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和親聲勢浩大,儀式流程繁冗不堪。宮裏的嬤嬤,一早專程前來王府為周青青梳妝打扮。

    周青青這身盛裝,雖不是嫁衣,但勝似嫁衣,上著對襟金絲繡製束腰衫,下穿紅鳳尾綾羅裙,一頭及腰青絲被梳成挑心髻,發髻綴金絲鏤空珠花,上插一支碧玉鎏金簪,下戴一枚雲鬢花顏金步搖,額前是一副紅色瑪瑙眉心墜。

    定西王府沒落多時,周青青早與尋常千金無異,哪裏有過這種盛裝的時候,隻覺得動一步,這一身的珠玉首飾,就晃蕩作響,讓人誠惶誠恐,膽戰心驚。

    她看著鏡子裏那陌生的美豔少女,心中感歎:珠玉枷鎖,古人誠不我欺也。

    梳妝打扮完畢,便要前往宮內行辭行禮。

    周家上下老小送她到府門口,消停了幾日的哭聲,又卷土重來,這一迴更是齊齊大哭,那聲音此起彼伏,響徹雲霄。

    周青青該交代的話已經交代完畢,也沒心思再多說一遍,隻是看著眾人哭得不成樣子,心裏難免也有些難過,卻又不願意表露出來。因為她知自己若是一哭,幾個弟弟妹妹,恐怕更是收不住場。

    她擠出一臉適宜於新嫁娘的笑,佯裝灑脫地揮揮手:“一早大家就忙著,都進去歇著吧,我這是去和親嫁人,說起來也是喜事,你們想開點,往後若是得閑,我就迴金陵看你們。”

    她語氣輕鬆,卻不敢多做停留,話音落畢便折身上了那金頂馬車,踏踏去了皇宮辭行。

    宮中設鼓樂,皇上皇後坐鎮為她踐行,一番繁瑣儀禮下來,珠玉枷鎖加身的周青青,隻覺得昏昏沉沉,在一派喜氣祥和之中,漸漸有些茫然。

    直到被人扶著走出大殿,上了步輦,才稍稍從茫然中迴神。二百人的送親團,浩浩蕩蕩從宮中出發。

    西秦求親使團,正站在皇宮大門處恭候,打頭的便是先前那位周香香驚為天人的西秦使者。這些日子,周青青對西秦使團有所耳聞,這使者是西秦三品將軍,她未來夫君武王秦禎的副將,名喚馮瀟。

    馮瀟垂首而立,待周青青從步輦下來,拱手溫聲道:“公主請上車。”

    周青青淡淡瞥了他一眼,隻見這人沒了初見時的一身風塵仆仆倦色,看起來愈加溫潤俊朗,同他後麵那些西秦將士當真截然不同。

    不過好奇歸好奇,卻也沒多餘心思想太多,她嘴角輕抿,微微一笑,伸手抬起裙裾,踏上馬車,又稍稍歪頭朝馮瀟道:“這一路上就勞煩馮將軍了

    。”

    馮瀟仍舊微微垂首,恭恭敬敬迴她:“公主客氣了,將您妥妥當當帶到王爺身邊,是在下的職責。”

    周青青暗自嗤笑,長路漫漫,自己這一去,卻是要嫁給一個素味平生的男子。她上了車,餘光環顧一眼四周西秦將士,均是粗獷虯須,腦子裏不由得勾勒出她想象中的夫君模樣,頓時打了個寒噤。

    碧禾在她身後爬上來,對著她小臉哭喪著低聲開口:“大小姐,咱們這就真的走了?”

    周青青翻著眼皮白她一眼:“你當是做夢呢?讓你別跟非要跟著,到時可別給我哭哭啼啼。”

    碧禾哼唧兩聲在她對麵坐好,又咧嘴笑開:“隻要跟著大小姐,去哪裏奴婢都樂意。”

    周青青輕笑,戲謔般輕踢了她一腳。

    外頭忽然鼓聲雷動,坐在馬車前頭的聶勁低聲朝裏麵開口:“小姐,馬上要出發了,您可準備好了?”

    周青青知道他的意思,笑了一聲道:“大風起兮雲飛場,四海之內皆故鄉。我還真不信西京就是個什麽虎狼之地。”

    聶勁也笑:“小姐放心,就算有豺狼虎豹,來一個我聶勁替你殺一個,來兩個我替你殺一雙。”

    碧禾吃吃笑出聲:“是啊,有阿勁在,就算是上天入地,小姐也不用怕。”

    幾人輕語間,和親隊伍在鼓樂聲中啟程。

    周青青將身上的珠玉枷鎖卸下來少許,又從脖子間拉出一根紅繩,紅繩下方吊著一個白色彎月形狀的尖墜,形狀簡單,樸實無華,原來竟是一枚狼牙。

    她手握狼牙輕輕摩挲了一番:“爹娘,你們泉下有知,保我這一路順利平安。”

    恍然間想起十年前,她爹周灝從邊疆凱旋歸來,為她捎迴這枚狼牙做了她的護身符。狼牙猶在,卻物是人非。

    在她感懷中,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途徑鬧市,市井百姓的喧嘩聲,讓周青青微微迴神。

    她稍稍掀起一點簾子,從細細的縫隙看向外頭。隻見街道兩邊擠滿了百姓,個個麵容激動,有甚者幾近痛苦流涕,頗有些夾道獻花萬人巷空的架勢。還有百姓拎著蔬果幹糧,朝和親隊伍投遞贈送。

    有走在路邊的士兵,被塞滿了懷,拿著也不是丟了也不是,一時不免狼狽不堪。

    馬車前頭的聶勁顯然也未幸免於難,伸進來一隻握著兩枚蜜桃的大手,無奈笑道:“大小姐,這是金陵百姓的一點心意,你嚐嚐味道

    如何?”

    周青青放下簾子,將他手裏的桃接過來,遞給碧禾一個。

    折騰了小半日,她也有些餓了,用手絹擦了擦手裏的果子,咬下一口。

    還別說,挺甜。

    她正專心對付手中的果子,但是片刻之後,一陣響徹雲霄的唿喊,讓她差點一口被噎住。

    “長寧公主,千秋萬代!長寧公主,萬人擁戴!長寧公主,巾幗英雄!長寧公主,永垂不朽!”

    周青青怔了怔,跟對麵的碧禾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噗嗤笑出聲。

    “小姐,您現在對金陵百姓來說可是大英雄,王爺泉下有知不曉得會多欣慰!”

    周青青笑著搖搖頭,用力咬下一口桃子,不以為然道:“成個親而已,就成了大英雄,咱南周的英雄也未免太好當。”

    碧禾道:“這個親可不是誰都能成?二小姐不就不願意麽?反正在碧禾心裏,大小姐就是英雄。”

    小姑娘嘴巴向來會哄人,周青青乜了她一眼,笑著沒再說話。

    碧禾聽著外頭的喧鬧,忍不住好奇,悄悄掀開一點自己這一側的簾子。片刻之後,驀地輕唿一聲:“小姐,夫人他們在路邊送你,你要不要看看他們?”

    周青青愣了下,湊到她那頭,碧禾見狀,要將簾子全部掀開,卻被她攔住:“就這樣!”

    透過簾子的一線縫隙,她看到路邊那幾張熟悉的麵容。許姨娘和她大妹周冉冉抱著哭做一團,周香香和周珣並肩微微踮腳,紅著眼睛朝馬車的方向看來,唯有懵懵懂懂地周玥站在母親身旁,一臉懵懂地看著和親隊伍。

    默了片刻,周青青放下簾子,複又坐好。

    碧禾見她神色平靜,試探問:“小姐,要是你心裏難過,舍不得小姐少爺他們,要不要吩咐停下來,跟他們再道個別?”

    “木已成舟,舍不得又如何,再道別一次,徒增傷感。我這是去嫁人,嫁的還是西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有何難過?”她佯裝灑脫地揮揮手,又將手中剩下的桃子送入嘴中,用力咬了一口。無奈不甚咬到了桃核,咯得她齜牙咧嘴。

    碧禾見狀,笑得幸災樂禍。

    周青青撇撇嘴,望著手中桃胡,自己也噗嗤笑出聲,金陵城中的嘈雜浮華,也就在這笑聲中漸漸遠去。

    出了皇都城門,就正式踏上了西行的和親之路,也開啟了長達數月的風餐露宿。白日趕路,夜晚紮營

    ,途徑城郭和驛站,為下一段路途補給。

    周青青自小習武,這兩年又掌管一個落魄的王府,自不是什麽嬌弱之流,開始還有些不太習慣馬車長時顛簸,但兩日下來,很快就就習以為常。

    然而,西秦和南周和親一事,顯然並不是那麽皆大歡喜,兩國經年戰亂積累的怨氣,早已經自上而下滲透,並且很快在這支和親大軍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西秦求親隊伍統共百餘人,皆是軍營出身的將士,這些年兩國之爭,西秦一直占領上風,他們英明神武的武王秦禎,忽然提出和親止戰,雖然獲得百姓擁護叫好,但對於士兵來說,卻有那麽一絲不甘,畢竟再打下去,南周或許就是西秦囊中物。所以這些求親將士,多對這場和親不以為然,也對送嫁的南周人不屑一顧,覺得這些南人弱小無能不堪一擊。

    而對於南周人來說,彪悍粗獷的西秦人,燕頷虯須,不愛洗澡,喜食生肉,無異於野蠻人。

    尤其是在吃食上,雙方更是南轅北轍。南周近二百人送嫁隊伍,除了將士,還有陪嫁丫鬟和繡女工匠,有這些人在,每每紮寨露營,南周這邊食物總是花樣繁多,西秦則是粗糙又簡單。於是積怨越來越深。

    雙方人馬互相看不對眼,難免就生出這樣或那樣的摩擦。周青青坐在馬車裏時,時常聽到這樣的低語對話。

    西秦士兵說。

    “你看看那些南人的小身板,我一個就能幹翻他們四五個。”

    “可不是,要不是王爺大發慈悲議和退兵,咱們西秦鐵騎早就把南周踏平。”

    “這長寧公主也是好命,竟然能嫁給咱們王爺。”

    “話雖這麽說,可就長寧公主那弱柳扶風的身子,不知道能在王爺榻上度過幾夜。”

    周青青心道自己好歹習武多年,拳打流氓腳踢無賴皆不在話下,難不成你們王爺還能是個兇禽猛獸?

    而這廂南周人則時常道。

    “你看看那些西秦人,個個長得跟狗熊一般,除了知道打打殺殺還懂什麽?”

    “可不是,要不是定西郡王早逝,還輪得到這些蠻子跟我們南周囂張。”

    “最可恨是那殘暴武王,竟然要娶我們長寧公主。”

    “長寧公主才貌雙全,嫁給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秦禎,當真是可惜又可恨。”

    周青青表示深以為然。

    西秦與南周的分歧,就如同一道小小的

    縮影一樣,在這支數百人的和親隊伍中,愈演愈烈。

    好在雙方將領馮瀟和陳將軍,皆是識大體的人,自己這邊若有什麽過分的苗頭,便會壓下去,總歸一路西行到壽州之前,雙方人頂多是打打嘴仗,翻幾個白眼,讓車廂裏營帳裏的和親公主周青青,聽一點雙方編排秦禎和自己,就當是聽聽笑話打發無趣旅途,僅此而已。

    總歸都是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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