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統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其本人較其“飛書”早了一個時辰呈於成都王之尊前。


    事實上,江統同陸機、陸雲兄弟,攏共不過見過二、三麵,談不上多麽深厚的交情,但是,一來,江統對二陸的才華,由衷欽佩、由衷欣賞;二來,成都王不止一次,殷勤致意於江統,欲辟其為僚屬,且暗示,若江統應辟,不是長史,也是司馬,總之——重用!


    對成都王的賞識,江統是心存感激的,嘴上雖然還沒有明確答應,但心裏其實已經以成都王“準僚屬”自居,認為自己有進諫的義務,不使“準主君”犯下冤殺世之奇士之大錯。


    出乎江統的意料,成都王雖然接見了他,但言語神情動作,沒有任何“握發吐脯”之意,隻幹巴巴的說了句“路上辛苦”,便沉默不語了。


    江統隻好自己說自己的:


    “陸機淺謀致敗,不得辭其咎,然罪不至死!統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日:‘閫以內者,寡人製之;閫以外者,將軍製之。’又,‘爵賞黜罰皆決於將軍。’雲雲。陸機名曰節製諸將,實無專殺之權,有小督孟超者,恃寵而驕,不遵軍法,不受節製,陸機身為都督,竟無如其何!殿下,以此對敵,何能不敗?!”


    成都王神色微變。


    江統繼續說道,“至於反逆——天下人皆知其不然也!殿下之軍力,數倍於長沙,看不出強弱異勢的,無目者也!陸機,無目者乎?且若戰勝,爵郡公,位台司,極人臣之富貴!舍此不為,幹冒奇險,棄強投弱,殿下,陸機圖什麽呀?!”


    成都王神色再變。


    過了好一會兒,成都王慢吞吞的說道,“君路上辛苦,先去歇著罷!這件事,孤……再好好的想一想罷!”


    江統退出後,屏風後轉出一人,身材瘦小,神情溫和。


    “子道,”成都王說道,“你怎麽看?他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盧誌,字子道,成都王左長史,首席謀士。


    成都王辭九錫,推讓還藩,上表乞運河北邸閣米賑濟陽翟饑民,造棺萬枚、以成都國秩為衣服斂祭黃橋之役戰亡將士並旌顯其家、加常戰亡二等,又命州縣瘞趙王倫戰亡將士,皆此君之謀也。


    可以說,成都王的“美望”,盧誌一手造就也。


    盧誌默然片刻,輕聲說道,“大王,還記得出兵之前,陸機說的那番話嗎?”


    “話?什麽話?”


    “大王溫言慰勉,說:‘若功成事定,當爵為郡公,位以台司,將軍勉之矣!’是吧?”


    “呃……是。”


    “陸機如此答複,說:‘昔齊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樂毅以失垂成之業,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機也。’是吧?”


    夷吾,管夷吾,即管仲。


    “呃……是。”頓一頓,“有什麽不妥嗎?”


    “大王,燕惠王是昏王啊!樂毅之‘失垂成之業’,就是因為燕惠王的猜忌掣肘啊!如今,我敗於長沙,陸機之論若得成立,豈非是說敗軍之責任,不在陸機,而在大王的猜忌掣肘?豈非……大王是昏王?”


    成都王的臉,“刷”一下漲的通紅,咬牙切齒,“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略一頓,“該死!該死!”


    *


    驛館。


    江統正在翹首以待,有客來拜。


    他本無心會客,但看名帖,來者是成都王參軍事王彰,在洛陽之時,也見過一、二次麵的,印象很好;最重要的,王彰是成都王幕僚,關於二陸的處置,或者會有些內幕消息?


    略敘溫寒,分賓主落座,不待江統請茶,王彰即緩緩說道,“應元,你怕是還不知道——陸士衡已經被處死了。”


    江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兩隻手,也一下子攥緊了。


    麵上忽白忽紅,胸膛起伏不定。


    半響,吐出一口粗重的唿吸,澀聲說道,“我還以為……殿下……已意有所動了呢!”


    王彰冷冷說道,“確實‘已意有所動’,所以,盧子道乃堅其意矣!”


    “盧子道?怎麽可能?盧子道……名聲不惡呀!”


    “確實——認真說起來,盧子道不是小人,可是,他同陸士衡,卻是有宿怨的!”


    “啊?”


    “應元,‘如君於盧毓、盧廷’,你難道沒聽說過?”


    江統呆住,半響,長長的歎了口氣。


    二陸入洛,名滿京都,彼時,作為成都王長史的盧誌,亦常居洛陽,為成都王奔走聯絡,某次名士聚會,盧誌於眾中問陸機曰:“陸遜、陸抗,於君近遠?”


    意思是,陸遜、陸抗同您的關係,孰近、孰遠啊?


    這個問題,極其失禮。


    盧誌不曉得陸遜是陸機的祖父,陸抗是陸機的父親,隻曉得,他們都姓陸,是同族,乃有此問。


    這已經是鬧笑話了,更糟糕的是,在子孫麵前唿其父祖以名而非表字,這就更加失禮了。


    陸機的反應,異常激烈,“如君於盧毓、盧廷!”


    盧毓,盧誌祖父;盧廷,盧誌父親。


    盧誌默然。


    盧誌的問題,自然很失禮,但是無心之失,若陸抗是個性格溫和、心胸開闊的,委婉解釋,盧誌一定立即長揖道歉,兩人就此成為朋友也說不定;然而,“如君於盧毓、盧廷”一出口,結下的,便是不解之仇了。


    聚會之後,陸雲也對陸機說:“盧誌是範陽人,同咱們一北一南,殊邦遐遠,容不相悉,何至於此?”


    陸機傲然答道:“我父祖名播四海,寧不知邪!”


    江統發了會兒呆,突然“哎喲”一聲,“陸士龍——”一下子站了起來。


    王彰冷冷的,“應元,你要做什麽?”


    “殿下既誅陸士衡,那,陸士龍……”


    “我等一班僚屬,自會盡力進諫,但二陸一體——”王彰搖了搖頭,“更兼孟玖、盧誌在內,十有八九——”再搖一搖頭,神色黯然。


    “文昭!”江統喊著王彰的表字,“我和君等一同進諫!這就走罷!”


    “你還要進諫?”王彰冷笑,“你再諫,成都要殺的,就不止於二陸,還要加上個江應元了!”


    江統愕然:何至於此?


    還有,王彰的口吻也古怪,作為成都王的僚屬,在成都王的地頭上,當著客人的麵,以“成都”唿“成都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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