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歿了!


    家國不安,還伴大喪。


    南榮這一陣兒,真是禍不單行,衰運連連啊!


    一時間,消息傳開,滿營不安。


    皇後娘娘是自殺的。


    隨軍而來的李太醫切脈後寫下脈案:皇後娘娘死於劇毒鶴頂紅。


    另外,據皇後的婢女說,昨兒從興隆山鎮迴來的馬車上,娘娘就因為「錯信劉明盛,錯認陛下」之事憂思鬱煩。一連兩錯,娘娘晚膳未用,今兒的早膳也未用,一切憂心忡忡。在前往陛下房裏去時,娘娘還往隨身的荷包裏塞了兩粒藥丸子。婢女也不知娘娘是要做什麽用,還特地關切地問了娘娘一嘴。


    娘娘當時沒有迴答,隻幽聲一嘆。


    「出京時帶著它,原是為不測之時,用以避難,不至汙了皇室尊嚴。沒有想到,竟要……唉!一錯再錯,差點誤國誤民,釀成大禍。也罷也罷!」


    太醫的話,婢女的話,再結合當時的事件,皇後娘娘死於愧疚自殺一事,大抵就板上釘釘了,無人置疑,也無人敢來置疑。


    皇後歿,國喪至。景昌帝傷心欲絕,整整一日未出房門,滴水未盡,想是對皇後之死太過悲痛。為此,滿營將士也都唉聲嘆氣,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禍心之中。


    有心思的人,了解這是天家鬥法,早就心驚膽戰了,生怕燒到自己的身上來,自然選擇了靜默不語。沒有心思的人,則人雲亦雲,把這場國喪之事炒得熱熱鬧鬧。


    又過一日,晌午時,陽光大熾。


    景昌帝終於從房裏來,扶著門框,虛眯著眼,神態極是沉鬱。


    他靜默了許久,方才沉聲吩咐了一句。


    「傳令!送皇後槨棺迴京!」


    北上的南榮大軍繼續在管宗光等人的帶領下,駐守在房州、荊州以及一水之隔的襄陽路,淮水以南的隨州、光州等地,與蕭軍呈對峙之勢,而宋熹卻一身疲憊地帶著一支精銳禁軍,親自為謝青嬗扶靈迴京,從而結束了他的禦駕親征之旅。


    同一時間,由於墨九生了一個女兒,乃墨家大事,幾乎普天之下的墨家弟子都在慶賀。但凡掛著墨家旗幟的店鋪、客驛等等,紛紛大行折扣,以此迴饋百姓。這是一喜,而另有一憂,也在持續發酵——墨九生女,依舊沒有打破墨家代代生女的魔咒,引來了無數的議論之聲。


    另外,蕭幹和蘇赫關係曖昧,他倆與墨九的關係也曖昧,這三個人之間到底要如何相處,如何進退?是蕭幹「喜當爹」,還是蘇赫「喜得麟兒」?到底誰要退出這一場沒有烽煙的角逐?這些都是引人注目的話題。


    所以,南榮皇後之死、墨九生女,幾個大人物之間的多角關係,一時間像春風一般,吹拂過九州大地,掀起了一個短暫的*,也淡化了這一場腥味濃烈的戰爭。


    一夜之間,事情突變,恍若隔世。


    好多人都在津津有味於這些事情,以至於都忘記了——南邊、西邊都正打著仗呢?


    宋熹帶著浩浩蕩蕩的扶靈隊伍,還沒有迴到臨安,半道上就接到了消息。


    這不是一個好消息,簡直就是雪上加霜。


    釣魚城的戰爭在僵滯數日之後,終於有了變化。就在幾天前,久攻不下的蒙合採用了蘇赫的「圍點打援」戰術,開始了對釣魚城的周遭城鎮以及增援部隊的大麵積襲擊。


    這一招是相當狠的。


    釣魚城駐紮著幾十萬南榮兵,要吃、要喝、要後備物資的增援。蒙合這樣的打法,不符合他一貫主張的強攻猛打,靠武力取勝的戰策,真真奸猾了許多。


    或許是宋熹在漢水的失利,影響了蘇逸的信心以及判斷。本來以釣魚城的儲備,不需要後援,糧草物資也能撐上大半個月。可他卻耐不出性子了,改變了隻守不攻,重點騷擾的戰術,居然主動開城出擊,大軍壓上去,將南榮兵不擅攻擊戰的軟肋突顯在了蒙合的麵前。


    這個北猛大汗,慣於抓出時機。


    蒙合大喜,當即迎了上去。


    這一仗,簡直就是對蘇逸的當頭一棒。


    戰爭持續了約摸三個時辰,以蘇逸的失敗告終。


    雖然在最後時刻,蘇逸帶著殘兵退守到釣魚城裏,沒有讓蒙合因此破城,但經此一役,南榮將士死亡人數將近五萬人。釣魚城外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讓蘇逸損兵折將不說,還導致了南榮士氣靡靡。


    僵滯了這麽久,對蒙合而言,可謂終見曙光。


    他將獻計有功,並且在戰鬥勇猛過人的蘇赫大肆封賞了一番,賜到再無可賜了,似乎還不盡興,讓人擺酒在中軍大帳裏與他痛飲,又商談接下來的對敵戰術一直到半夜。席間,蘇赫侃侃而談,蒙合認真傾聽,可謂君主共歡,之前兩人間的嫌隙似乎都煙消雲散了。


    「賢弟以為,蘇逸此番又要龜縮多久?」蒙合舉著酒杯,有了一些醉態,「這一次戰敗,想必這廝又要死守城池了。若他們糧草充足,就這般耗著,他們背靠南榮,我們遠道而來,就算斷其後路,我們自己也很吃力,經久必虧。」


    蘇赫聽著他的話,久思,點點頭。


    「大汗所言極是。」


    「唉!」蒙合重重一嘆,對於這座久攻不破,極損他威風的釣魚城早就有了厭倦之心,「若早知這般,我便不從蜀地行軍了,從幹州直走興元路多好。」


    蘇赫聞言,癟了一下嘴,「可那樣,就難免與蕭幹遇上了。」


    蒙合沉吟,眯了眯眼,雙目緊緊盯著蘇赫特地戴了一張麵具的臉,突然問:「這次再見賢弟,似乎比以往有些不同。」


    假扮蘇赫的辜二,心裏一驚。


    他對蘇赫的模仿可以說登峰造極了,連極為親近的人都發現不了,這個蒙合居然察覺了不同?


    薑是老的辣,這人的眼光果然厲害。


    極力坦然地與蒙合互視著,他克製著內心的情緒翻滾,卻沒有掩飾自己的小小吃驚。


    「大汗為何有此一說?」摸了摸自己的臉,他又道:「莫非臣弟容顏越發醜陋,驚著了大汗的眼?」


    「不不不!」蒙合豪爽地飲了一口酒,認真地盯著他道:「我也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隻覺得……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停頓一下,就在辜二心跳如雷的時候,他突然大笑。


    「今日多吃了幾口酒,我也不妨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感悟大抵來自於強者的天性。以前的你,坐在我的麵前,恭順、少言,可野心滿滿的,那種敵對感,騙不了我。我一眼就能感覺到殺氣。如今的你——全然沒有。來,喝了這一杯,我信你。咱兄弟二人同心協力,我說過的話,不會輕易改變。等拿下南榮,我統一了天下,這漢地就歸你來管!」


    蘇赫麵色微變,當即跪下來。


    「多謝大汗!臣弟愧不敢當。」


    「你不敢當,誰人敢當?再者,一個小小漢地算什麽?」蒙合是一個梟雄,平常說話都豪氣沖天,在酒精的作用下,就更是沒有半分顧及,大聲爽朗地笑著:「這天下遲早是我的,南榮……嗬嗬,一隅之地而已。還有更遠更遠的地方,草原的那頭,大洋的彼岸,等著咱們去征服呢。」


    感慨於蒙合的野心之大,辜二垂目不語。


    這時,頭頂上卻傳來蒙合的低嘆。


    「唉!一座小小的釣魚城,卻困我如斯,真是氣煞我也!」


    聽他又說到了釣魚城,辜二突然抬起頭來,目光中閃爍過一抹晶亮的光芒。


    「大汗,臣弟倒有一計,可再次引那蘇逸出來,一擊殺之——」


    「哦?」蒙合當即有了興趣,攤手抬了抬,「賢弟還不快講?」


    「這個……」蘇赫遲疑著,目光不時瞄著蒙合,欲言又止,「此計恐會影響大汗威名,還是不用也罷。」


    蒙合不禁啞然:「何計會引我威名?此地就我兄弟二人,賢弟當講不妨。想如今久攻釣魚城不下,本汗的威名早就消失殆盡了,隻要能拿下釣魚城,將那蘇逸血祭我旗,便是有損威名又如何?成王敗寇,天下都是我的了,哪個還敢說三道四?」


    經了上一役,蒙合對蘇赫的信息確實多了不少。


    或者說,他信的隻是自己的感受。正如他所說——他在蘇赫的身上沒有感受到野心,所以也就少了防心。


    蘇赫眼皮往下一垂,握住酒杯的手,微微一緊。


    「下半夜時,咱們趁著酒勁兒,再打他一迴。然後,大汗假裝重傷,並將消息傳出去……」


    假裝重傷?


    若他重傷,對釣魚城的蘇逸來說,豈不是大喜?


    蒙合似乎領悟了他的意思,眯了眯眼,語氣已有笑意。


    「征戰沙場之人,受傷乃是家常便飯,何來威名一說。賢弟思慮過重了。」


    聽他笑起,蘇赫卻板著臉,語氣極為鄭重,「大汗,軍中魚龍混雜,難免會有各方探子,為了保險起見,大汗假傷之事,除了大汗與臣弟之外,最好不要有第三個人知曉。」


    考慮一瞬,蒙合點點頭。


    「正該如此!」


    ……


    ……


    月華高懸天空,興隆山一派寧靜。


    深夜裏,墨九在榻上昏睡,小丫頭被抱到了奶娘的懷裏,沒有人吵她,做了個「剖腹取子」的手術,對她的身子影響極大,這幾日都不得好睡,常被疼痛驚醒。


    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四下太靜了,蕭幹正盤膝坐在她榻前的一張美人椅上,聞聲皺了一下眉頭,瞥一眼墨九就躡手躡腳地去開了門,然後對門外的薛昉「噓」了一聲,望向窗子外麵的燈火。


    「幾更天了?」


    「迴主公,三更了。」


    唔一聲,蕭幹走出房門,順便把門帶上,對薛昉指了指外麵,兩個人一起走到客堂坐下,他才冷肅著臉,「這麽晚來,肯定有要事了。說吧!」


    喜得千金的蕭幹在興隆山已滯留兩日了,順利為墨九取出孩兒,他沒有離開,而是每日陪床照顧,一應湯酒飲食,都細心照料,除了不能餵奶之外,他承擔了丫頭們的全部責任,這讓墨九的近身之人都很欣喜,而蕭軍中卻有很多在幹著急。從古至今,哪有哪兒為了婦人生產,在大仗當前久居床頭,不肯離開的?


    要知道現在形勢對他們太有利了。


    南榮國喪,景昌帝迴了臨安便大舉為皇後舉喪,滿城百姓皆慟哭,軍中上下全稿素,再加上釣魚城蘇逸吃了敗仗,想來用不了幾日就將被蒙合全線攻下,南榮防線崩潰,這樣情況下的南榮,喪失了大半的戰鬥力,此時不攻,更待何時?


    但蕭幹很固執。


    不管古璃陽來函陳述,不顧軍中將士的翹首以盼,堅持己見。


    旁人問及,他隻迴:「此時他比任何人都需要我。」


    墨九問及,他卻迴:「打了幾個月,疲乏了,正好趁機讓大軍休整。」


    如此,幾日來,兩個人像尋常夫妻。逗著名字尚在考慮中的丫頭,樂不可支。


    女兒沒有名字,蕭幹隻一句一句喚著人家「小丫頭」,喚墨九時便改口「大丫頭」,那眼中滿滿的都是幸福的光芒,似乎這一大一小兩個丫頭,已占據了他全部的情感。


    兩個人相處,情緒是可以相互傳染的。


    他的幸福,也是墨九的幸福。


    山中歲月有情人,哪裏還有比這更美的日子?


    兩個人都不言語那些尚未完成的事,明知未來荊棘遍布,隻徜徉著眼前的幸福相守。


    然而——


    該來的事,始終要來。


    門外巡視的墨家弟子手舉的火把,照亮了薛昉的眼。


    他看著蕭幹,有一點不敢說,可思忖片刻,還是小心翼翼地說了出來。


    「主公,我們不能再等了——當想辦法啊。」


    他的話,有些沒頭沒腦,可蕭幹卻聽得懂,懶洋洋為自己倒了一杯壺中的冷茶,高舉過頭,端詳一陣,他像一個運籌帷幄的智者,神色淡淡,目光淡淡,身影籠罩在淡淡的燈火中,像一個淡淡的剪影。


    「急什麽?」


    「……主公啊!」薛昉著急的心肝上都是火了,「屬下來之前,剛得到消息,蒙合再攻釣魚城,受了重傷,當即昏迷不醒,恐很難救治了——」


    完顏修告訴墨九那些事情,在她術後清醒的第一時間就告訴了蕭幹,而蕭幹這邊,其實早就得到了消息,關於苗寨的玄事,那一個極有可能與八卦墓的消息。


    當然,這個消息並非來自辜二。


    至今,他們都沒有得到辜二關於此墓的半點消息。


    薛昉年歲雖小,人卻老練。可以說除了蕭幹之外,他很難對任何一個人有絕對的信任。不僅是他,連同聲東、走南、闖北和擊西等人在內,都對辜二產生了懷疑。


    宋熹圍堵漢水時,可以說消息無法傳達。


    那麽現在呢?


    他已經利用蕭幹傳達的指令,成功得到了蒙合的信息,三獻其計了,八卦墓的事,他就無法告之嗎?


    八卦墓關乎千字引,關乎武器圖譜。


    所以,它幾乎成了一個象徵「野心」的代名詞。


    辜二的行為,確實很難讓人信任了。


    然而,蕭幹聽完,卻久久不答,似乎並沒有在意。


    薛昉潤了一下唇,觀察著他的臉色,接著又道:「蒙合重傷昏迷之事,在北猛軍中,隻有辜二一人知情。想必接下來——蒙合大限將至了。隻可憐他征戰一生,恐怕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會死得這般不明不白了。」


    「這不是很好嗎?」


    蕭幹反問,目光凝重而幽遠,「一切事情都按照我的計劃在行進,你擔心什麽?」


    「擔心主公流連於兒女情長,受了那辜二的矇騙。」


    薛昉對辜二的懷疑與日俱增,說話已相當不客氣。


    「恕屬下無禮,煩請主公試想一下。蒙合一死,雖說已有小王子。但北猛朝中有阿依古撐腰,一貫實行的又是忽裏台大會(注),蘇赫登頂北猛大汗之位,指日可待。如今主公人在興隆山,蘇赫手上有兵,外表與你一般無二,他成了蘇赫王爺,也就順利接管了主公你應得的一切,若他執意不還,你要如何扳轉這一局?」


    大概真為蕭幹操碎了心,薛昉的語氣一句比一句重。


    他確實有些急躁了。


    看蕭幹一日一日圍著墨九轉,就像個尋常的居家男子,薛昉生怕他吃了用人之虧,讓數年的謀劃一朝付了東流水,急得眼圈都是紅的。


    可蕭幹沉默一瞬,卻安撫地看向他,淡淡一笑。


    「我蕭幹這一生,自恃視人無誤。我信他。」


    「主公!」薛昉真急了,「屬下並非讓你不信,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難不成,你就由著他殺掉蒙合,再做那北猛大汗?而你,就隻守著這興隆山,做個山大王不成?」


    山大王?


    其實蕭幹手上的籌碼到如今已經足夠多了。


    守著汴京與金州大地,完全可力壓南榮,再與北猛分庭抗禮。


    但蕭幹似乎被薛昉的「山大王」形容逗樂了。


    想著他的大小丫頭,唇角慢慢噙上了一絲樂。


    「做個山大王也好啊!」


    看薛昉一副恨不得去死的表情,他頓了片刻,又略微斂目。


    「事緩則圓。不必急躁。你且看他除掉蒙合,拿下釣魚城,甚至坐穩了北猛大汗之位再說。」


    薛昉:「……」


    窗外月已圓,他內心的崩潰洶湧而來。


    主公啊,人家坐穩了大汗之位,還有你什麽事兒啊?


    哪一個有本事的英雄豪傑不嚮往江山在握,縱橫天下的快意?


    到時候才是真正的養虎為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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