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沉吟,“她要見我?”


    郭猗點頭,“是呀!不過,話說的很客氣,說若何侯公務繁忙,實在騰不出空來,也不要勉強。”


    她,雲娘子。


    “範先生呢?”


    “我問過了——就她一人。”


    對於範先生、雲娘子的到來,郭猗興奮而略帶惶惑,他的心境,何天能夠理解,但完全無法體會,沒法子,他的腦海中,幾乎完全不存在三世紀的何天的任何記憶。


    “身體記憶”除外。


    見不見?


    當然得見。


    三世紀的何天,在範、雲的善堂裏長大,範、雲於他,近乎養父母的身份;而且,據郭猗說,善堂對於收養的孤兒,照顧的還是頗為周到的,溫飽無虞,有病治病,更沒有虐待的情事。


    另外,雲娘子還是他和郭猗讀書識字的啟蒙師父。


    這樣的恩遇情分,一發了跡,便視若陌路,還不被人狠狠戳脊梁骨?


    可是,顧慮還是有的。


    最大的顧慮,是擔心雲娘子求他為其傳教之庇護。


    這是堅決不幹的。


    我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參政的政權,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世俗政權。


    還有一個顧慮。


    何天清楚記得,郭猗黠笑,“雲娘子生的可俊!而且,她對你,一直是青眼有加呢!也不曉得……哈哈哈!”


    何君——三世紀的何君,你可千萬別跟這位雲娘子有啥不清不楚的瓜葛啊!


    麻煩可都是我的呀!


    雖然在善堂生活了十幾年,但對於範、雲的了解,郭猗這裏,還是很有限,範長生不去說了,就是實際經管善堂的雲娘子,平均一天出現在善堂的時間,也不到一個時辰,就連她婚否、有無子女,都不曉得。


    不過,郭猗可以肯定,雲娘子精醫術,而且,身上很可能是有功夫的——雖然從未在他麵前展示過。


    無論如何,見吧。


    “對了,我得了離魂症,以前的事情,統統不記得了,這個,你同她說過了沒有?”


    “放心——說過了。”


    “她相信嗎?”


    郭猗笑,“無所謂信不信,何侯您得沒得離魂症,真失憶還是假失憶,她看的出來——她精醫術。”


    呃,好吧。


    *


    迎接雲娘子,算是“禮出格外”,何侯迎出大門,長揖到地,雲娘子連聲遜謝,平和微笑,斂衽還禮。


    確如郭猗所言,雲娘子生的很俊。


    年紀,三十出頭的樣子;身段,不像生育過的樣子。


    算來,她開始經管善堂之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何天想起了墨姑,兩相對比,郭猗的判斷可能是對的,雲娘子身上,可能確是有功夫的。


    相讓入內堂,何天再長揖,先謝多年養護之德,再致歉——


    俺在東宮的菜園子裏摔了一跤,醒來之後,阿母都不認得了,也包括您,太不好意思了!


    雲娘子溫言迴道,“善堂待諸孤子,一視同仁,過去種種,些些微勞,何侯不必放在心上。”


    頓一頓,“至於離魂一症,於何侯,不過小厄,譬如濟水,偶遇風波而已。風停波平,即天清氣朗。何侯立功立德,朝野推重,黎庶仰望,可知天佑善人,後福綿長。”


    嘿,真會說話。


    何天不由對這位雲娘子刮目相看了。


    兩人皆如對大賓,皆未表現出任何故人重逢的驚喜。


    對於“離魂”的何侯,實無“驚喜”可言;而雲娘子若以何侯“故人”自居,言語親熱,甚或輔以肢體動作,何天對她,就未必“刮目相看”了。


    雲娘子奉上禮物,都是平陽的土特產,“以慰何侯鄉梓之思”。


    何侯對平陽,沒有任何“鄉梓之思”,但依舊殷勤致謝,接著,還禮——


    十萬錢。


    對於一間善堂來說,這是一個天文數字,但雲娘子也隻是眼中波光一閃,隨即麵色平靜的“代諸孤子謝何侯恩賞”。


    客套完了,進入正題。


    “擅造潭府,原有一不情之請。”


    來了。


    是這樣一迴事——


    “何侯也曉得的,範先生和我,都身在教門。”


    “正一道所本,隻有一部《道德經》,範先生以為,《道德經》微言大義,究天人之際,其實不合適普通教眾誦讀。”


    正一道,五鬥米教之正式名目,因入教須納五鬥米而以之為俗稱。


    “再者,說句實在話,老子著《道德經》之時,還沒有正一道。”


    “說到底,借他人杯酒,澆自己塊壘。”


    這話說的……還真是實在啊。


    “範先生以為,正一道有教而無義、有教而無經,這個局麵,不能不變。”


    “於是,發下宏願,要為天一道著一本真正的道經。”


    “白手著作,範先生雖大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是有兼濟天下、普渡眾生之誌的,從不存門戶之見,除《漢書·藝文誌》所載各道藏外,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借鑒於釋教。”


    咦?


    後世有論者以為,南朝陸修靜編撰的道教曆史上第一部經書目錄《三洞經書目錄》,就是模仿佛教的《大藏經》而創製的,難道,道、釋之間類似的交流還要再早些?


    “範先生聽說,有一位姓竺、法號‘法護’的大德,眼見世人敬佛,隻知禮拜圖像,乃立誌弘法,周遊西域,將大批胡本佛經帶迴長安,並已譯出了一本《光讚般若經》。”


    嗯?


    這個話,我是聽誰說過的?


    “範先生乃赴長安,登門拜訪,同護公極言談之歡,二賢皆相見恨晚也!”


    “不過,見了護公,才曉得傳言有些出入。”


    “《光讚般若經》二十一品,小十萬字,護公已譯出的,隻是第一品‘光讚品’。”


    “護公很樂意將譯本借閱於範先生,可是,兩部簡本,一部送去了敦煌保存——那裏氣候幹燥;一部輾轉入洛陽,護公手上,隻有一部絹本,借給了一位善知識。”


    簡本,不是“簡縮本”,而是“竹簡本”。


    可是,“輾轉入洛陽”?


    那不就是——


    “於是,範先生便在長安住下,耐心等待。那位善知識抄錄完畢,就會還給護公。”


    “孰料,就在當天夜裏,善知識家裏走了水,那部絹本的《光讚般若經》第一品‘光讚品’化為灰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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