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宗所說宗室被俘者甚多,可不是在開玩笑,隻金太祖便有宗輔、宗弼、宗敏三子被俘,其餘宗室子弟不下二十人。


    金國建立不過十餘年,仍舊保留有部落聯盟的舊俗,軍政權力尚未完全分開,金太宗不可能、也沒有辦法將那些宗室子弟當成棄子拋棄,隻能贖迴。


    否則,政變流血近在眼前,上京喋血絕對不是一句空話。


    考驗欽徽二帝價值的時候到了。


    幾月之內,這是金國第三次派遣使節南下了。


    使節麵帶敬畏之色,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態進入東京,被糾儀禦史教導過規矩之後,按照宋人禮節往紫宸殿去拜見宋國天子,請求宋金議和。


    大宋朝臣們驚訝的發現,原來這些金人也是能聽懂宋國官話、能學會宋人規矩的,區別隻是從前宋國孱弱,沒有資格叫這些蠻人低頭,現在宋國接連告捷,也打斷了金人的脊梁骨。


    果然,還是天朝上國來的更爽一些!


    紫宸殿上,金國使節以一種分外謙卑的語氣,向李世民表達了來自金太宗完顏晟的問候與關懷,並且對先前兩國的幾次摩擦和爭端表示歉疚和遺憾,同時又主動提出送二聖南還,以此交換宋國釋放此前大戰中被擒獲的金國宗室子弟。


    滿殿朝臣出戰前便哭著祭拜了二聖衣冠塚,還軍之後李世民還帶著人假惺惺的去哭了一通,這時候朝臣們再聽這厚顏無恥的金人竟還不死心,意圖用金人來假冒二聖,禍亂大宋,還敢以此為由要求交換一幹被俘的宗室將領,霎時間便想大笑三聲,再一口唾沫把使節噴迴上京去!


    李綱虎目圓睜,掄起一拳打歪了使節下巴:“你還敢跟我們提二聖——”


    金人使節猝不及防,生生挨了一記老拳,腦子瞬間就懵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硬是逼著自己擠出來一個笑,和顏悅色的向李綱說:“李大人仔細手疼。”


    說完,又繼續問:“官家以為我方才所言如何?”


    滿殿朝臣們覷著他臉色,滿心快意——苟日的金賊,你也有今天!


    李世民微微一笑,示意朱勝非將此前擬定好的議和條約念給金人使節聽。


    “《建炎條約》,內容如下。”


    “一,金對宋稱臣,雙方約為父子之國,金帝稱國朝天子為父。”


    “二,金國每年向宋供金三十萬兩、銀一百萬兩,駿馬十萬匹。”


    “三,歸還幽州、順州、儒州等大宋未占領的燕雲十六州諸地。”


    “四,金國需賠付我大軍開拔之資,共計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一萬頭,綢緞一百萬匹……”


    朱勝非先後將幾項條款念完,含笑問道:“暫時就是這些條件,金使,你有什麽疑問嗎?”


    金國使節來之前就知道宋人必定會獅子大張口,但是萬萬沒想到他們真敢把口張的這麽大。


    尤其是第四條——這踏馬明明是當初金軍抵達東京時要求宋人支付的錢款!


    金國使節感覺自己被人當眾扇了數個耳光,然後又往臉上吐了口唾沫,還順帶著踩了一腳。


    他臉色鐵青,怒意昭昭,隻是有鑒於此前被大宋天子斬首的那位使臣下場,強撐著沒有翻臉,勉強爭辯:“賠付的金額太高了些……”


    朱勝非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用金國宗室抵債啊,需要我們列個價目表給你嗎?”


    金國使節感覺自己又挨了一耳光。


    他嘴角抽動幾下,僵笑道:“我朝國君年長,宋天子年少,稱父子之國,恐怕不妥當吧?”


    “嗨,這算什麽,”朱勝非欣然道:“雖然我們官家年輕,但是他誌氣大啊。”


    金國使節:“……”


    金國使節連笑都擠不出來了:“朱大人,你們開具的這些條款,是不是太過強人所難了?”


    “有嗎,我不覺得啊!”


    朱勝非兩手叉腰,理直氣壯道:“不過我們的確是故意這麽幹的,如果你心裏覺得不舒服的話,那我就誠懇的跟你說一聲——那又怎樣?不服氣就忍著!”


    第97章 李二鳳穿完顏構16


    如此嚴苛的條款,金國使節不敢擅自答允。


    然而自宗輔以下,諸多金國宗室子弟失陷敵手,宋軍聲勢正盛,若一怒之下殺死宗輔、宗弼等人,揮軍北上,這責任叫誰來承擔?


    金國使節躊躇不已,再三告罪,請求遲緩議和諸事,旋即便令人快馬加鞭,將宋人開出的議和條款傳於金國都城。


    而此時此刻,遠在東北的上京也醞釀著一場劇變。


    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立國之初,有鑒於五代十國的中中亂象,便擬定了“兄終弟及,複歸其子”的儲位繼承方針。


    完顏阿骨打的母親翼簡皇後拏懶氏生育了五個兒子,其中長子與第三子早逝,阿骨打建立金國之後所實行的兄終弟及儲位製度,也僅僅局限於存留於世的兩個同母兄弟。


    完顏阿骨打建國稱帝之後,便冊立同母所出的四弟完顏晟為諳班勃極烈(儲君),阿骨打逝世之後,完顏晟繼位,即金太宗,他效仿兄長,冊封同母五弟完顏杲為諳班勃極烈,如無意外,金太宗辭世之後,便該由完顏杲繼任金國帝位。


    可是完顏杲運氣不好,坐上儲君之位沒幾年就病死了。


    金太祖與金太宗再沒有同母弟弟,按照金國的繼承序列,金太宗該將儲位交還給太祖一係,然而太祖嫡子早逝,留下的都是庶子,金太宗有意立自己的嫡長子為儲,隻是礙於朝臣和宗室,一直都沒敢將此事挑明,故而儲君之位也一直空懸著。


    金太宗現下也是個五十一歲的老人了,前些時日見過前線戰報之後驚怒吐血,當天晚上便發起燒來,唐括皇後與太醫們守了一整晚,直到第二日午後,方才退下燒去。


    然而還沒等唐括皇後鬆口氣,便聽人迴稟,道是金太祖的長子完顏宗幹帶著一眾太祖老臣在殿外求見——金太宗吐血垂危,太祖諸子之中有資格同宗幹競爭的都被宋國一鍋端了,他此時求見究竟是為了什麽,可謂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唐括皇後出身金國大族,又為金太宗誕育有嫡長子完顏宗磐,心知宗幹此行必是為了儲君之位,眉宇間霎時間便染上一層陰霾,看一眼躺在塌上、神情疲憊的金太宗,她難掩不甘,低聲道:“陛下,我們宗磐……”


    金太宗目有頹然,對著頭頂床帳看了良久,方才歎道:“叫他們進來吧。”


    虎死餘威在,更別說金太宗還沒有死,真真切切的執掌大權,在天子位,故而饒是宗幹為儲位而來,此時也分外謙和,恭敬問皇叔身體如何,此後與談起朝中諸事,到最後,方才提及儲位之事。


    “此前我大金幾番與宋人交戰,都遭逢不利,不禁損失了十餘萬金國勇士,也使得三弟、四弟身陷敵營,更有甚者,宗翰業已陣亡,局勢糜爛至極,斷斷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完顏宗幹如此分析幾句,便迫不及待的顯露出本來麵目:“侄兒不才,忝為太祖長子,願為皇叔分憂解難!”


    話音落地,金太宗還未發話,卻聽殿外有一女子冷冷道:“女真祖訓兄終弟及,複歸其子,向來是嫡子承位,你雖為太祖皇帝長子,卻是庶出,如何能承繼大業?!”


    殿外垂簾一掀,若幹名宗親簇擁著一三十上下的貴婦人入內,赫然是金太祖嫡長子完顏宗峻之妻蒲察氏,手裏牽著兒子完顏亶。


    宗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弟妹,你既然口口聲聲說祖訓如何,便該知道這祖訓本就是防備著主少國疑,五弟的確是皇父嫡子,但他畢竟已經去了,亶兒也的確是皇父嫡孫,但是現下大金正值危難之際,立一小兒為儲君,怎能服眾?!”


    蒲察氏聽得嗤笑,正待出聲,卻聽殿外又是一陣嘈雜聲傳來,宗輔、宗弼之妻被一幹家臣心腹簇擁著過來,神情冷峻:“兄終弟及,五皇叔既去了,便該還位於太祖一係,現下三太子、四太子不在此處,怎麽能越過他們談起儲位如何?皇叔若當真應了,隻怕不能服眾!”


    一時間宗幹、蒲察氏與宗輔、宗弼之妻爭執起來,另有人覷著唐括皇後神色,出言提議立太宗嫡長子完顏宗磐為儲君,很快也陷入唇槍舌劍之中,不多時,宗翰之妻及其餘一眾想撿便宜的宗室也湊了過來,大殿之內人聲鼎沸,比菜市場還熱鬧。


    宗幹認為既然還位於太祖一係,便該立他這個長子,蒲察氏當即怒罵,你一個庶出之子,有什麽資格覬覦大位?太祖皇帝定下兄終弟及的規矩時,可沒把庶出弟弟包括在內!


    宗輔、宗弼之妻立即冷笑,說完顏亶年幼,更不可為國君,即便要立,也該在成年的太子之中揀選!


    另有人奉唐括皇後之令提議立太宗嫡長子宗磐為儲君,馬上就遭到了太祖一係的一致對外——兄終弟及,有你們太宗一係什麽事?!


    簡直是打出了狗腦子。


    唐括皇後人雖立在丈夫床榻邊上,心卻飛到了爭論的人群之中,緊緊扯著手裏邊的帕子,滿心焦灼。


    對外侵略可以轉移內部矛盾,如果蛋糕做的夠大,不會有人察覺到內部出現了多麽嚴重的矛盾,但一旦蛋糕變小、甚至是整個砸到地上去了,那就什麽都完了。


    金太宗木然躺在床上,聽一眾宗室在不遠處進行著沒有硝煙的戰爭,沒有人關心病床上的皇帝還能支撐多久,也沒有人顧得上南方宋國是如何的虎視眈眈,更沒有人想過金國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他滿心淒涼,想笑一下,麵部肌肉卻動不了,唯有兩行濁淚,順著臉頰慢慢滑落。


    想女真立國之初,兄弟齊心,勇將輩出,對外征戰少有不勝,不僅打敗了昔日的宗主國遼,擒拿天祚帝入金,還在富饒的大宋身上狠狠咬了一口,靖康之役於宋人而言是天大恥辱,對金人來說,卻是無上榮光!


    那時候金國是何等的躊躇滿誌,不可一世?


    宗室眾將領觥籌交錯,舉杯相敬,氣氛又是何等的和睦友善?


    距離靖康之役不過幾月而已,再多迴首,卻是恍如隔世,難道那次大勝便是金國最後的綻放?


    真是不甘心!


    殿中的喧鬧還未結束,完顏宗幹正指著幾個宗室破口大罵,宗輔之妻唐括氏跳起來抓破了他的臉,完顏宗磐厚著臉皮湊上去,沒說幾句就被蒲察氏往臉上啐了一口。


    “夠了!”鬧的正兇之際,忽聽一聲斷喝傳來,聲勢沉沉,難掩威勢。


    眾人轉頭去看,卻是金太宗手扶床柱,強撐著坐起身來,目光幽幽在眾人臉上劃過,宛如刀子一般,霎時間叫眾人垂下頭去,不敢與他直視。


    天子雖病,但一代雄主之風不減。


    “想做儲君,就得拿出儲君的樣子來,隻盯著自己眼前那些許利益,卻將大金拋諸腦後,這樣的人,如何能為儲君?!”


    金太宗看向唐括皇後和嫡長子完顏宗磐,心下痛惜,卻也不得不強忍下去,沉聲道:“女真祖訓兄終弟及,更何況大金現下正值危難之際,更不得輕改,儲君出自太祖一係,毋庸置疑!”


    宗幹幾人霎時間麵露喜色。


    唐括皇後眼睫微合,隱忍著咬一下嘴唇,屈膝道:“是。”


    完顏宗磐也不情不願道:“是。”


    金太宗又轉頭去看蒲察氏:“主少國疑,更別說宋國現下正對我大金虎視眈眈,國情如此,決計不容幼主登位,但宗峻乃是太祖嫡子,亶兒是嫡長孫,兩代之後,若他得存,則為儲君,若不存,則立其子!”


    蒲察氏雖心有不甘,卻也知這對於他們母子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真叫兒子當了儲君,若是金太宗早亡,他們母子二人便是權臣與宗室們手中的傀儡,即便身為太後和天子,手裏邊怕也捏不住多少權柄。


    當下也拉著兒子行禮道:“多謝皇叔!”


    有資格繼位的總共就那麽幾個,太宗一係被排除掉,蒲察氏母子出局,剩下的宗幹與宗輔、宗弼之妻唿吸都跟著急促了幾分。


    尤其是宗幹,現下宗輔、宗弼身在宋國,能不能順利迴來都得打個問號,當立者舍他其誰?!


    金太宗視線在侄子和侄媳婦臉上轉了一圈,卻不再指定下去,隻疲憊的咳嗽幾聲,唐括皇後見狀,忙取了靠枕來,叫他順勢倚了下去。


    完顏宗幹真恨不能撲上前去晃著自己四叔的膀子叫他趕緊宣布自己為儲,兩眼發光、眼巴巴的瞅了半晌,卻聽金太宗道:“儲君人選將在皇兄諸子之中決出,至於究竟是誰,則要等宗輔、宗弼等人北歸之後再定。若有人能平穩局勢、力挽狂瀾,迎迴身在宋國的宗室子弟們,我會以金國皇帝的名義支持他成為諳班勃極烈,若無人可為之,則待宗輔、宗弼等人北歸之後,由所有宗室共同推舉決定!”


    金太宗目光依次在宗幹及兩個侄媳婦臉上掃過:“誰有異議?”


    三人對這結果都不甚滿意,卻也知道這已經是最為公允的法子,心不甘情不願的頓了幾瞬,齊齊道:“一切聽從皇叔安排。”


    金太宗又咳嗽了幾聲,頹然道:“我累了,都迴去吧。”


    眾人退去,唯有唐括皇後留在殿中,看一眼躺在塌上的丈夫,心下氣怒交加,為親生兒子不忿,又不敢違背丈夫心意,癱坐到床榻上,眼淚簌簌流下。


    金太宗轉目看她,歎息道:“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停頓幾瞬,又鄭重道:“一切都是為了大金!”


    金太宗發話之後,上京的局勢顯而易見的平穩下來,但是誰都知道這僅僅隻是表麵,儲位塵埃落定之前——甚至是落定之後的很長時間,上京都不可能迎來真正的安寧。


    一月初,宗弼等人遊街半月之後,宗輔三人也被逼著開始唱二人轉的時候,上京終於接到了使臣傳書,也知曉宋國開具出的《建炎條約》內容如何,金太宗通過強權穩定下來的上京,霎時間再次震顫起來。


    “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更不必說還有每年供奉——宋人是瘋了嗎?”


    完顏宗幹拍案怒吼:“宗輔、宗弼皆敗軍之將,國之大恥,哪值這麽多錢!”


    這話不僅是得罪了宗輔、宗弼派係之人,連帶著其餘被俘的人也得罪了。


    宗翰雖死,但他的兩個兒子也被俘了,現下宗翰之妻聽宗幹如此言說,怎能開懷?


    更不必說其餘大大小小的宗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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