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江統出殿後,殿內再一次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過,並非一點聲音沒有——沒有人交頭接耳,但人們相互以目,衣袖悉索,唿吸、輕咳,高低起伏,偶間以一兩聲異樣的感歎,太極殿東堂之內,一片隱約的“嗡嗡”聲。


    階前的那個人,依舊伏地,保持著稽首的姿勢,一動不動。


    終於,殿門之外,腳步聲再響——不止一人,有耳朵尖的已聽出來了——其中有女子。


    雖不能轉身,但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向後偏過頭去。


    來人入殿,殿內的“嗡嗡”聲,倏然高了起來,許多人都睜大了眼睛,有的甚至連嘴巴也張開了。


    嗯,朝士們的反應還真不小呢。


    王敦、江統身後,嫋嫋娜娜,一位青年女子,身形單薄,麵容蒼白、清秀——蔣氏?


    本來,大夥兒都是有心裏預期的,而蔣氏雖然生的不錯,但也算不得傾國傾城,何至於有這樣大的反應呢?


    這是因為——


    伊之右袖,空空蕩蕩,竟是——少了一條胳膊!


    女子在階前跪下,皇帝也瞪大了眼睛,“我認得你——你是蔣俊!你的——”


    本來想問:“你的手怎麽啦?”忍住了,透口氣,“傳你所為何事——你已經曉得了罷?”


    蔣俊的聲音雖低,但殿中的每一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是,婢子蔣俊。”


    頓一頓,“是——所為何事,王、江二公,已經曉諭婢子了。”


    皇帝指一指伏在階前的另一人,“你去罷!”


    文鴦、江統不言聲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衛將軍”——保持伏地稽首的姿勢這許久,早就血脈不暢、手腳僵硬了,沒有人攙扶,自己起身,非打趔趄不可。


    待“衛將軍”站穩了,文鴦、江統才放開了手。


    “衛將軍”、蔣俊側對皇帝、群臣,彼此相對而立。


    前者麵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微垂。


    後者高聳的胸脯,不斷起伏——看得出來,在努力抑製自己的情緒。


    所有的人,都在屏息以待。


    終於,蔣俊轉向階上的皇帝,欠一欠身——她少了一條胳膊,做不出正經的“斂衽”的動作了:


    “迴陛下,‘衛將軍’麵容變化太大,婢子……不敢遽下定論。”


    “轟”的一下,殿內又開了鍋了!


    彼人誰何,本該最熟悉的枕邊人“不敢遽下定論”,近侍、生父、胞叔三個,卻一口咬定彼就是故太子?


    可疑!


    王敦眼中,精光大盛!


    皇帝大出意外,手足無措,“你,你……”


    一片嘈雜中,蔣俊微微提高了聲音:


    “婢子請‘衛將軍’寬衣。”


    啊?


    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麵子可變,身子不可變——


    我是枕邊人,認不出他的麵子,但認得出他的身子——是這個意思罷?


    蔣俊的聲音,清脆而柔和,“隻寬上裳就好——俾婢子一觀即可。”


    “隻寬上裳”也是寬衣——在大朝議之所寬衣?


    哈!


    皇帝完全不曉得該咋辦了,囁嚅半響,憋出一句,“要不……換個地方?”


    王敦立即高聲說道,“迴陛下,授受於密室,何以釋天下疑、分天下謗?”


    皇帝一滯,“這……”


    江統朗聲說道,“迴陛下,臣亦以往王敦之議為然——禮有經、亦有權,目前的情形,不能不從權!”


    頓一頓,“再者說了,雖有礙觀瞻,但若隻寬上裳……似也不算壞了朝廷體統罷?”


    文鴦桴鼓相應,“陛下,昔東吳周泰拜平虜將軍,朱然、徐盛皆在所部,心不服也,吳主孫權因會諸將,自行酒至周泰前,命解衣,手指其創痕,問以所起,周泰輒記昔戰鬥處以對,畢,使複服,歡宴極夜,朱然、徐盛乃服——”


    頓一頓,“朝宴之上,周泰解衣,時人以為美談,後人以為佳話,今故太子解衣,釋天下疑,分天下謗,未必不為美談、不為佳話也!”


    嘿,說的一套一套的?


    王敦心有異感:江、文都支持?怪了……


    皇帝鬆口氣,“既如此……”轉頭向徐登點點頭,意思是,你去替故太子寬衣罷!


    徐登剛剛應了聲“是”,階下的蔣俊便斂衽,“婢子請旨,替徐令打個下手?”


    當然照準。


    而實際上,是倒轉了過來,徐登替蔣俊打下手——蔣俊自“衛將軍”身上“寬”下來的衣裳,都一件件交給徐登抱著。


    蔣俊隻剩一條左臂,動作不算特別利落,而且,手似乎還有點發抖的樣子。


    不過,過不多時,“衛將軍”也便上身赤裸了。


    殿內,響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唿聲。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衛將軍”後背、前胸的“創痕”。


    後背的傷口深深內陷入身體,猶如懸崖上開了一道裂縫;胸前的傷口則向外突出,好像一個小孩子撅起了嘴巴。


    果然,如江應元所言,“劍自後背入、前胸出”!


    傷口的形狀固然可怖,但更駭人的是其位置——正正是心髒的位置呀!


    非但洞胸、甚至……穿心而過!


    老天!他是咋活下來的?!


    有的人的膝蓋開始發軟了——


    若非“天命攸歸”,何能如此?!


    而階前情形有異——


    蔣俊未止於“觀”,她顫巍巍的伸出手,指尖自上而下,輕輕的劃過麵前人胸口的創痕,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而落。


    很快,她渾身都顫抖起來。


    終於,不可自持,慢慢軟倒,用一隻左臂,攬住了麵前人的雙腿,痛哭失聲!


    她沒說話,但答案已經唿之欲出了。


    沒有人打攪她。


    大致過了一盞茶光景,終於,哭聲中,每一個人都聽清楚了:


    “你是太子!我的太子!”


    複有何疑?


    隻聽“噗通”“噗通”,殿中群臣,不止一個,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本來,故太子既沒“薨”,“湣懷太子”的名號就做不得數了——“湣懷太子”是諡號;也即是說,階前上身赤裸的這位,在法理上,其實還是“庶人遹”,身為公卿朝士,哪有給個庶人下跪的道理呢?


    可是,沒法子,俺們就是腿軟,就是把持不住啊!


    階上的皇帝,眼泛淚光,吸一口氣,“詔……”


    剛說了一個“詔”字,便聽王敦大喝一聲:


    “臣請開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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