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切入肌肉和骨骼的感覺清晰的傳送到了何天的手上,但——這種感覺未免太清晰了吧?


    尤其是骨骼——有些不對勁!


    舉劍之前,他覷準了方位,落劍之時,其實是半閉著眼睛——沒法子,這是下意識的反應,老子又沒殺過人!


    睜開眼睛,發現:這一劍,並未能將榮晦的頭顱砍下來——劍身嵌入榮晦的頸骨,卡住了。


    連血也沒濺幾滴出來。


    自己的活計,隻做了一小半。


    但榮晦已經站不起來了,雙膝、雙肘撐地,掌心向上,還虛握著那一對價值連城的玉璧。


    何天曉得,自己若不把這件活計做完,這一輩子,非但再也不會有殺人的勇氣,而且,還將夜夜被惡夢魘住。


    再者說了,不拿下這顆人頭,自己又拿啥做祭奠衛瓘的“賻儀”?


    他咬緊牙關,踩住榮晦的肩膀,雙手握住劍柄,猛一用力,將劍從榮晦的斷頸裏拔了出來。


    鮮血跟著飛濺而出,不過不算太多。


    何天再舉劍,心裏暗道,老天保佑,這一劍下去,一定要把事情辦完啊!不然,老子可來不了第三劍啦!


    吸一口氣,對準斷口,怪叫一聲,猛力劈下。


    或許老天聽到了他的祈禱,亦無意同這個臨時抱佛腳的唯物主義者為難,怪叫既出,一劍既下,一顆碩大的頭顱,應聲而落。


    頸血狂噴而出,而何天根本不懂得閃避,頓時半邊身子濺滿了鮮血。


    內心深處,某道高牆,轟然坍塌。


    何天仰天狂笑!


    他一手執劍,一手挽起榮晦的頭顱——一點也不覺的瘮人,隻有一個念頭:


    他阿母的,倒是挺重的!


    剛要開步,想一想,“咣當”一聲,將劍拋下,彎腰從榮晦手中取迴一對玉璧,揣好了,心說,楚王送俺的這對玉璧,還真挺好用,不曉得,下一次,用在哪位身上?


    再拾起劍——這柄劍,不是啥神兵利器,不過,一手執長劍,一手挽首級,這個造型,比較酷嘛!


    他大踏步走出屋子,站在院中,大吼,“榮晦!勾連惡逆,修己私怨,矯詔,枉殺上公滿門!罪不容誅!”


    略一頓,“吾!平陽何雲鶴!散騎常侍、新安縣侯、天子信臣!奉詔!取賊子項上首級!以之奠於英靈之前!”


    榮宅上下,一片驚唿哭叫,但沒有一個人敢上來詰問阻攔。


    既沒人過來羅唕,何天便大步流星,走出大門。


    軺車的禦者一看見他,不由嚇得打了個趔趄:


    麵目猙獰,滿身鮮血,右手執劍,左手挽著一顆頭顱,鮮血兀自打斷頸處一滴滴的往下掉落。


    但看家主健步如飛,倒不像受了啥傷的樣子。


    何天躍上軺車,喝道,“太保府!”


    *


    一進巷口,放眼望去,何天大大一愣,咋迴事?


    原先以為,衛瓘父子祖孫小殮,吊客必然車填馬隘,周邊街巷,交通堵塞,都是可能的,可是,眼前光景——


    莫說“周邊街巷”了,就是衛府門前這條巷子——


    冷冷清清,總計,不過……三五架車子罷了。


    他隨即反應過來:衛瓘目下“妾身未明”,到底是反逆、還是忠良,尚在未定之數,門前冷落車馬稀,也就不奇怪了!


    其實也怪不得人情冷暖,吊客登門,根本就不曉得拿什麽禮節對待逝者啊!


    連吊詞都不曉得咋念!


    想起衛瓘一代名臣,出將入相,功勳卓著,生前何其煊赫?一股酸熱之氣,直衝口鼻,何天險些就要落淚了!


    軺車到了衛府門前,停住,何天一躍而下。


    小殮期間,喪家大門是保持開放的,何天舉步上階,正正和站在門口待客的衛操打了個照麵。


    衛操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何天舉起人頭,獰笑,“德元,此君麵善否?”


    衛操聲音顫抖,“榮……晦!”


    “對了!”


    略一頓,何天提氣大吼,“榮晦!勾連惡逆,修己私怨,矯詔,枉殺衛公滿門!罪不容誅!”


    再一頓,“吾!平陽何雲鶴!散騎常侍、新安縣侯!奉詔!取榮賊項上首級!來奠衛公英靈!”


    說罷,舉步而入。


    衛府上下,轟動起來了!


    衛操一路陪著何天,莫說聲音,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覷人不注意,低聲問道,“何侯!你真的……奉詔?”


    何天亦壓低了聲音,“奉個屁詔!但不能不這樣說!反正,矯詔是我矯詔,你們得當作是真的!”


    衛操心中,氣血翻湧,張了張嘴,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何天一邊走,一邊高舉人頭,再次大吼:


    “榮晦!勾連惡逆,修己私怨,矯詔,枉殺衛公滿門!罪不容誅!”


    “吾!平陽何雲鶴!散騎常侍、新安縣侯!奉詔!取榮賊項上首級!來奠衛公英靈!”


    原本清冷的衛府,猶如鼎沸!


    一進二門,眼前一片白茫茫,到處都是素幛,好像下過一場大雪似的。


    正堂的屋簷上,挑起九麵素旌,一字排開,風中獵獵。


    細辨旌上文字,分別為,“衛瓘之柩”、“衛密之柩”、“衛恆之柩”、“衛嶽之柩”、“衛裔之柩”……等等。


    此曰“銘旌”。


    堂前,搭起了一座好大的祭棚。


    衛操前引,何天邁步入棚。


    他一眼就看到了靈前右側的衛瑾。


    極厚的棉衣之外,套著粗麻斬衰,本是極臃腫的,可是,何天為什麽還是覺得,她單薄的一風可吹?


    衛瑾向他轉過頭來。


    老天,我該如何形容這張悲哀、憔悴而依舊絕美的臉呢?


    何天盡最大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第三次揚聲大唿:


    “榮晦!勾連惡逆,修己私怨,矯詔,枉殺衛公滿門!罪不容誅!”


    “吾!平陽何雲鶴!散騎常侍、新安縣侯!奉詔!取榮賊項上首級!來奠衛公英靈!”


    那雙絕美的眸瞳中,光芒異動,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


    何天走到靈前,擺好人頭,跪下,伏地,稽首。


    本該說幾句吊詞的,可是,腦海中一片空白。


    再稽首之後,終於不能自控,痛哭失聲,伏地不起。


    同樣伏地哀泣不止的,還有一旁的衛瑾。


    兩個人的哭聲中,不僅有苦痛悲哀,更都充滿了絕望。


    這,應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見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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