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的傍晚,一行人終於行至北境營地。

    周青青雖出身將門,卻從未有機會真正踏入過軍營,尤其駐紮邊境的大軍。遙遙看去,白色氈帳,綿延數裏地,遠處似與天際交匯,漸漸融入那夕陽和浮雲裏。

    下了馬車,立在這狂野之地,有風吹來,她胸腔中竟無端生出一絲陌生的豪邁。又覺得這感覺奇妙,便自顧地笑了笑。

    秦禎聽道她這低低的笑聲,轉頭看她,隻見她嘴角輕揚,眉目含笑,額間發絲,微微散亂,隨風而動。他心念一動,伸手將那幾縷青絲,綰在她耳後:“北趙大軍將至,尚不知這場仗要打多久,營地簡陋,要讓夫人受累了。”

    周青青睨眼看他,嘴角翹起:“既然王爺心疼我,不如等你傷稍好一些,就讓我迴西京,畢竟我一個女眷,在戰營也幫不上什麽忙。”

    秦禎輕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道理夫人應該很懂。我在戰營多久,夫人自然也要在戰營陪我多久。”

    周青青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秦禎卻朗聲大笑。

    此時,一個身穿將軍鎧甲的男子,帶著幾人迎上來,抱拳恭恭敬敬道:“屬下恭迎王爺。”

    秦禎揮揮手:“鬱將軍,我都說過多少次,在軍營不用行這些虛禮。今日我剛剛到,趁北趙大軍未至,今夜讓兄弟們好好喝一頓,明日開始全力備戰。”

    鬱將軍笑著點頭:“好,我這就將王爺的命令吩咐下去。”

    入了氈帳內,周青青看著他捂著胸口坐在榻上,問:“你傷還未好,待會不會要跟將士們喝酒吧?”

    秦禎抬頭看她,輕笑一聲:“當然,上下同歡,我豈有不喝的道理?”

    周青青狡黠一笑:“那我待會把你的酒換成水。”

    秦禎忍不住笑出聲,卻因為胸腔震動,牽扯到了傷口,又蹙眉悶哼了兩聲:“夫人如此替為夫著想,還真是令人感動呢!”

    周青青彎著嘴角笑道:“王爺您都說我我眼裏心裏都隻能有你,我自然要事事關心你。”

    秦禎失笑搖頭:“不過玩笑之語,你倒真當了真。”

    周青青挑眉戲謔:“所以王爺的意思是,我的眼裏心裏還是可以有別人的?”

    秦禎意味不明地看著她:“你可以試試?”

    周青青睨了他一眼,嗤了一聲:“罷了,我是個惜命之人。”

    舟車勞頓幾日,兩人也都沒心思

    鬥嘴,吃了些簡單的食物,小憩了片刻,賬外暮□□臨,圓月升起,篝火如同星子,在這綿延數裏的戰營點燃。

    秦禎拉著周青青到主篝火前落座,聶勁和馮瀟已經坐在一旁,周圍則是坐在地上的將士。戰營除了偶爾有年長的浣衣女,幾乎看不到女人,眾將士見著武王妃,難免新奇。大約秦禎在軍中向來爽朗親和,也或許是西秦人天性如此,這些將士竟然不憚於王妃的身份,見到周青青和秦禎落座,還吹著口哨起哄。

    不過被秦禎笑著輕喝一聲,便老實下來,想來秦禎還是很有威信。

    周青青雖也不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但這種場合,也隻在和親路上經曆過一迴。上迴還有一半是送親的南周人,除了丫鬟碧禾,也還有幾個繡女,如今卻隻得他一個女子,倒真有些不自在。

    秦禎的酒,自然是王妃親自斟,周青青早有準備,悄悄將壇子裏中的酒倒掉,給換上了白水。秦禎拿到杯子仰頭一喝,嘴角揚起無聲笑了笑。

    男人們一喝酒就開始撒野,又是圍著篝火跳舞,又是猜拳鬥酒,葷話連天。秦禎也是個中好手,很快與眾人打成一片。

    周青青待在這裏不自在,便趁著大家瘋鬧的時候,悄悄離開。

    整個戰營,都是歌舞升平,周青青走了好遠,才稍稍尋了出安靜的地方。卻見前麵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怔了一怔,笑著走上前:“馮將軍,怎的一個人在這裏?”

    馮瀟手中把弄著一把竹笛,昂頭看向她:“王妃怎麽不在王爺身邊看著他?”

    周青青蹙眉摸了摸耳朵:“我哪裏看得住他,耳朵都快被吵得發麻,也不知他們能鬧到幾時,我隻想清靜一會兒。”

    馮瀟笑了一聲:“王爺大傷未愈,隻怕喝多了傷身。”

    周青青左右看了看沒人,悄聲道:“我悄悄給他換成了水。”

    月色下,她神色俏皮,像個未經世事的少女,半點看不出已嫁作他人婦。她倒也不避諱,在馮瀟身旁大喇喇坐下,道:“馮將軍,你給我吹一次上迴在酒肆裏那首曲子可好?”

    馮瀟笑了一聲,未做應答,隻將笛子放在唇邊,片刻之後,悠揚婉轉的笛聲,從他唇間流瀉出來。曠野之地,前方是茫茫夜色,後方是狂歡戰營,這思鄉曲夾在中間,與周青青上迴聽來,又別有一番風韻。

    她聽得有些怔怔然,腦子裏不由自主又浮現在金陵的那些日夜,待到曲子結束,不知不覺竟然淚濕滿臉

    。

    她迴過神,有些不自在地,抬起衣袖,輕擦了擦眼睛。

    馮瀟轉頭看她,眉眼浮上一絲笑意:“王妃是想家了麽?”

    周青青點點頭,卻沒有出聲。

    默了片刻,馮瀟又低聲道:“今夜不知為何,我也有些想家。”

    周青青抬頭看向他,隻見他神色略帶蒼茫憂愁,有些奇怪問道:“馮將軍不是說自小顛沛流離,不記得故鄉在哪裏麽”

    馮瀟點頭:“我確實幼時就顛沛流離,也早不記得家鄉在何處,但這些日子,不知怎的,腦子裏總是浮現兒時的一些場景,有山有水,有屋子有荷池。我想那大概就是我的家吧。”

    周青青思忖片刻,試探問:“馮將軍不記得自己為何會顛沛流離?”

    王侯世家,市井百姓,每個人自有其與生俱來的氣質,馮瀟雖則是西秦馬奴出身,但她總覺得他跟西秦市井草根的粗人並不一樣,長相也與西秦人不甚相同。

    馮瀟沉默了半響,才迴答他的話:“戰亂,我夢裏的家園,皆被戰亂所毀。”

    周青青想了想十幾二十年前的天下局勢,雖然她尚未出生,但也知那正是南周和西秦打得最兇的時候,許多人因為戰亂失去家園,倒也不足為奇。

    周青青無奈地笑了笑:“戰亂確實可恨。本以為西秦與南周議和,我和武王成親,本以為這世道至少能安穩幾年,沒想到北趙又開始不消停。看來想要天下太平,大概隻能在夢裏吧。”

    馮瀟歎著附和道:“是啊!隻能在夢裏。”

    周青青深唿吸一口氣,站起身:“偷溜出來這麽久,怕是王爺會找我,我就不打攪馮將軍的閑情雅致了。”

    說完大步走開,走了幾步,身後的笛聲再次響起,隻不過很快隨著她的腳步,被掩埋在戰營的夠籌交錯中。

    周青青找到秦禎處,卻見他正和幾個將士鬥酒,身子有些東倒西歪。她心裏一驚,趕忙走過去,一陣酒氣撲鼻而來,她皺了皺眉:“王爺,你怎麽喝酒了?”

    秦禎指著身旁幾人,笑嘻嘻道:“夫人將我的酒換成水,叫這些家夥給識破,我正被罰酒呢!”

    這不是胡鬧嗎?周青青將他扶住,同一旁的鬱將軍道:“鬱將軍,王爺重傷未愈,大夫交代不能喝酒。”

    鬱將軍本以為秦禎好得差不多,見她憂心忡忡,才知並非如此,忙道:“那王妃趕緊扶王爺去氈帳休息,剛剛王

    爺出去了一趟迴來,已經喝了一大壇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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