,忽然就覺得有些莫名失落。

    心動真的隻是一刹那的事情。一個溫暖美好的笑容就足以讓人沉淪。

    迴英國前,收拾行李時,他鬼使神差地將那個馬克杯裝進了行李箱。

    而迴到英國之後,他開始莫名焦躁,魂牽夢繞中,總是出現那樣一個模糊的笑臉,甚至連年輕的身體都在黑夜中躁動,屬於本能和*的躁動。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再次開始和女人約會,有了一個又一個所謂的女朋友。

    即使英國留學生大都是來自家底豐厚的家庭,但是江城的林正無疑也是個中翹楚。何況他高大挺拔麵容俊朗,也並非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所以在華人學生圈中是絕對的光芒人物。不用甜言蜜語,不用鮮花巧克力,自然有漂亮的女孩靠過來。

    他跟她們約會、做/愛,分手,然後循環往複,一個又一個。

    他被初戀敗壞的愛情胃口,終於因為一個陌生的女孩,燃起了某種渴望。可是他知道,那無關愛情,即使是在迴國之前交往了快一年的那位女友,也與愛情無關——直到,很多年後,他再次看到當年的那個女孩。

    他其實很久都沒有再想起過那張笑顏。他甚至懷疑那不過是自己年輕時的一段臆想。

    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見她時,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雖然瘦了許多,皮膚也白了很多,較之記憶中的樣子,有了成熟的韻味,也更加漂亮,但那樣的眉眼,卻還是一模一樣。唯一真正不同的是,笑起來的真誠和溫暖已經完全沒有,臉上有種蒼茫和迷惘,表情疏離淡漠,有種碎冰的寒冷。

    他不知道她是否在這些年的成長中,經曆過了什麽?那個曾經在夕陽下,用單車載著她,讓她露出那種美好笑容的年輕男孩,此時又身在何方?

    不知為何,他竟然覺得有些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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