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凝從小就是在讚譽聲中被捧著長大。


    隻因三歲時得曾祖父誇了一句“這孩子有天賦”,從此便早晚勤練,發誓要將“和書”字體發揚光大,使其成為北翼國的國書字體。


    她已經做好了負重前行的準備,更期望成為眾人仰望的一道光。


    這一刻,她心裏難受極了,終於知道成為黃家上下眼裏那道光是什麽樣子。


    但見那少女裝模作樣,麵對長輩們的稱讚也隻微微一笑,甚至連一句自謙的話都不會說。


    可惡!世上怎有這般討厭又自大的人!


    要知在場的,除了曾祖父,還有她幾個爺爺,幾個叔伯,都是北翼文人中很有影響力的人。


    就她這一輩,幾個堂哥也是十分優秀出眾。


    那少女是怎麽有臉站在他們中間,心安理得接受讚美而故作從容?


    黃思凝瞟了一眼時安夏的字,覺得其實寫得也就那樣,頂多和她不相上下。


    大家一定看在時安夏是客人的份上,才客氣吹捧。


    黃思凝便是把自己給說服了。饒是如此,她手背上跳動的青筋,還是出賣了內心的憤怒。


    就算客套,能不能別做得太過分?簡直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他們黃家可是世代風骨,文壇大家,所有文人學子心裏最神聖的存在。


    怎麽可以跟沒見過世麵的小門小戶一般呢?


    黃思凝最氣憤的點在於,說好是一場比賽,那就分個勝負啊。為什麽再沒人看一眼她所寫的字?


    就連她爹也隻盯著時安夏的筆墨,更別提她那幾個爺爺和曾祖父了。


    哪怕曾祖父說她輸了,她也就認了。畢竟人家是客,她是主。


    謙讓是文人刻在骨子裏的教養!


    卻不該是這樣被人無視,被人遺忘。黃思凝恨極,難堪極了,嘴唇因憤怒變得慘白。


    更可氣的是,她爹黃皓清一臉陶醉欣賞著時安夏的墨寶,還搖頭晃腦朗朗出聲,“欲木之長,固其根也;欲水之遠,疏其源也;欲國之安……”


    “讓我看看!”一聲低沉的男音匆匆由門外傳來,轉瞬間就裹挾著冬日寒氣到了眾人之中。


    刹那間,黃思凝瞳孔放大,心跳窒息般停頓,連唿吸都仿佛不會了。


    世間怎有這般男子?


    一身黑色錦袍裁剪合體,身姿清瘦挺拔,行走間步履如風。他薄唇抿成一線,冷白的麵龐透著棱角分明的清俊。


    輪廓如剪,眉目如畫,真就是明月清風世無雙。


    男子排眾擠到黃萬千身邊時,全然忘了禮數,一把將時安夏的手稿搶到手中,幾乎是一目十行將手稿看完。


    他拿著墨寶的手,因緊張用力而泛白。


    須臾,他的目光落在時安夏臉上,那雙黑沉的眸子隱隱跳動著火焰,“這篇文章出自哪裏?”


    時安夏眼睫一顫,有種被抓包的錯覺。


    但很快將一掠而過的心虛和慌張壓下,張口就是一個大謊言,“這篇文章也是黃家先祖所著,名《聖德表》。當時那本手稿與‘和書’字體的孤本是放在一起的,隻可惜後來不知怎的就遺失了。”


    這也算是變相把作品還給黃家了吧?她可沒占一點便宜呢。


    男子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漸漸平靜,唇角卻是抿得更緊了,又一言不發將手稿還給了黃萬千。


    爾後拱手告退,大踏步而去。高大挺拔的背影,顯得蕭瑟又寂寥。


    時安夏一時有些怔愣。但這會子沒有時間深想,注意力都放在了黃萬千身上。


    這次輪到黃萬千拿著手稿的手顫抖了。


    剛才他隻顧著看“和書”字體,忽略了文章內容。


    直到黃皓清念出“欲本之遠,固其本也……”,他才全身像是觸電一般,隻覺文章直擊他心靈深處,就像是這文章出自他手的那種要命的熟悉。


    原來是黃家先祖的文章,那就難怪了。這熟悉感絕對是血脈的覺醒和傳承,是刻在黃家骨子裏的風儀。


    眾人也都一臉震驚,實在是……好文!是那種獻給皇帝都要被加官進爵且流傳千古的好文啊!


    一時間,整個黃家都在沸騰。他們仰望先祖的才華,又從骨子裏為之驕傲自豪。


    隻有黃思凝呆愣著,眼神空泛地落在空無一人的門口處。


    但覺心酥了,又空了,心跳停了,唿吸也不會了。就連時安夏及這場較量都變得無足輕重。


    她隻想知道,那個如風一般的男子是誰?是哪家的公子?可有成親?


    一顆芳心就此沉淪,順帶看時安夏的眼神也沒那麽大的敵意了。


    隻因,那個男子是跟時安夏一同而來。


    這時,時雲起見時機成熟,便雙手小心翼翼呈上包得極其嚴實精美的“和書”字體孤本。


    先是打開製作精良的木質書盒,爾後是稀有絹帛所做的函套,這才露出斑駁的“和書”字體孤本。


    屋子中的人屏住唿吸,生怕唿吸重了會損傷無價之寶。


    黃萬千捧著孤本,老淚縱橫。黃家先祖之物,遺失在外多年,他竟然還能有親眼一見的機會。


    文人自來重視傳承,尤其是淵博的儒士名流。黃萬千顫抖著問,“建安侯府可有什麽條件?”


    時雲起恭敬應道,“沒有條件,原本就是黃家的東西,物歸原主而已。”


    道理是這道理。但孤本是無價的,上麵也沒有黃家的標記。不可能人家說送給你,你就心安理得收下了。


    文人重禮數,黃萬千便堅持要高價收迴,揚言即使傾家蕩產也要補償建安侯府。


    時雲起看了一眼妹妹,才順勢言明,建安侯府剛興了一個族學,沒有名氣,又想要參加幾天後的鬥試,就想請黃老夫子和方老夫子兩位做個掛名教諭。並且再三強調不需要他們做什麽,僅止是掛個名而已。


    黃萬千活了九十幾歲,早就成了人精。且像他們這種文人名家,最重的是臉麵。


    你叫他傾家蕩產給你銀子,恐怕還容易些。搭上名聲真就要好好考慮考慮。


    最主要是,不止搭上名聲,聽少年話裏話外,還要他搭上這張老臉去請方瑜初那個老家夥。


    萬一建安侯府族學不爭氣,鬥試的時候一輪遊,連帖經和墨義這種基礎考試都過不了,他們不得被笑話死?


    一世英明毀於一旦,死了以後還得被後世文人們嚼舌根。


    黃萬千看了看玉樹之姿的少年,又看了看長相端方風華絕塵的少女,皺眉問,“難道就沒有別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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