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焱坐在甲板上,手上拿著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剛從岸邊摘下不久,尚且生機勃勃,腦袋隨著周焱的手晃來晃去,九雙小眼珠子跟貓兒眼似的追著綠色的光點打轉。


    周焱拿它當教鞭。


    “這首詩叫《晚晴》,是杜甫寫的。”周焱說。


    “杜甫是誰?”


    “杜甫是詩聖,唐朝的一個詩人。”


    “是男孩子嗎?”


    “是啊!”


    欣欣插嘴問了聲:“他長得好看嗎?”


    周焱想了想:“算是器宇軒昂吧……”


    一個大點的孩子問了聲:“這首詩是什麽意思啊?”


    周焱解釋:“風吹過了,雨下過了,夕陽餘暉灑落,濕氣騰騰,江景映入眼簾,雨後夕陽,就是這樣的景色。”


    狗尾巴草朝前麵一指,小鬼們統一地扭脖子看去。


    晚霞如錦,江水烈烈,正是夕陽薰細草,江色映疏簾,可惜這兩日晴好,不如上兩日細雨飄飄來得切題。


    大孩子問:“白姐姐,你是老師嗎?”


    “……我以後會是老師。”周焱搖了搖手裏的草。


    “白老師!”


    有人領頭,小鬼們跟著喊,“白老師!”“李叔叔!”


    喊聲不和諧。


    欣欣突然爬了起來,越過周焱,撲到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李政身上。


    李政拍了下她的頭:“你爸呢?”


    “我爸爸跑啦!”


    李政笑道:“跑哪兒了?”


    “跑到軍軍家裏去啦,等下就迴來!”


    “把你爸叫迴來吃飯。”


    “哦!”欣欣大聲應下,拉起那個叫軍軍的小男生,幾下就跑遠了。


    周焱起身,拍了拍屁股,狗尾巴草在她屁股後麵不停點頭。李政不動聲色地收迴視線,問:“二百塊錢花完了?”


    周焱說:“沒。”


    “不夠車費?”


    “不是。”


    李政問:“那怎麽還在這兒?”


    周焱說:“我沒地方去。”


    李政不說話了。


    周焱想了想,說:“我晚點還錢行嗎?”


    李政輕哼了聲,不知道是同意她的請求,還是在嘲諷她。


    **


    老劉叔從軍軍家裏拿迴了一瓶老白幹,酒水汩汩倒進玻璃杯中,說:“我想著是該碰上你了。”


    李政從他手裏搶迴杯子,老白幹倒了足有一杯,“多了!”他拿過老劉叔的杯子,分了一些給他。


    兩人抿了口酒,酒味衝到喉嚨,連骨頭都熱了起來。


    下酒菜還沒上齊,李政揀了顆花生米吃,說:“他們沒留你吃飯?”


    “這不是你在麽,當然跟你喝有意思!不過欣欣那丫頭女大不中留,非要在軍軍家裏吃。哦對了——”老劉叔走到櫥櫃前,拿來一個袋子,“呶,林泰讓我帶給你的,說你忘拿了,他托你帶給別人的。”


    李政瞥了眼,接過來隨手擱邊上。廚房裏的人剛好端了一盤熱氣騰騰的炒螺螄上桌,老劉叔指著菜說:“你妹妹的廚藝可真是不錯,這幾天都是她下廚,還幫著我忙上忙下!”


    周焱坐了下來,說:“菜齊了。”


    李政沒搭腔,夾了顆螺螄。剛出鍋,熱油燙嘴,放了辣醬炒,辣味躥上來,提神醒腦。


    他吃了一會兒,筷子指了下周焱,跟老劉叔說:“你不是請她當小工吧?”


    周焱一口炒蛋還沒咽下。


    老劉叔哈哈笑了笑:“她當小工不合適嗎,吃苦耐勞又聽話!”


    李政瞥了眼周焱:“就這幾天,你就看出她吃苦耐勞了?”


    “幾天還不夠啊,跑趟船才花多少工夫!”老劉叔看向周焱,“這丫頭早就有主意了,用得著給我當小工?”


    周焱覺得她該插下嘴:“我托了老家的一個姐姐幫我找份暑期工,有消息前我想一路跟船,老劉叔靠岸的時候我就去找找工作,要是找到了,就不麻煩老劉叔了。”


    後半句話,李政似曾相識,這丫頭前幾天就說過類似的話,沒想到她要來真的。


    “不麻煩不麻煩,有你幫我燒飯,不知道輕鬆多少。”老劉叔說,“哦,還能當個孩子王,看那群小鬼頭一個個多聽你的話!”


    李政晃了晃酒杯,問:“你老家在哪兒?”


    老劉叔“咦”了聲:“你妹妹老家在哪兒你也不知道?”


    “遠房的,不熟。”


    “哦。”


    周焱說:“在衢臨。”


    不遠不近,李政“唔”了聲,也不再多問。


    酒酣耳熱,李政迴去的時候,老劉叔已經喝大了,泡了一杯濃茶說解酒。


    周焱收拾碗盤,從餐桌腳下拿起一個袋子,說:“老劉叔,這個?”


    老劉叔看了眼:“嗨,李政又忘記拿了,你待會兒給他送去吧。”


    “哦。”


    老劉叔想到什麽,又說:“李政這個人吧,脾氣怪了點,他像來不喜歡人多,你看他船上一直就他一個人就知道了,按理我們這種船,至少要有兩三個人才行。他就是這個毛病,我還記得兩年前,他找到我說,說要買我那艘船的時候,我都當他是神經病。”


    周焱笑了:“啊?”


    老劉叔迴憶:“我那個船,當初跟現在差不多破,報廢還不至於,但誰會想買來做生意啊,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錯。後來熟悉了,才覺得他這人也沒什麽,朋友倒是挺多,不過比較喜歡獨來獨往。所以你別往心裏去!”


    “沒有,他還給了我兩百塊錢呢。”周焱把桌子擦了一下,問道,“你剛說船上至少要兩三個人?”


    “是啊,之前我老婆在船上,她半年前人沒了,我也歇了半年。”


    周焱不解:“那之前你說不想請人幫忙?”


    老劉叔喝了口茶,“啊”了一聲,沒有理解,過了一會兒想起來了,說:“哦,你說那迴飯上說的話啊?我那是想讓李政來幫我的忙,他年輕力氣大,人也處熟了,總比請個陌生人迴來的好,我那會兒故意這樣說,可惜他沒有反應。”


    老劉叔喝完茶,站了起來,有些晃晃悠悠地朝洗手間走,說:“一個人開船,也就他膽子大,再怎麽不用人,停船也要人啊,每次停船都喊人幫忙,還不如請個小工,也不嫌麻煩!”


    周焱之前在李政船上的時候並未留意,這兩天倒是見到老劉叔每次停船開船都要請人幫忙。


    確實麻煩。


    周焱拎著袋子走出船艙,踮腳望向岸邊。李政的船最破,一眼就能認出來。她跨過一艘艘船,最後踩在了那塊暗紅色的甲板上。


    周焱敲了敲門,沒人應,她又喊了一聲“李政”,還是沒人說話。手底下的門倒是自動開了。


    沒上鎖。


    裏麵開著燈,但是沒有人,周焱走進去,打算放下東西,入內才發現,幾天時間,這裏像遭人洗劫。


    鍋碗瓢盆亂堆,地上還有土豆皮,地板變得黏黏糊糊,床上的毯子半垂到了地上,角落又冒出了蜘蛛網。


    跟遭河霸洗劫後一樣。


    身後傳來腳步聲,半途似乎遲緩了一秒。周焱轉身,那人剛好走到近前。


    艙內屋頂矮,他微微低著頭,看向周焱,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


    周焱舉了下手裏的袋子:“你忘了拿這個,老劉叔讓我給你送來。”


    李政“唔”了聲,上前兩步,接走她手裏的袋子。


    距離突然拉近,那人低著頭,唿吸間,濃濃的酒氣遊絲般纏了上來。周焱第一次近距離看他的臉,有棱有角,鼻梁高挺,此刻嘴唇微抿,顯得有些嚴肅。


    三十多歲的男人,成熟的氣息是她未曾接觸過的。


    周焱往後退了一小步,“那我走了。”


    “噔噔噔”,腳步有點急,後來幹脆跳著上了對麵的船。


    李政聽見腳步聲遠去,把袋子扔到了衣櫃裏,去廚房倒了一杯水。門沒關,還能看見船燈下那個愈行愈遠的身影。


    十幾二十歲的小丫頭,跑起來活力四射,跟書呆子樣的沉悶倒是有些不同。


    聲音倒是綿綿軟軟。


    第二天中午起航,老劉叔和李政一同出發。


    老劉叔的船上多了一個人,昨天剛從軍軍家挖過來,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有兩年跟船經驗。


    老劉叔身體不好,幹脆把“船長”的位置讓給他,需要指揮方向時,老劉叔自己站到了船頭。


    傍晚到了碼頭,那小夥子還幫李政一起停了船。


    周焱在船上煮飯,那些男人跑上跑下,裝貨一直裝到後半夜,吃了一頓周焱煮的宵夜,又馬不停蹄地起航了。


    跑船的人作息基本不規律,這幾天連周焱的作息都顛倒了。


    細雨飄飄,淩晨五六點的時候雨勢漸大,到了下午又變成小雨。


    船舶在河上行走了兩天,這天晚上,船上幾人又喝了點酒,早早睡了。


    到了半夜一點多,周焱醒來想上廁所,走出船艙,突然覺得船身晃了一下。


    那小夥子恰好從臥室裏衝了出來,說:“潮水來了!”


    周焱沒明白什麽意思,老劉叔緊跟著出來,一邊打著手機,一邊跑到船尾,衝邊上的船喊:“李政!李政醒醒!潮水來了!”


    周焱跟著出去,外麵狂風卷細雨,她問:“怎麽了?”


    老劉叔說:“打他電話不通,潮水來了!”


    周焱已經看見了,潮水正湧像她站著的船尾。


    而她腳下的船,正在努力調頭。


    周焱沒站穩,踉蹌了一下,摔倒在甲板上,老劉叔一邊喊著“李政”的名字,一邊幫那小夥子導方向,眼看兩船距離越來越遠,周焱提起雙腳,直接跳了過去。


    大浪打來,船身偏移,老劉叔喊了聲:“小白——”


    那船已經離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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