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中止了南征計劃,阿房宮不建了,手辦不搞了,皇陵也不修了,騰出手來一心將六國殘留的餘孽清剿幹淨。


    天氣仍舊酷熱難耐,侍從們從冰宮中鑿取冬日裏儲存的冰塊送到鹹陽宮內的水榭中上風處,微風從遠處吹來,順著窗扉灌進水榭的風也隨之變得清涼。


    嬴政理順思緒,同空間內皇帝們道:“前世一統天下時,朕隻是一味加強皇帝手中的權柄,現下迴頭再看,卻是過猶不及。秦國宗室和軍武勳貴沒有在統一中得到利益,關內的老秦人同樣沒有得到好處。再則,秦國之所以有一支虎狼之師,一是因為商鞅變法,律令嚴峻、賞罰分明,二是因為秦軍有征戰的目標,以戰養戰,自身損耗不大,可現在六國盡成秦囊中之物,再去征戰,便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了……”


    李世民了然道:“所以你讓扶蘇去拜訪秦國宗室,讓李信交際老秦舊臣,又調動關中軍團換防,騰出人手待命。”


    朱元璋跟高祖、朱棣、劉徹四個人聚在一起打牌,聞言抬了下眼,漫不經心道:“天下統一了,始皇短時間內又無意南征,對於六國餘孽和地方豪強的清繳,就相當於最後一次收割作物了,這種好事當然得叫自己人上啊,是不是?”


    嬴政唇角翹起一個冷銳的弧度,沒再言語。


    始皇帝掌控之下的大秦跟胡亥掌控下的大秦大概就是手榴彈跟核彈之間的區別,他能夠最大程度的調用大秦的軍隊和人力物力,也有能力彈壓所有可能會有的暴動和禍亂,這是胡亥、亦或者是趙高望塵莫及的。


    秦國宗室和舊軍武勳貴出身的將領們紛紛出山,十數人分別統帥著一支由中尉軍為主、地方常駐軍為輔的巡檢部隊,浩浩蕩蕩奔赴天下各方。


    他們的任務是清繳所有非秦國故土內的豪強勢力,同時將六國餘孽趕盡殺絕!


    倘若下達這命令的是六國故主,豪強們未必會十分放在心上,誰不知道六國的統治和軍隊早就糜爛到了極點,可換成虎狼一般的秦始皇帝,沒人敢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從鹹陽東向而行,首先抵達的便是韓國故土。


    韓國原就是六國之中最為勢弱的國家,也是六國之中第一個被秦滅掉的國家,現下鹹陽特使持皇帝令來此,故韓豪強壓根不敢有抵抗之心,望風而倒,極盡謙卑之態。


    這一隊由王翦之孫王離親自帶領,抵達潁川郡之後,王離下令軍隊原地休整,對於惴惴不安的本地豪強們獻上的金銀財帛,他來者不拒,可本地豪強想要的承諾和保證,他卻隻字不提。


    相較於名滿天下的祖父和父親,王離的軍事才能並不十分出眾,天資和能力這東西就跟考試一樣,試卷交上去了,不需要看最終分數,也知道自己考得怎麽樣。


    王離明白自己的短板,當皇帝幸上郡之際,點了他同歸鹹陽之時,他心都涼了半截,軍武門楣的子孫不在戰場上搏一個出身,難道要去棄武從文嗎?


    好在祖父王翦留下的餘蔭足夠大,王氏一族的名聲也足夠響,陛下並不曾將他廢置,而是另行委以重任。


    王離隻是沒有軍事才能,然而在父祖二人身邊耳濡目染多年,政治才能總是有的,陛下為了清繳六國豪強、殺盡六國餘孽,連南征都停了,皇陵也不修了——皇帝都把自己的夢想暫時擱置了,韓國又是此次任務的第一站,他要是因為財帛而把事情搞砸了,開了壞頭,別說他的祖父是王翦,就算是先王,陛下也饒他不得!


    王離心裏邊這筆賬算的清楚,故韓豪強送禮行賄,那就收下,收了錢不幫他們辦事,這怎麽能算貪汙呢!


    待到將潁川郡內豪強名姓勢力清查明白,王離順勢舉起了屠刀,篦子一樣將各個豪強土地家財過了一遍,留下一點所謂的贖買錢財,旋即便將其家小打包發往鹹陽。


    倒是有人想要私藏財產,可這時候的財產要麽是金銀玉器等有重量的東西,輕易騰挪不走,要麽幹脆就是土地,想搬也搬不走,為之奈何?


    那豪強眼見著幾代積累的家財一夜之間煙消雲散,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再見士卒、半是催促半是逼迫的將他和家人推上馬車,就此遠離故土,更是悲憤至極:“王將軍,你究竟意欲何為?我家世代居住於此,落葉尚且歸根……”


    王離端坐馬上,慢慢將腰刀拔出,眸光冷厲:“陛下有命,賜六國豪強為先王守陵,此後世居鹹陽。爾等出身六國,卻有幸侍奉先王陵寢,天恩如此浩蕩,你竟絲毫不感慕恩德?!”


    陽光熱烈,腰刀雪亮,那一點冷光照進那豪強眼中,他驚慌後退幾步,再不敢與之爭辯,倉皇躲進了馬車裏,同抹著眼淚的家小一道趕赴鹹陽。


    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潁川郡的其餘地方,乃至於其餘六國故土。


    在從前的楚國國土,現下的衡山郡,楚人的反抗尤其激烈。


    “真是暴秦啊!我家祖先數代披荊斬棘創下的基業,生生被你們奪去,此法與強盜何異?秦人雖有人麵,卻懷獸心,天必亡之!”


    李信手握韁繩,麵不改色:“若非陛下恩德,彼輩豈會有這偌大家業?今秦取之,又有何過。”


    那豪強聽他這般厚顏無恥,霎時間臉色鐵青,暴怒跳腳:“強詞奪理!楚國破滅不過十年,我家居於此近百年,跟他嬴政的恩德有什麽關係?!”


    李信懶洋洋的看著他,漫不經心道:“楚國滅亡之前,你這家業靠的或許是先祖,但楚亡之後,靠的就隻會是陛下,這期間有沒有天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感慕到天恩。”


    那豪強怒極要罵,卻有一隊士卒手持兵刃從府內出來,刀鋒染血,語帶殺氣,身後跟著個唯唯諾諾的中年男子。


    領頭的士兵瞥一眼那豪強,向李信行禮道:“將軍,他的弟弟出言指證,府上收容了楚國王室之後!”


    李信眉頭微動。


    那豪強臉色頓變,破口大罵,衝上前去打那中年男子:“熊家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兒子?真是丟盡了先祖的臉麵!”


    那中年男子捂著臉,有些羞愧的樣子,低聲為自己辯白:“我不怕死,但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妻兒一起死,他們已經來搜了,本來也瞞不住……”


    那豪強還要再罵,李信淡淡遞了一個眼神過去,離他最近的士兵衝上去朝他下頜來了一拳,他吃力倒地,吐出一口摻雜著唾液的血水來。


    李信轉目去看那中年男子,語氣和藹,微微帶笑:“你沒有錯。起碼你保全了妻兒的性命。”


    然後他轉過臉去,望向這座層台累榭的繁麗府邸,笑容慢慢收斂起來,吩咐左右:“領著他進去,讓他帶妻兒出來。剩下的人,連同那位楚國王室之後一起帶到街口殺了。”


    中年男子聽得兩腿發軟,險些跌倒在地,發覺李信目光似乎有瞥迴來的征兆,他強逼著自己擠出來一個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隻是想活著而已,這有什麽錯?


    等到行刑那日,李信高大陰沉的身影出現在了街口,一眼也不曾在被處死的那家人身上看,隻淡淡掃視著圍繞在周遭觀刑的人。


    從前的楚人,現在的秦人。


    他們神情麻木,目光不時落到台上的秦吏們身上,眉宇間隱隱有敵意與仇視跳躍。


    正如同陰雨之後陽光照耀,李信臉上逐漸綻出一絲笑意,這讓他少了幾分拒人於千裏之外,多了幾分和藹可親。


    他吩咐下屬:“念吧。”


    下屬便清了清嗓子,大聲道:“昔者豪強為禍一方,魚肉鄉裏,數人聯合起來,竟獨占郡中過半土地,以至於農夫無立足之地,農婦無養蠶之桑……”


    圍觀眾人起初不以為意,聽到此處,神情中驟然添了幾分光彩,再聽說過段時間朝廷會清點田畝,授田百姓,眼底更是綻放出太陽一樣耀眼奪目的光芒。


    剛才被殺的是什麽人來著?


    仿佛有些記不清楚了。


    你忘了?


    那是個無惡不作的惡人,欺男霸女,掠人家財……


    死得好啊!


    上天有眼,皇帝聖明!


    對於飽一頓餓一頓的平頭百姓來說,什麽都不如吃飽肚子重要,想吃飽肚子,最需要的便是土地。


    這是華夏最樸素的一種情懷。


    後輩花心不要緊,貪財不要緊,蠢笨也不要緊,但是若是丟失了先祖留下來的土地,壞了祖先基業,死後也要以發覆麵,無顏去見先人的。


    暴秦滅楚,兇神惡煞,逼死楚王之後,又一一將王室公子們搜羅出來處死,誠然麵目可憎,可是,可是……


    他們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真香!!!


    第232章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10


    對於現在的衡山郡百姓、從前的楚人來說,無論是王室公子、亦或者是豪強富戶,都是同樣的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之所以會因為國家的破滅和王室之後被殺而心生感觸,無非是覺得物傷其類。


    可歸根結底,物傷其類這種情緒畢竟隻是虛無精神所帶來的副作用,比起真真正正的減免賦稅、乃至於即將分發到手的田畝來說,壓根不值一提。


    對於黔首而言,土地才是深植於血脈裏的根啊!


    熊家倒了,屬於熊家的土地將被重新勘量,依據人丁數量分發於民,大秦固然吃到了最肥美的一塊肉,但他們也能跟著喝湯,而且還是一口能惠及子孫後代的濃湯!


    熊家倒的好,王孫死得其所!


    什麽,舊楚國造反分子賊心不死,煽動民心,意圖起兵(殺迴來)作亂(搶我們的地)?


    不可原諒!


    我要舉報!!!


    ……


    殘酷的手段最能震撼人心,街口幾乎堆成小山的、血淋淋的人頭,向所有人證明了始皇帝剪除六國餘孽的決心,而身披甲胄、手持刀戟的士卒們,讓雙眼充血、頭腦發熱的六國之後被迫冷靜了下來,近乎悲哀的發現前方竟沒有半條出路。


    豪強被殺或被驅逐之後所空置出來的土地,是所有黔首都無法拒絕的豐厚好處,這一次,他們義無反顧的與故國劃清界限,第一次堅定了自己大秦子民的身份。


    有人主動出麵向虎狼一般的秦人舉報楚國王室、貴族之後何在,有人主動為秦軍引路前去清繳本地豪強,還有人告發豪強心懷不軌,偷偷轉移錢帛,不一而足。


    衡山郡某位富商家中妾侍出首告發家主收容楚國王族之後,論血脈關係,那位王孫距離王室其實已經有些遠了,但翻出族譜來看一看,的確是王室之後無疑。


    她是黔首之女,出身微賤,隻是因為容貌出色,被那豪強奪去成了小妾。


    對待大秦治下的順民,李信臉上總是帶著一絲和藹的微笑,衝那女子點了點頭,示意她帶著尤是稚童的兒子登上馬車,轉過頭去,毫不猶豫的下達了屠殺令。


    同樣的事情不間斷的在六國故土發生著。


    無數隱匿在民間的六國王室之後乃至於貴族後人被發現、檢舉,與此同時,地方豪強在暴力機器的作用下被連根拔起,不計其數的金銀財帛同被控製住惶惶不可終日的豪強們一起,源源不斷的被送入鹹陽。


    主持此事的帶隊將領皆是出身秦國宗室,又或者是秦國軍武勳貴之後,同行士兵揀選自中尉軍,附從士卒同樣出身秦地,這樣一支隊伍,既不可能對六國豪強心懷慈悲,也不可能用自己的政治生涯冒險,同始皇帝背道而馳。


    這是一場具有強烈毀滅性、絕無失敗可能的單方麵屠殺。


    ……


    琅琊郡,曾經的齊國故土。


    “斬!”


    伴隨著一聲斷喝,行刑士卒手起刀落,鮮血噴濺,人頭咕嚕嚕滾出去很遠。


    死的人名叫田儋,是齊國國君田氏的族人。


    皇帝下令清繳天下豪強,盡除六國之後時,有的人選擇了東躲西藏、倉皇逃竄,也有人奮起還擊、起兵興師。


    不同於那些隱姓埋名的六國後人,田氏在齊地本就是大家,田儋一係亦是實力強盛,田儋身為家主,得知皇帝那道詔令的內容之後,便知道退無可退,旋即聯合幾名堂弟與親族起事,很快便糾結了一支過萬人的隊伍,聲威赫赫。


    然而正如同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同樣碰不過石頭,前世田儋尚且敗在統率著一支由刑徒組成的部隊章邯手中,今生對上嚴陣以待的大秦精銳,又豈有取勝的可能?


    田儋被秦軍生擒,連同家小與客卿們一道共赴黃泉。


    現在的琅琊郡、從前的齊國故土距離鹹陽甚遠,距離韓國同樣不算近,然而在秦吏們的有意推動之下,來自故韓之地的風聲終究還是吹到了從前的齊國國都臨淄。


    “聽說韓國那邊在處置了各處豪強之後,清點他們名下的田畝和耕牛,按照丁口分給當地的百姓了!”


    “不知道齊國是不是也是這樣——田家人都快把齊國一半的地給占完了!”


    “什麽韓國齊國,這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了,現在我們都是秦國的百姓——所以說是不是也會給我們分地啊?!”


    “田氏謀逆,心懷不軌,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一片附和聲中夾雜著難掩的興奮與雀躍,種種目光掃過街頭未曾幹涸的血跡時並無半分驚懼,反倒充斥著濃鬱的躍躍欲試和希冀。


    他們看到的不是流血和死人,而是大片大片即將到手的、打上自家烙印的土地。


    祖輩傳來的經驗和鐫刻在基因裏的記憶告訴他們,土地,就是一切。


    還有人夾雜在人群裏,用隻有身邊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蚊訥般道:“秦人倒真是打的好主意,用齊人的土地收買齊人。”


    他語氣中夾雜著鄙薄與悲哀:“田儋被殺,田橫在海島之上自盡,竟有五百士相隨,壯哉!可笑這些愚民,竟被小恩小惠所收買,背棄舊主,毫無廉恥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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