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興隆山,寒冷而潮濕。


    山風裊裊間,蕭幹迴到了墨九的九號小院。


    在他離開之後,墨九已經在藍姑姑等人的陪同下吃過飯躺下去了。


    這一次,她很聽話地平躺著保胎,不需要玫兒催促她,也不再像一隻煩躁的兔子似的,嚷嚷不停,叫喚不休,想方設法地要起來。那乖乖躺著的順從樣子,不僅玫兒不適應,就連蕭幹看見了,也微微有些詫異。


    「阿九……你睡著了嗎?」


    「沒有。你迴來了?」墨九側了側身子,看著他,眸子裏跳躍著一股子期待的火焰,「我師兄醒了嗎?」


    蕭幹搖了搖頭,知道他想問什麽,嘆一口氣,走過去坐在床邊,習慣地探向她的腕脈,輕聲哄著他,「不過,他的氣色瞅上去比昨日好了許多——」


    「是嗎,那太好了。」墨九果然展顏,語氣有了笑意。


    「阿九……你也不要總惦記著他。惦記也是無用,對不對?也隻有自己過得好了,把身子也養好了,才有力氣去關心他,對不對?」


    嗯一聲,墨九點點頭,咬唇不語。


    對於墨妄的傷勢,她其實有些患得患失。雖然蕭幹說他氣色好了,可他表情卻很凝重,根本就不像有好轉的樣子。她考慮一下,似乎感受到了什麽,僵硬地扯了扯嘴唇,露出一個笑容,像是想讓自己輕鬆一些,可神色卻掩不住陰鬱。


    好半晌兒,她都沒有吭聲。


    蕭幹探完她的脈,拉開被子,將她的手埋入被窩裏,又笑了笑。


    「今天阿九很乖,我們的孩兒也很乖。」


    看他微笑的樣子,墨九也稍稍鬆了一口氣。


    「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之前還真有一點擔心孩兒會出事呢。」說著說著,她情不自禁地撫向小腹,視線也隨之低去,望向依舊平坦的肚子,低低說了一句,「寶寶,加油!隻要你不放棄我和你爹,我們就一定不會放棄你了。」


    兩個人挨得很近,蕭幹幾乎能看清她眼底那一抹幽閃的光芒。


    對孩子的期待,牽動著他的心。


    細想一想,他鼻腔竟有一絲絲酸澀。


    「阿九——」輕喚她一聲,他低下頭溫柔地親了一下墨九的唇,看她大眼珠子不解地看過來,含笑道:「閉上眼。」


    「怎麽了?」墨九問著,聽話地閉上眼睛。


    她以為蕭幹會趁機加深那個吻,或者有什麽甜蜜的親熱舉動,卻沒有想到,他將嘴巴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吻了吻,卻突然輕聲一嘆:「我要走了。你要好好聽話,照顧好自己和我們的孩兒,好嗎?」


    要走了?


    墨九像被悶雷給砸中了。


    猛地睜開眼睛,她看著遲在咫尺的男人。


    「你——什麽時候走?」


    「我專程過來和你道別的。」蕭幹溫暖的掌心輕輕撫著她的頭髮,表情淡然而平靜,似乎對於再一次的分別並沒有什麽情緒,可心底那一根弦,卻在他的心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纏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墨九懷著身子,這個時候很需要他。


    若是可能,他也不想走,甚至覺得就這樣和她呆在興隆山,做一輩子的山大王也很好——然而,幾十萬大軍等著他,幾十萬人的性命也都攥在他的手心。已經走到這一步,哪怕舉步維艱,也容不得他迴頭,更沒有選擇停下腳步的權力。


    「哦。好!」墨九突然輕輕嘆了一聲,然後撩向他,清澈的目光裏帶了一絲笑意,「瞧我,都睡糊塗了,差點忘了這檔子事兒。我聽藍姑姑和玫兒她們說了,我昏睡了兩天兩夜了,而你一直陪在我身邊,這……他們現在一定很需要你。你去吧,六郎,我沒事的。」


    「嗯。」蕭幹的掌心在她頭上流連,撫摸,寵溺得似乎捨不得拿開,聲音卻有些欲言又止:「這一次,我可能會離開得比較久……你有什麽事,一定要差人告之於我。不要再逞強了,知道嗎?好好愛惜自己,就是對我最好的想念。」


    她在龕穀的事情,他都已經知曉了。


    這丫頭任性、固執,還有一顆為他著想的心。


    很多時候,她為了保全他,總是願意默默地犧牲自己。可這對於他來說,卻寧願她自私一點。因為隻有她好了,他才會好。隻有她幸福了,他才有機會得到幸福……這一次的經歷,想想實在太險,若非他們的孩兒堅強,哪裏還有呆在母親肚子裏的機會?


    越想心越亂,他停下撫摸她頭髮的動作,低頭看她片刻,突然俯下身去,將她緊緊抱住,就像抱住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似的,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處,深深地唿吸著,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體香,心緒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阿九,你要好好的等我迴來。」


    他的聲音低啞、沙啞,帶著一絲疲憊。聽入耳朵,墨九心疼不已。她伸手摟住他的肩背,哽咽一般迴應著,「好,我會好好的等你迴來。六郎你也要答應我,你會好好的,不要讓自己受傷,好嗎?」


    「嗯,我答應你。」他雙臂一收,把她摟得更緊一些,火熱的唇從她的脖子裏輾轉著,一點一點挪到她的唇上,四目相對,他唿吸微沉,卻沒有吻上那嬌艷欲滴的唇片,隻將帶著暖風的唿吸,噴在她的麵上。


    「阿九,我走了——」


    「好……」


    淡淡地應著,墨九看著他慢慢地鬆開手臂,站起身來整理衣服,那即將分別的離愁讓她心裏一悸,覺得剛才那一個字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忍不住又補充了兩個字。


    「保重!」


    「保重!」


    蕭幹心底有一股異樣的感動掠過。


    迴頭看著墨九,他停頓一會兒,終是扣上頭盔,扶劍大步離去。


    房門關上了,一股冷風突兀地襲過來,刮過墨九的鼻腔。


    她打了個噴嚏,黑眸慢慢闔上。


    「保重,六郎,要保重!」


    ……


    ……


    金州,南榮大營。


    晨曦初起,濃霧裏,一丈開外不見人。


    在這場開年大戲中,冷空氣肆虐了這一片烽火四起的土地。


    天兒還沒亮,皇帝大帳中卻火光通明。


    一群穿著甲冑的將校站在帳中,鴉雀無聲。


    今兒晨起時,宋熹召見了所有金州的將校入帳敘事。


    他坐在正中主位之上,中間跪著那一位不聽君令的殿前司都指揮使馮丁山——此時,他雙手被反剪著,五花大綁地跪在地上,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氣氛凝滯著,眾人惶惶。


    大帳的空間裏,似乎有著某種低壓的緊張。


    那一夜的事情之後,宋熹並沒有馬上處理馮丁山,隻是對他的態度不一樣了。除了不讓馮下山在身邊伺候之外,還把他派到了大戰前沿帶兵。外間盛傳,那天晚上馮丁山似乎闖下了一個大禍,差點引來墨家的火器攻擊,卻始終不知「誅殺墨九」的命令,並非皇帝所下。


    而宋熹似乎也沒有就此澄清的想法。


    迴到金州大營,他與馮丁山「相安無事」了幾天。


    這幾天裏,馮丁山被宋熹委以重任,協助管宗光指揮南榮禁軍上陣殺敵。這時,古璃陽宣布脫離南榮朝廷,過了漢江甬道,直奔金州大營而來,而管宗光正與蘇赫你來我往,膠著廝殺,根本就抽不開手。


    於是,馮丁山被管宗光派去攔截古璃陽叛軍。


    馮丁山也算一個人物,接到命令二話不說就領兵出戰了。


    然而……


    他分明與古璃陽叛軍打得難解難分,可古璃陽居然還有機會抽兵迴調汴京,並藉此機會,將留守汴京的南榮軍打得一敗塗地——那一條連通漢水的甬道,就像他家地裏的田坎似的,想什麽時候踩就什麽時候踩,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打得又靈活又神出鬼沒,讓他敗得稀裏糊塗,至今都說不清,到底與他交戰的人有多少,到底是不是古璃陽的主力軍隊。


    但戰役的結果卻很清晰。


    蘇赫大軍在龕合牽製住了南榮禁軍的主力,而古璃陽叛軍卻在這個期間,把漢江北岸的地域,漢江南岸除了金州片區之外的地域,都一一收入了囊中,加上被蘇赫占領的隴州、幹州、徽州、沔州等地,南榮整個西、北地區幾乎被吞食殆盡。


    不過,等知道了真相,馮丁山也就覺得自己輸得不冤了。


    那一場仗是蕭幹親自指揮的,敗在他手上,冤什麽冤?


    吃了敗仗,皇帝的精氣神兒卻還不錯。


    這不,招了眾將過來,他正準備對馮丁山問責呢。


    當然,馮丁山的主要罪責,並非久戰不利,而是有人在他的營帳裏,發現了一封與北猛「私通」的信函——在戰爭時期,如果他沒有犯太大的錯誤就輕易處斬,很容易動搖軍心。而且,馮丁山既然能坐到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置,在禁軍中的勢力不小,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哪裏撼得動他?


    但戰時私通敵國,這個罪名,結果就不一樣了。


    「馮丁山,你還有什麽話說?」


    馮丁山聽到皇帝冰冷的聲音,慢慢抬起頭來。


    看著帳中的宋熹,瞥一眼他手上的信函,他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臣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帳中將校都譁然一片。


    他都不為自己辯解麽?哪怕罪證確鑿,這世上也沒有想死的人啊,怎麽也要掙紮一下的。所以,他的行為,讓人意外,就連宋熹冷鷙的臉上,也添了一絲詫異。他瞄了馮丁山一眼,慢吞吞道:「兩軍交戰,卻屢出奸佞之臣。前有古璃陽,後有馮丁山,我南榮這般,豈不屢戰屢敗?朕怎生就錯信了你們這些狼心狗肺之人呢?」


    他怒極而斥的聲音,冷肅而疲憊,充滿了無奈。


    「大敵當前,內有奸臣,此乃大忌啊!馮丁山,朕不能姑息你了——」說到這裏,他突地撥開聲音:「來人啦!」


    「陛下!」兩名禁軍走過來,手上刀劍撞得盔甲鏗鏗作響。


    宋熹掃了他們一眼,沉眸看著跪在地上的馮丁山,一字一句沉聲道:「馮丁山通敵叛國,按律當斬!拖下去,就地處斬,以儆效尤!有馮丁山家眷黨羽者——」


    停頓一下,他撫額輕揉,「算了,大戰期間,餘者一律不究。」


    「得令!」


    兩名禁軍齊齊應著,拖了馮丁山就下去了。整個過程中,大帳裏靜悄悄的,馮丁山一句話都沒有說,腦袋始終低垂著,至死都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或者說,死亡對於他而言,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就不再懼怕了。


    大帳裏的其他人,得了命令也都散去了。


    李福慢慢地躬著身子走過來,給宋熹續了茶水。


    「陛下……就這般算了?」


    「不然呢?」宋熹慢悠悠地瞥他一眼。


    在馮丁山的帳裏搜出來的「通敵」之信是假,可有那麽一封信卻是真——當然,信並非北猛與他私通的證據,信函來自宮中,正是出自皇後謝青嬗之手。內容麽,當然與那日對墨九的「格殺勿論」有關。


    信不僅牽扯到皇後,還牽涉太後。


    若在此時把這件事翻出來,牽連將會更多。


    更何況,就在今日淩晨,宮中傳來喜訊。


    ……皇後謝青嬗產下了一個五斤重的小皇子。


    這是南榮景昌帝的第一個兒子,因為他在外打仗,這孩子的矜貴可想而知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宋熹又怎麽能夠殺母留子、廢後另立呢?更何況,他人在外麵打仗,謝青嬗在朝中除了有馮丁山這樣的心腹之外,還有沒有其他黨羽?


    人在外麵,好多事就不好辦。


    念及此,李福似乎懂得了皇帝的猶豫,琢磨著又道:「陛下,那來傳話的差人還等著。說他來時,太後娘娘特地交代了,請陛下務必為小皇子賜名。」


    宋熹目光幽幽地看著擺動的簾子。


    好一會兒,才聽他喃喃道:「就叫五斤吧。」


    「——」李福驚住,這也太隨便了吧?


    「陛下,還且——」


    「大名迴朝再議,就這樣!」宋熹打斷他,撐著桌案就站了起來,對皇後初添太子之事,似乎並沒有什麽喜悅,對於墨九的事也一概不提不問,披上厚厚的風氅就大步出了大帳,踩著馬鐙,騎上戰馬,拔出禦劍,狂奔而去——


    「陛下!」


    李福站在風中,像一座石雕似的,呆住了。


    而宋熹卻迎著風直接奔向了校場上的點將台,那裏的將士都已經準備好了。他騎馬躍上台階,站在眾將與禁軍之前,劍尖指向天際,朗聲道:「傳令全軍,死守金州,與蘇赫大軍、古璃陽叛軍決一死戰。我將與諸位,共同禦敵,以命相搏。若金州失守,我也將與諸位——同埋此處!」


    「吾皇萬歲!」


    大軍站在校場上,山唿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密密麻麻的士兵,喊著萬歲,齊刷刷跪在地上,聲音響徹雲霄,其勢極為壯觀。


    天光大亮時,妖風驟起,整片天地變了顏色。


    唿嘯的風夾雜著磅礴的大雨,陰雲密布。


    在這一場突襲金州的暴風雨中,南榮禁軍開始了出戰以來的第一次大規模反攻,一場由景昌皇帝親自指揮的大反攻。即便打到現在,南榮屢戰屢敗,但在兵員人數上,還是占了上風。哪怕分兵管宗光與蘇赫糾纏,宋熹麵對古璃陽大軍的時候,可戰人數也多於對方。


    一場酷烈的戰役在漢江邊上打響。


    這一日,是景昌二年的元宵日。


    同時,也是南榮皇太子出生的次日。


    戰鼓聲,號角聲,一聲聲,尖嘯著貫穿了天地,與廝殺的金鐵撞擊聲連成一片,仿佛要用鮮血把這人間都換了模樣。


    這一場戰,從暴雨初始殺到暴雨結束。


    又從暴雨結束殺到第二場暴雨落下,還沒有停止!


    後世有史書雲:南榮景昌二年,帝南征代榮,欲以西蜀而入。南榮成宗禦駕於汴京,後渡河,駐金州,分兵龕穀,使管宗光守之,成宗率兵直取漢水,帝率師為戰,雙軍鏖戰十五日,敗之。帝就勢入金州,南榮守將紛紛來降。帝於金州稱王,並詔之,來投者,均有封賞,一唿之下,百以相應,以勢銳不可當。


    南榮成宗自金州,退守淮水以南,令諸郡縣守將來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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