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漠北到漠南,再入中州,長途跋涉的蕭幹大軍,行徑彰德府濬縣,已是景昌元年的除夕了。此時,天寒地凍,飛雪未止,戰爭迫在眉睫,簡直愁死了歸鄉的旅人。


    暮色四合,濬縣山下,北猛騎兵的行軍氈帳,像一朵朵蘑菇,一頂一頂佇立在蒼穹之下的積雪之中。乍一看,氈帳七零八落,沒有章法。


    可懂行的人卻知道——氈帳的布局,暗合著巧妙的八卦陣法。


    當然,這樣陣法,來自墨九的創意。


    懂機關,善巧術,墨家钜子的本事,並非說說而已。一路從哈拉和林跟著蕭幹南來,她就在琢磨一些可以幫著他,對他有用的東西。墨家有一些庫存的火器,但都存放在興隆山上,這樣倉促的時間點兒,也運不過來。而且,目前墨家的火器對於動輒數十萬人的大軍團作戰來說,不管在數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還差了一截。


    於是,墨九就琢磨上了陣法。


    古代戰爭,主要靠陣法和布局,比如有名的淝水之戰這種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靠的就是謝安巧術的陣法布局。因為古代戰爭時通訊的落後,信息傳達就存在誤區,兩軍交戰時,主帥的意誌往往不能準確地讓每個士兵知曉,這就給了敵人很大的可乘之機。一旦陣法不及,一處亂,就處處亂,處處亂,就吃敗仗。


    蕭幹以前是南榮有名的將帥之才,在行軍布陣上,自然也是箇中好手。


    可當他傳統的兵法式布陣,融入了墨九機關八卦的巧力之後,他像是豁然開朗,找到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世間之事,大多相生,就比如大軍駐紮的布防,有了一個相輔相襯的小八卦布局,也能縝密許多。


    在對墨九大讚之餘,他漸漸跟上了墨家的思維,布陣、實踐、修改、推到、再來——兩個人像對這個事兒玩上了癮,從漠北一路行來濬縣,每一次駐紮布防,他們都會用不同的布局方式,然後讓將士們訓練攻擊和防守,像軍事演習似的,幾次三番下來,將士也樂意玩,他們也從中得到了不少的經驗和教訓,將多種可攻可守的陣法方式,練得爐火純青。


    於是乎,一個高興,蕭幹一聲令下,大軍就地休整,一起過年。


    北猛人從來不過年,但沒有人不喜歡過節。


    尤其在大戰開啟之前,可以大吃大喝,誰會不喜歡?


    濬縣山下,氈帳點點,歡聲笑語雪片似的飛上雲霄!


    對於蘇赫這個王爺,他們從懷疑到尊重,從佩服以及事事順從,甚至對他心生感激,也不過短短一個多月而已。不得不說,這就是蕭幹的人格魅力了。帶兵打仗不同於其他行當,太講究人心駕馭,軍心合一。一個統帥,得讓將士由心的服你,聽從你,這樣對命令的執行力度才會有效果,這也是打勝仗的基礎。一支常勝的軍隊裏,一定有一個靈魂人物。


    蕭幹在軍中,從來就是扮演的這樣一個人物。


    領袖的魅力,決定了軍隊的實力。他從嚴治軍,也友愛治軍。還沒有到達濬縣山,就早早派了先遣部隊過來中州,四鄉八鄰地找當地居民購買豬羊、蔬菜,用來給將士們過一個肥年。


    戰爭時期,這些東西可都是稀缺事件。


    北猛軍還未到達中州,這裏的老百姓能逃的都逃了,沒地方逃的也整日裏關門閉戶,避得遠遠的。他們在珒國未亡之前,受珒國人奴役,從來受的都是下等民眾的折辱,如今聽說北猛人比珒人還狠戾,一個個都是茹毛飲血吃生肉的怪物,哪裏會想到找上門來食物的北猛兵,會這般的彬彬有禮?


    不殺人放火,老百姓已是受寵若驚了。


    他們原本想著把東西都送給他們,隻要討個全家安生也就罷了。


    結果,北猛兵還給他們結算銀子……


    當一個好的結果大過了惡劣的心理預期,巨大的變化很容易讓人心生奇變。


    本該視為仇人的,卻瞬間變成了恩人!


    一支三十萬人的軍隊,要吃掉多少豬羊?


    所以,這一場為除夕準備的「收購事件」,輻射範圍很大。


    因此,蘇赫王爺親民愛民的事跡,很快就傳了開。蕭幹這樣的做法,也許有他的刻意為之,也許隻是性格使然下的無意,但無論原因,隻論結果。這件事對他日後能順利入主中原不引百姓反感,並招攬來大批南榮官員投誠,奠定了極大的群眾基礎,也對他後來的執政,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後話不提,隻說此刻。


    長途跋涉而來的北猛大軍,在濬縣山下生火做飯,嗅著那好些日子都沒有嚐過的肉香味兒,看著炊煙裊裊在飛雪中,渾身上下的血液都亢奮了。他們在營地裏,或練拳頭,或扳腕子,或找柴火,幹得不利樂乎,有一些嗓子好的,會飆歌的,更扯著喉嚨唱開了。


    在一曲曲北猛民歌中,飯菜香了,大元帥托人買來的酒也到了。


    軍中人多,消耗巨大,一輛輛運酒的牛羊,排了好幾裏長地。


    吃過這一餐,就該上戰場了!


    血熱了,酒溫了,大傢夥兒早有心理準備,也不怕打仗了。其樂融融地端起碗,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這樣的即視感,像出來野炊的……


    「好酒!」


    「好肉!」


    「好王爺!」


    「哈哈!」


    「兄弟們,來吃!」


    「嘖,這豬肉的滋味,不如牛肉有勁道啊。」


    「有得吃你就樂吧!要不是王爺,你他娘的還在啃硬饃饃夾幹菜,哪裏來的肉?讓開讓開,你不吃讓老子來。他娘的,口水都流出來了,再多吃一口!」


    「滾!老子說不吃了?好肉好酒好王爺,不吃虧本!」


    一個人說,一百個人說,一千個人說,一萬個人說,越來越多的人說,於是,一句「好酒好肉好王爺」不知不覺就隨著獵獵的山風傳入了墨九的耳朵,聽得她哭笑不得。


    「好像王爺也可以吃一樣。」


    「難道不能吃?」蕭幹淡目撩他,說得很鎮定。


    「能嗎?」墨九扯著大大的袖口,傾身夾菜。


    「不能嗎?阿九難道不知?」


    「不知。」


    「不知——那你昨夜吃的甚麽?」


    「……呸!不要臉!」


    「要臉,就要不到媳婦了!」


    「嘖!你何時變成厚臉皮了?」


    喧譁的濬縣山營地正中,有一個比別處更大的氈帳。


    氈帳中,燃著一個火爐,將寒冷都驅逐在外。墨九和蕭幹相對而坐著,互相逗著趣。蕭幹沒著戰甲,坐得端端正正,仙姿逸貌,清俊出塵。墨九卻懶洋洋的,坐在一張墊著厚毯的木板上,樣子好不自在。他們的麵前,放著精炒過的小菜,還有兩個白麵饅頭,一碟切得薄薄的滷牛肉,一碟夾饅頭吃的芽菜炒豆豉,看著式樣簡單,卻令人垂涎三尺。


    大軍行在外,這樣的夥食,也隻有她這個孕婦才有機會享用了。


    莫說旁人,便是蕭幹自己,也捨不得分享她的美食。


    他喜歡看她吃得美美的樣子,就是心疼她這麽辛苦。看她說完又急急忙忙拎了一片滷牛肉往嘴裏,不由抿唇一笑,拿了帕子出來,伸手擦向她的嘴角。


    「阿九慢些吃,吃了還有的,又沒有人搶你的,急什麽?」


    「嗯嗯嗯!好吃。噫,你也吃啊!看我吃有味兒啊?」


    「我等一下要出去,還得陪將軍們吃喝,先留著肚子。」


    「哦,好吧!」墨九懷著身子,短短時日,下巴都長圓了,胃口也確實厲害了許多,特別能吃。本來為了這個事,蕭幹是準備將她放在嘎查村,不帶她繼續南下的,可她死纏爛打,說陰山離哈拉和林太近,還不如隨他一起安全自在。


    再說,汴京是蕭幹舊部的老巢,離興隆山近。


    一過了汴京,她就可以迴興隆山,那不比在陰山方便麽?


    經不住她兩天三頭的攛掇,以及有高端配套服務的耳風邊,蕭幹最終還是投降了。


    所以,為了不成他的累贅,墨九更賣大力氣地幫他。


    那些陣法的創意,便來源於這樣的動力。


    墨九吃了個半飽,打一下嗝,撫著胃,看蕭幹沒動筷子,似乎有一點神思不屬的樣子,不由又奇怪,「王爺,今兒大過年的,可有什麽事嗎?」


    蕭幹搖頭,「你莫管,吃完在氈帳裏休息便是。」


    這麽一說,那就是有事了。


    墨九放下筷子,開始皺眉頭,「大事,還是小事?」


    蕭幹一怔,「大事如何?小事如何?」


    墨九道:「你是當家的,大事你做主便好。小事嘛,不用勞你大駕,告訴我,我來辦。」


    她俏生生的嚴肅樣子,讓蕭幹不由失笑,「那敢問阿九,何謂大事,何謂小事?」


    墨九沉吟一下,「比如北猛打南榮就是大事,其他的事,就都算小事。」


    「……」


    北猛打南榮,也不是他們能決定的啊?


    這小丫頭就愛鑽空子。蕭幹笑著刮一下她的鼻子,慢騰騰地站起身,「這事和北猛打南榮差不多,算大事吧?!所以,我做主就好。」


    「……」墨九作繭自縛,啞巴了。


    「我出去了,得準備準備,阿九吃完休息一會,早點睡下。」


    我靠!還真的有仗要打?


    看著他係上大氅子鑽出氈簾,頎長的身影消失在麵前,墨九微微眯著眸子,好一會兒都沒有迴過神來。


    她沉默著,想了許多。


    這裏是濬縣山,離汴京還有一段路。蕭幹也沒有讓大軍入城,更沒有擾民。駐紮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根本就沒有招誰惹誰,那麽,如果今天晚上會發生戰爭,那將會在誰與誰之間?


    ……古璃陽?


    想到這個人,墨九心裏驀然一驚。


    古璃陽是蕭幹在南榮領兵時的兩員虎將之一。遲重沒了之後,當屬他了。可他是土生土長的南榮人,心有南榮是正常的。而且,就算他心向蕭幹,願意投誠於蕭幹,他麾下的戰士,也未必守全聽話。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南榮人,莫說古璃陽,就算「死去」的蕭幹活著迴去,讓大軍倒戈向南榮,也未必就能成功。


    那麽,古璃陽要忠,還是要義?恐怕會兩難。


    但墨九為他考慮過不好決擇的最終處理,大不了也是解甲歸田,不參與他們之間的戰爭而已。卻沒有想過,古璃陽會來打蕭幹啊?


    但若非他,還會有誰?


    一時惶惶,她心緒不寧,連胃口都沒了。


    宣布戰爭快一個月了,可真正的戰爭卻沒有打過。


    今天除夕,北猛人不過,南榮人卻很講究,他們會來嗎?


    考慮來考慮去,墨九終於坐不下去了,喚了玫兒過來,披上帶帽子的鬥篷,慢慢出了氈帳,卻見墨妄等在外麵的風雨中。她不由一怔,「師兄沒有去吃飯嗎?」


    墨妄看她一眼,目光微微閃過,沒有迴答,卻反問,「钜子要去哪裏?」


    墨九笑了笑,凍得嗬了嗬手,「正準備去看看弟子們,和他們聚聚。過年嘛,我雖然不能喝酒,但還得與大傢夥兒熱鬧熱鬧不是?」


    臉上微微一鬆,墨妄點點頭,「那咱們一起過去吧?」


    嗯一聲,墨九跟在了他的身邊。


    墨家弟子住得離她極近,不過就三四個氈帳的距離,幾個人還沒有走到地方,就聽到裏麵傳來笑聲,墨九唇角微微撩起,覺得整顆心都是暖和的。


    其實經了這些事,她對墨家弟子的重視,是越發的多了。


    她心裏知道,除了蕭幹之外,也隻有這些人,才會巴心巴肝的待她,會聽命於她。而她是他們的钜子,也得盡自己所能地待他們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說到底,加入墨家的人,又有幾個真為了傳道濟民而來?


    她曾經看過墨家弟子名冊,大多數人都身世孤苦飄伶,沒有親人,沒有家族可以依靠,這才不得不投靠墨家,不就為了生存嗎?古時與後世不同,人要生存得好,特別需要倚仗於家族以及勢力,一個人的能力在當今社會太過薄弱了,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最能體現群居動物的價值互補……


    說一千,道一萬,人人都隻為了生存。


    她是钜子,就是要給他們最好的生存基礎。


    從她入主墨家之後的一係列改革開始,也就是一直走在這條路上。讓弟子獲得最大的自由的同時,得到最大的生活資源和利益空間。


    隻有永恆的利益,才能捆綁永恆的關係。


    他們都過得好了,才會對她忠心耿耿,這就是良性循環。


    「小九——小心撞頭。」墨妄撩了簾子,微微欠身,扶在墨九的頭頂撐住門框,往裏頭喊,「钜子來團年了!」


    墨家弟子二三十個人,正盤腿圍坐在氈帳裏頭吃喝。


    聽了墨妄的話,他們紛紛迴過頭來,露出滿臉的喜色。


    「钜子好——」


    「钜子,快來坐下!」


    「這身子重了,要小心些,快拿個高凳子。」


    長久以來養成了習慣,他們對墨九不會輕易下跪,尤其私底下,相處方式更像真正意義上的兄弟姐妹,但恭順卻不比以前更少。墨九喜歡這樣,沖他們笑了笑,取下披在身上的鬥篷遞給玫兒,然後搓著手坐過去,往墊在中間的氈子上看。


    「我來看看,都吃的什麽?」


    「這年夜飯可豐盛了呢!左執事說,钜子特地吩咐買來的肉和菜!」


    「嘿,還真不錯!」墨九也不客氣,坐下來拿著筷子就夾了一片肉,咀嚼著點頭,「咱家的大廚手藝越來越好了。迴頭賞他一個美人兒。」


    「哈哈!」弟子們齊齊鬧笑起來,看向坐在角落裏的大胖子,「隻怕美人兒都受不得劉二的體重啊!這二百多斤砸下去,美人兒都成紙片了。」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


    墨九也跟著笑,「這劉二,到底偷吃多少東西?趕緊交代!」


    「快,交代交代!钜子讓你交代!」


    大傢夥兒聊得熱火朝天,另一邊,蕭幹與北猛酒足飯飽的一群將軍也坐在一起敘話。碰了幾個杯,酒一上頭,這些個憋了一個多月的北猛將軍,就有些耐不住了。他們隻覺得渾身都是勁兒,無處可發泄,都恨不得馬上提刀出去,捅幾個南榮人才爽快。


    「大元帥!我們何時出發,攻入汴京城?」


    汴京一直是北猛人的心頭恨。


    不僅因為它曾經是珒人的皇都,還在於特殊的地理位置。


    進可攻,退可守,好一個戰略要塞。


    上次北猛就差一點點就入主汴京了,卻被蕭幹搶了先。


    故而如今汴京在望,個個都如狼似虎的,恨不得去拚殺。


    可蕭幹卻淡淡舉杯,「今日過年,不談這個,先吃喝完了再說!」


    「王爺!」一個留絡腮鬍子的中年將軍站了起來,他在這群北猛人裏,最高,也最瘦,站在人群裏,顯得特別突兀,拱著手,他道:「敢問王爺對汴京之戰,有何打算?末將聽說,那古璃陽可非庸碌之輩——」


    他的話正說到這裏,外頭突然有探子高聲來報。


    「稟報大元帥!有大批南榮兵來犯——」


    ------題外話------


    雙十一了,都去剁手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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