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像是一條毒蛇,吐著信子慢慢爬上他的脊背,皇太子額頭沁出一層細密汗珠,下意識轉頭去看皇帝,卻正對上後者痛恨而冷漠的目光。


    皇太子心頭猛震,迴神之後,淒然大笑,笑過之後,他自己動手整理衣冠,合眼道:“殺了我吧。”


    皇帝注視著這個曾經讓他驕傲喜愛、現在痛心失望至極的兒子,久久不曾做聲。


    直到薛追輕輕叫了一聲“父皇”之後,他才霍然迴神,聲音沙啞,吩咐道:“暫且將廢太子押下,嚴加看管,傳令清查其黨羽,勿使長安生亂……”


    皇太子被帶了下去,朝臣們大夢初醒,紛紛跪地口稱萬歲,種種褒美之言不絕於口。


    不知怎麽,皇帝一直覺得心頭跟堵了點什麽似的,上不去,也下不來。


    他勉強定了神,傳百官起身:“虧得先太子妃機敏,察覺那逆子存有不軌之心,事先預警,方才使得長安免於流血蒙難。兒雖是逆子,媳卻為佳婦,於先太子妃母子二人,先前所說封爵恩待如初,令先皇太孫襲爵雍王爵,世享雙王俸祿……”


    皇太子妃拉著兒子起身謝恩,神色同先前並無什麽區別,寵辱不驚,倒叫眾人愈發高看幾眼。


    想想也是,周家的女兒嘛。


    皇帝隻覺心口堵著的異物仿佛在逐漸擴大,再說話時,便忍不住咳嗽起來,好容易平靜下去,依次吩咐過朝臣之後,一股難以抑製的咳意迅猛湧來,濕漉漉,甜津津。


    “陛下!”穆貴妃聲音淒厲:“快去傳太醫,陛下吐血了!”


    ……


    威寧侯抵達黔州時,距離老威寧侯的忌日尚且有半月之遙,族親早早請了高僧大德前來做法事,他悶在屋裏聽了幾日經文,便覺了無意趣,傍晚時候得了空閑,便帶著三兩仆從,騎馬在黔州郊外散心閑逛。


    而送信的仆從便在這時候匆匆抵達黔州。


    “京城出大事了!侯爺,皇太子被廢掉了!”


    威寧侯險些從馬背上摔下去,下一瞬馬鞭就打過去了:“胡說八道,你不要腦袋了嗎?!”


    “千真萬確,告示都貼出來了!小的知道了消息,便趕忙來給您送信!”


    威寧侯料想這小廝不敢在如此大事上撒謊,心髒咚咚咚跳的飛快,下一瞬環顧左右,見並無行人,這才急迫了語氣,催促道:“究竟是怎麽迴事?你一五一十的講,若有錯漏和添油加醋,我要你的腦袋!”


    那小廝彎著腰應了一聲,便將當日宮變之事講與威寧侯聽:“據說陣勢可大呢,宮裏邊死了好多人,屍體拉出去一百多車,血把地麵都染紅了……”


    威寧侯驚駭不已:“皇太子為何突然發難?”


    這個連襟腦袋是有點奇怪,但是也沒蠢到這種地步啊!


    小廝道:“您往黔州來了,還不知道,劉皇貴妃所出的皇長子迴來了,聽說陛下可喜歡這位皇子呢,又說起當年先降生者為皇太子的事情來……”


    這就難怪了。


    威寧侯明白過來,又奇道:“皇長子姓甚名誰?怎麽到陛下麵前的?”


    那小廝便困惑的撓了撓頭:“這小人便不知了。”


    “……罷了!”


    威寧侯不曾多想,又問:“皇太子現在何處?陛下打算怎麽處置皇太子妃和皇太孫?”


    小廝道:“皇太子都被廢掉了,皇太子妃和皇太孫自然也沒了從前名位,至於如何處置,陛下那時候正好吐了血,幾近昏迷,便將此事交付到新皇太子手中去了……”


    威寧侯心想那他們肯定是完蛋了!


    新皇太子跟舊皇太子之間必然不死不休,後者又舉兵造反,弄了個罪無可赦的把柄丟過去,前者不揪著這個把柄把東宮勢力全都弄死,那才奇怪呢!


    還有周家——這一次,怕真是到了日薄西山的時候了。


    想想前段時間周定方那老賊對自己的折辱,威寧侯幸災樂禍的想笑,然而那笑紋沒等展露出來,便猝然消失了。


    周家是皇太子的嶽家,新皇太子的眼中釘,可他也是皇太子的連襟、周家的女婿,到時候真的來一場大清洗,不是也會牽連到自己身上嗎?!


    必須盡快跟周靖脫離關係,同周家解綁!


    這麽多年,他真是忍夠了!


    他要休妻!


    ……


    事關重大,威寧侯無暇在外停留,匆忙騎馬返迴祖宅,旋即便令人去請一幹族老長輩前來。


    周靖畢竟是當家主母,侯門宗婦,即便是要休掉,也不是那麽簡單的。


    威寧侯原以為此事水到渠成,提一句便可,哪知道話剛說了個頭,就被對麵須發皆白的族老們給否了:“禮法記載,婦有三不去,有所娶、無所歸,不去;若是周家當真因此傾覆,周氏無所歸,不可去。與更三年喪,不去;周氏曾經替你母親守孝,不可去。前貧賤後富貴,不去。周家若是蒙難,你卻在此時將她棄置,又豈是君子之道?”


    威寧侯急的不行:“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怎麽能拘泥於這些俗禮?!”


    “混賬!”話音落地,便聽門外有人一聲斷喝。


    祠堂的門從外打開,走進來幾名燕頷虎須、身形剽壯的中年漢子,橫眉怒目,難掩失望,身後是神情憔悴,難掩悲哀的周靖:“你父親英雄一世,忠義雙全,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老侯爺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支祖上傳下來的軍隊,這也是他一輩子的心血——而你這唯一的兒子,又做了些什麽讓她安心?!”


    “缺衣少糧的時候,是周夫人請求周太尉襄助,上了年紀和身有殘疾的,是周夫人動用自己的嫁妝補貼收容,每年述職到了京城,周夫人不嫌棄我們粗俗,總是以禮相待,讓侍從拿了名帖去吏部奔走……她一個弱女子,卻能拚盡全力保全你父親一生的心血,為侯府嘔心瀝血,現在大難臨頭了,你竟有顏麵自己飛?!”


    周靖聽得動容,哽咽道:“幾位叔父,我實在是……”


    那漢子猛一抬手,止住了她沒說出的話:“夫人無需這樣客氣,東宮叛逆,與你何幹?若當真有變,有人要來取夫人性命,便先摘了某的腦袋去!”


    威寧侯打從前就不喜歡跟這群直腸子打交道,現在更覺頭疼欲裂:“你們根本不懂,這是政治鬥爭……”


    那幾人異口同聲道:“是你不懂禮義廉恥!”


    此事就此僵持住,而鬼方部族卷土重來的消息,便在兩日之後從鬼方部與夷州交界處的一座縣城處傳來。


    當地守城縣令獨木難支,就近遣人往黔州求救,本地駐軍正待點兵出發,卻被火急火燎趕來的威寧侯攔住:“那是夷州的縣城,黔州派軍前往,有越俎代庖之嫌,且那個縣令是周定方的學生,貿然過去,會被當成同黨的……”


    那將領一把將他撥開:“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將在外軍令尚且有所不受,更何況隻是區區越俎代庖之嫌?!”


    對他的勸說不予理會。


    威寧侯迴鄉來上個墳,順帶著還得了頭風,腦袋都漲成xxxl了,再聽聞南邊越族隨之起事,兵鋒迫近黔州,登時起了辭別之意。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他們要留,那便隻管留下,他卻不願在這兒坐以待斃。


    越族行軍極快,若是被困在黔州,後果不堪設想。


    威寧侯無心久留,匆忙撿了幾件輕便衣袍帶上,便攜了幾名心腹騎馬離城。


    大抵是戰事將近的緣故,城外草木蕭蕭,縈繞著一股肅殺之氣,令人膽寒心顫。


    威寧侯催馬走出去幾裏地,走在前邊的侍從忽的停住,他刹馬不及,直直撞到了前邊馬屁股上。


    “你這廝——”


    威寧侯大怒,正待開口,忽的噤聲。


    前方相隔數十米處,橫列著一排騎兵,駿馬剽悍,士兵通身一股兵戈鐵馬的鋒銳。


    周靖身著男裝,背負弓箭,腰佩長刀,身處最前,眉眼之間的銳利徹底暴露出來,寶石般冰冷華麗的眼眸染上了刀鋒的森冷。


    威寧侯忽的口幹舌燥起來,不知為何,他有些慌張,甚至於訕笑了一下。


    周靖也笑了,拈弓搭箭,語氣舒緩:“過來,跪下。”


    第211章 搞宅鬥不如造反31


    威寧侯臉色頓白,隻是見周靖此時情狀,卻也知今日之事決計不是過去一跪便能了結的:“夫人,有話好好說……”


    周靖了無意趣的撇了下嘴:“沒騙到啊,罷了。”


    威寧侯聽得一愣,不祥之感愈深,周靖卻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指鬆箭出,勢如雷霆。


    正中心口。


    威寧侯猛地伸出手去,隻是還沒等行進到嗓子眼的話出口,那支利箭便已經抵達心口。


    他麵孔隨之抽搐一下,劇痛與麻木感先後襲來,在巨大的貫穿力之下跌落馬下,一聲悶響之後,再無聲息。


    “侯爺!”周遭的侍從們慌成一團。


    周靖漠然將弓箭收起,並沒有多看威寧侯一眼,隻吩咐左右:“一起處理掉。”便催馬迴城。


    ……


    兩個時辰之後,威寧侯及其一眾侍從的屍體在黔州城郊外被發現,兇手直指迫近黔州的越族,軍中眾人推測他們八成是越族隱藏在城外的內應所殺。


    老威寧侯在軍中威望甚高,這支西南守軍在他手中打磨了近三十年,烙印之深是尋常人難以想象的,饒是周靖以侯門主母的身份將其收服,也是前後用了數年時間逐步進行。


    而威寧侯畢竟是老威寧侯僅存的子嗣,即便他軟弱無能,也仍舊是一個強有力的精神符號,尤其是在這等關頭,他的死對於這支軍隊所造成的衝擊不言而喻。


    噩耗傳來之後,自有人往侯府老宅去給周靖送信,不多時,侍從傳稟道是威寧侯夫人來了,眾將領出門去迎,目光觸及到來人之後,齊齊為之一怔。


    周靖做男子裝扮,身著軟甲、腰佩長刀,本就偏向於冷豔的五官更顯鋒芒,額間勒著一條白色喪帶,整個人殺氣騰騰如一柄出鞘剛刀。


    近前去看了威寧侯屍體,她微微紅了眼眶,旋即便振作起來,到堂中去,神情含悲,聲音有力:“侯爺去了,但威寧侯的牌匾不能倒,黔州城更不能丟!這是侯府的祖地,是諸位舉家生活、百姓世代棲息之地,寸土也不能讓!小婦人雖無才德,昔年卻也曾跟隨家父習武練兵,略有所得,今日我夫君死於敵手,然而侯府並非無人,我願替夫君守城,護持此方百姓,鎮守一方安寧!”


    在座諸人皆是軍將,豪氣雲天之人,不想威寧侯夫人一女流之輩竟有如此的豪心壯誌,聞言著實震動不已,因為此前深受她恩德,又感慕太尉周定方威名,此時紛紛起身向她致意,士氣一時大震。


    越族業已陳兵十數裏外,眾人就近往軍營中議事,周靖深諳兵略,言之有物,顯然先前所說並非無的放矢,眾將領一掃心中對於這女流之輩的輕視,愈發敬重。


    議事結束,眾人各去籌備,帥帳之中隻留下寥寥幾人,氛圍隨之劇變,與先前截然不同。


    “夫人,這跟我們之前約定好的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周靖臉上哀戚之意頓去,迆迆然往椅上落座,氣定神閑道:“給威寧侯府抹黑、讓老威寧侯蒙羞的人死了,這對我們雙方都是好事,不是嗎?我得到了後幾十年的安寧,你們得到了朝中我父親的庇護,而且若幹年後,我兒長成,仍舊是威寧侯的血脈執掌這支軍隊,於你我雙方而言,這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嗎?”


    周靖一開始就知道威寧侯死亡的真相瞞不過這群人,她也沒打算瞞。


    這群人戍守西南數十年而不生變,哪個不是粗中有細,怎麽可能看不出其中破綻?


    越族要真是有本事在城外圍殺威寧侯一行人,就不會現在才冒頭了,退一萬步講,如果真是他們的人把威寧侯給殺了,肯定反手就把威寧侯腦袋剁下來掛到軍前楊威,震懾己方士氣,哪裏會讓他腦袋安安生生的長在脖子上,最後全須全尾的給運迴去風光大葬。


    打從京城傳來皇太子被廢、皇太子妃和皇太孫境遇不佳的消息開始,這就是專為威寧侯設的一場局,不為別的,隻為了向最後對他心存希冀的幾名老威寧侯舊部證明他到底有多蠢。


    周靖賭他會毫無羞恥心的將自己拋棄,八百裏加急迴京城對新太子搖尾乞憐,那幾名舊部賭老威寧侯的兒子不會這麽沒種,忘記嶽父對自己數年來的扶持之恩,妻子蒙難之時對她落井下石。


    周靖毫無疑問的贏了。


    “幾位叔父的德行,我是很敬重的,隻是幾位捫心自問,真的覺得他還有必要繼續存活於世嗎?話說的再直白一點,他有兒子,威寧侯府後繼有人,我覺得他已經發揮了最大的作用,再繼續活著,隻會無限度的揮霍威寧侯府的威名,讓逝者蒙羞——幾位覺得呢?”


    “而我就不一樣了,我是下一任的威寧侯的母親,是周家的女兒,近年來朝廷屢屢縮減邊防開支,隻是因為我父親力勸陛下,西南防線的情況才沒有那麽艱難,威寧侯看不見諸位的艱辛,也不懂諸位數十年堅守意義何在,但我明白,我可以向諸位保證,有我在一日,西南防線的補給和軍需便不會斷絕,這話永遠算數!”


    這段話裏邊包含的意義太多太多了。


    幾名將領沉默著交換了眼神,良久之後,終於有人問:“這是夫人的意思,還是太尉的意思?”


    周靖答得毫不猶豫:“這是周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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