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成軒瘦了。


    有人會餓瘦,有人會病瘦,但時成軒跟普通人不同,他是被嚇瘦的。


    這才短短幾日,他眼眶就凹陷下去。本就沒什麽精氣神的模樣,更加頹廢。


    他還抖。


    他躺在被子裏,整個被子都在抖。


    時安夏問他,“父親,說吧,時安柔給你畫了多大個餅?我聽聽看,你吃不吃得下。”


    餅太大,他吃撐了。時成軒可憐巴巴地看著女兒,忽然“嗷嗚嗷嗚”哭起來。


    時安夏,“……”


    真的,攤上這麽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父親,誰能懂她的心情。


    那哭法,真就跟她那小姑母是一個模子出來的。這都不用質疑,她蠢爹和蠢姑母絕對出自同父同母,沒抱錯的。


    “行了,別嚎了。”時安夏耐心耗盡,“從什麽時候,時安柔開始給你喂餅的?”


    時成軒把被子拉上來,將整個腦袋全蓋住了。


    時安夏陰陰地問,“要給你換床白色被子嗎?”


    時成軒:“……”


    他猛坐起身,掀了被子,滿臉淚水,指著時安夏氣急敗壞道,“你!你和你母親都巴不得我早點死!”


    一個日日惦著要踢他進冒青煙的祖墳裏,一個要給他蓋白被子!


    他時成軒還沒死呢!她們就急吼吼地要給他送終!


    時安夏平靜而淡漠,“有的人活著,他其實跟死了沒什麽不同。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活著浪費糧食。”


    還不如死了呢,省點口糧不好嗎?


    時成軒看著女兒那深潭般的眼睛,森冷沉靜,涼薄淡漠,忽然就委頓下去。


    他怕他女兒。


    就算唐楚君再怎麽疾言厲色,他其實心裏是不怕的。


    但他怕急了這個女兒。


    他從女兒的眼睛裏,看到了堅定和決絕。


    他有種感覺,總有一天,她要把他掃地出門。


    時成軒伸手想去拉女兒的手或者袖子,伸到一半就縮迴去了,低聲問,“夏兒,你就對父親一點感情都沒有?”


    時安夏微微抬眸,眸色中滿是嘲諷,悠悠反問一句,“父親,那您對我有過感情嗎?”


    這個問題,竟然難倒了時成軒。


    他是父親!他需要有什麽感情?


    是啊,他是父親,他忽然想起他是個父親。


    他應該有慈父之情。可,什麽是慈父之情?


    時安夏像是看懂了時成軒的疑問,好心給他解惑,“像大伯父之於安心,那就是作為父親的情誼。所有人都覺得安心該死,但他作為父親,明知安心錯了,但仍願意為她挨棍受罰。”


    她雖然不讚同大伯父用血肉之軀替時安心挨棍,把辛苦得來的仕途毀在時安心身上。可她羨慕。


    羨慕時安心有一個肯為女兒做到這一步的父親!


    她時安夏沒有!她便是真誠發問,“父親,你願意替我挨棍降職嗎?”


    時成軒被問得臉色鐵青。


    他從沒想過,自己要替誰受杖責。隻要不打在自己身上,都不會痛!


    降職,那就更不可能了。他都爬不上去……還能降哪兒去?


    時安夏輕笑出聲,“您一個做父親的,對兒女都沒有感情,憑什麽要求兒女對您有感情?”


    “誰說我對兒女沒有感情?”時成軒惱羞成怒,為了使自己底氣足些,便是提高了音量。


    可時安夏那平靜的聲音,還是壓了他一頭,“如果您有感情,就不會讓我哥哥被虐待那麽多年;也不會眼見時雲興死了,還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到處飲酒作樂;更不會在我走丟之後,權當沒有我這個女兒。”


    她走失後,大伯父一直沒有放棄,在找她;舅舅到處托人在找她;舅舅那些交好的同僚朋友們,也在幫忙找;就連定國公府都派了人出去找……可獨獨,她的親生父親從未找過她。


    時成軒說不出話來。


    時安夏又問,“在你一生中,可有記得曾經抱過哪個孩子嗎?就連時雲興你也沒抱過吧?”


    時成軒忽然像是聽到了女兒藏在心靈深處的悲傷,莫名感覺自己也很悲傷。


    再聽女兒淡漠至極的聲音重捶他的心,“今日我叫你一聲父親,僅僅隻是因為我還顧著點血緣和禮數。但,別談感情。因為,彼此,都沒有。”


    時成軒忽然又覺得眼前的女兒變得好陌生。


    那種感覺無法形容,就像是天地之大,竟找不到一個容身之處,找不到一個認識的人。


    他很孤獨。


    沒有人愛他,他也不愛誰。


    他害怕,非常害怕。


    他沉默著,終於,眼淚幹了,他開口轉入正題,“安柔說,太後看中了你,想讓你嫁入晉王府為正妃。”


    時安夏微微挑了一下眉頭,沒接話。


    時成軒繼續道,“安柔還說,晉王一定會當皇帝。到時夏兒你成了皇後,我們建安侯府就權勢滔天了。”


    時安夏冷笑道,“她是不是還跟你說,她會是晉王側妃,將來會是貴妃?”


    時成軒點點頭,“對。一府出一後一妃,這是多大的榮光。我那時鬼迷了心竅,就信了。”


    “你這麽容易就信?”時安夏覺得沒這麽簡單。


    果然,時成軒搖搖頭,起身從床底拖出個箱子,小心翼翼從裏麵拿出一尊觀音像。


    那觀音像有些大,通體玉白,色澤溫潤,周身就像盈了一層淡淡光華。


    就算不懂玉的人,一看這玉就知道不是普通玉。


    時安夏在看到這尊觀音像後,眼皮心髒太陽穴,哪哪都在跳。


    沒法淡定了!


    她蠢爹認不得這東西,可她認得,還不是一般認得啊!


    這東西上輩子在她手上放了好些年,直至她壽終正寢。


    相傳北翼開國皇帝偶然得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重金懸賞能工巧匠,匯聚了九九八十一位手藝高超的匠人,耗時三年,總共打磨出兩樣東西。


    一樣是北翼皇室的傳國玉璽,另一樣就是這尊栩栩如生的觀音像。


    如果說玉璽是皇帝權利的象征,那這尊觀音像就是皇太後身份的象征,由曆代皇太後代代往下傳。


    前世榮光帝登基後第三個除夕,這尊觀音像失竊了。


    後來在羅玉恆大將軍家的湖底找到了,在羅大將軍家裏還搜出了他與宛國的通敵密函。


    羅家上下沾親帶故三百多口人,男子全部處斬,女子全部淪為官妓。


    這個案子是李長影親自帶人辦的,結案之迅速,令人細想下來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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