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點頭,“是!天獻拙。”略一頓,朗聲吟道: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臥屙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吟畢,四周寂然無人語,惟聞鶯嚦蟲鳴。


    如此,過了半盞茶光景。


    何天心中嘀咕,老子盜的這個版,太超前了些?不至於啊,大謝和你們,那是一脈相承,老子又沒盜老李、老杜的版……


    倏然間,彩聲大作!


    甚至有擊掌、擊案的——臉都漲紅了!


    何天本目不斜視、努力風淡雲清,此時亦不由暗透一口氣,道一聲,“慚愧!”掂起幾上酒杯,略作示意,一飲而盡。


    他和賈謐、潘嶽、石崇、二陸等呆在“c位”——中心閣前,流杯一時半會兒的也轉不迴來,意思一下而已。


    潘嶽感歎,“‘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純乎自然,幾非出於人力,吾不能為也!真正絕句!真正絕句!”


    揚聲說道,“泰衝,你的‘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可是給比下去了!”


    左思亦揚聲,“瞠乎其後!不敢不服氣!”


    陸雲亦笑歎,“較之‘池塘生春草’,我的什麽‘妾問郎答’,竟可以之覆酒甕了!”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就算文人相輕,但好就是好,即便妒忌,那也是佩服的。


    認真說起來,這首詩,還是有些奇怪的地方,譬如,“徇祿反窮海”,“傾耳聆波瀾”——好像身處海邊似的?


    這裏是洛陽呀,哪來的海?


    不過,些微古怪,自然也無人深究,“譬喻”而已嘛,“想象”而已嘛!


    事實上,此詩就是作於海邊。


    《登池上樓》是謝靈運任永嘉太守時寫的,永嘉郡在今浙江溫州,可不是海邊嗎?


    這個bug,何天自然是曉得的,可是,倉促之間,寧肯不改,一個字改不好,累及全詩,得不償失。


    真有人較真,以“譬喻”“想象”敷衍就是了。


    實在不行,洛陽雖無海,但有河有水,俺高興以河為海,你咬我啊?


    季節方麵,卻是完美契合,都是初春。


    因此,就拿這首《登池上樓》來裝逼了。


    陸機目光灼灼,“今日雅集,冠軍為此作無疑!”看向何天,“雲鶴,尚有餘力否?”


    這是一個委婉的說法,意思是,您還有沒有存稿?


    在場者,都是行家,對於這首《登池上樓》,略一推敲,便發現,通篇二十二句、一百一十字,幾乎一字不可易,所以,雖然看去好像“純乎自然”,其實必定千錘百煉,反複雕琢,絕不可能是即興之作。


    再者說了,篇幅還恁長呀!


    所以,必是“存稿”,今日第一次公諸於世罷了。


    如是,陸機的問題就很自然了——您是否還另有“存稿”?


    人同此心,數十道熱切的目光聚於何天麵上。


    何天心說,還要我背詩?美味不可多得,一次上桌太多,會不會撐壞了胃口?


    轉念一想,管他呢!隻要再來一首技驚四座的,老子便從此奠定“詩壇領袖”的地位了!


    送佛送到西,裝逼裝到底。


    可是,上那一首好呢?


    大謝的另一首《歲暮》也很好,那句“明月照積雪”,又是個“純乎自然”的,很有殺傷力,不過,到底是寫冬天的,人家一開篇就說了,要應景,拿寫冬天的來交差,不是顯的老子手上沒貨?


    好罷,《歲暮》留待歲暮之時再用罷!


    那就“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差不多是我最喜歡的兩句詩了,後麵咋說的?嗯,“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等等!


    你妹呀!這是《古詩十九首》裏的,是漢樂府!


    我若真把這首詩念出來了,那就真是裝逼不成反被雷劈了!


    不由就背上見汗了!


    他不說話,大夥兒都以為是在故作姿態,不以為異,依舊熱切等待。


    小心,小心,再小心……


    算了,還是請老杜來救救駕罷!


    雖說律詩在此時代的人聽來,未免太“滑”了些,但老子選的這首,一是五言,二是應景,三呢,也是“純乎自然”的路數,音韻方麵,估計你們也不會太留意。


    終於微微一笑,說道,“我勉力一試罷!”


    陸機先喝一聲彩,“好!”


    眾人隨即屏息傾耳。


    何天沉吟片刻,乃曼聲吟道: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話音落,又是個“寂然無人語,惟聞鳥蟲鳴”的局麵。


    不過,這一次,隻過了片刻,便再一次彩聲大作了!


    非但有擊掌、擊節的,甚至有跺腳的!


    潘嶽怔怔片刻,長歎,“好一個‘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亦不能過了!”


    陸機聲若洪鍾,“‘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亦佳!這四句,真正叫……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何天心中一動:“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是宋人對盛唐詩作之“興趣”——也即後世之“意境”的形象說法,陸機脫口而出,非但切中肯綮,更將此說法之誕生,提前了九百多年!


    真不敢自恃穿越者而小看世人啊!


    石崇在一旁說道,“此詩之音韻,也很有意思,似乎很適合譜曲啊!”略一頓,揚聲說道,“越石,以為然否?”


    劉琨遙遙答道,“確有同感!”


    石崇向何天,“雲鶴,此詩之題目?”


    “這……就叫‘水檻遣心’罷!”


    “好!”


    轉迴劉琨,“越石,你我攜手,為《水檻遣心》譜曲如何?”


    “敢不從命?”


    何天這才想起,石崇、劉琨都是精擅音律的。


    還以為人家“音韻方麵不會太留意”?


    哈!


    幸好,這個“留意”,是正麵的。


    再說一遍:不敢自恃穿越者而小看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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