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現天際。


    天未大亮,哈拉和林已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阿依古長公主穿了一件簇新的寬大直筒長袍,一身環佩,叮噹作響地入了王府,把晨起的王府中人驚得一陣忙亂,卻不要人通傳,徑直往蕭幹和墨九居住的縉樂院行去。


    縉樂院門口,值守的人是擊西。


    另外是兩個明顯睡眠不足的小丫頭。


    看到長公主殿下過來,擊西也不認識,正在發愣,那兩個小丫頭卻懂事地上前,對長公主行了一個單膝跪禮。


    「公主殿下萬福。」


    兩個小丫頭本是阿依古安排過來的,自然是熟識的。阿依古抬眼看一下安靜的院落,眉頭皺了皺,也不讓她們起身,拂一下袖子,就往裏走。


    「王爺呢,還沒有起?」


    聽這語氣,似有不愉。


    兩個小丫頭低著頭,咬唇搖頭。


    那小臉兒上,帶上一抹若有似無的羞澀。


    「迴公主殿下,還沒有。」


    這小表情落入阿依古的眼睛裏,她眉頭蹙得更緊了。


    能讓小丫頭害羞的是什麽?定然是蘇赫昨晚和那個叫墨九的女人鬧騰得厲害,她們在外麵聽見,動了春心害了羞,蘇赫也耽誤了晨起。


    阿依古哼一下,腳步加大往裏。


    兒子的地方,她真沒當迴事。


    可擊西卻從斜刺裏湊過來,擋在了她的麵前。


    「公主殿下,還沒有稟報王爺知曉呢,您可不能進去!」


    居然有人敢擋她的道兒?


    阿依古眉頭都擠到一塊了。但看麵前這個穿著侍從甲冑,眉眼嘴巴卻比女人還生得秀氣漂亮的小夥子,她怔了怔,麵色又稍稍舒緩了一點,抿了抿塗得通紅的唇角,淡淡一笑。


    「新來的?」


    擊西生得好,見慣了別人喜歡的眼神,也是一個傲嬌的主兒,平常跟在蕭幹身邊,闖北幾個都讓著她,縱著她的,幾乎沒有吃過什麽苦頭,對公主這樣的大人物,概念也不大——知道要尊重,可完全沒有阿依古這種草原貴族習慣的那種尊重。


    「是的,我是跟著爺一起來的。」


    頓一下,不待阿依古再問,他又抬了抬下巴。


    「您就是爺的身生母親?嗯,按理我是不能擋你去路的。但爺有過交代的,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去。這個任何人,應當也包括您的吧?」


    他與另外的兩個王府小丫頭不一樣,在他的心裏隻有蕭幹的命令才是命令,其他任何人說的任何話,都可以當成耳邊風。


    這麽迴答很符合擊西的個性。


    明明就是得罪了公主,還一本正經的反問人家,模樣還老實得很,又不像誠心刁難,倒好似,他自己也為難。


    阿依古仔細打量他。


    慢慢的,唇角掠起了一抹淺笑。


    「好,那你便去稟報你家爺知曉吧。」


    「不能稟報。」擊西語速很快,還煞有介事地迴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又壓低了嗓子,「公主殿下,爺昨晚睡得夜,這會子肯定沒有睡夠呢,可不能吵了他的。」


    睡得晚?


    阿依古挑開眉,不悅。


    「都做什麽去了?為何不早睡?」


    擊西想了想,眼皮往上一翻。


    然後,抬起兩隻手指頭對了對……又對了對。


    「也沒有做旁的,就是和九爺做那種羞羞的事情吧。」


    一句「羞羞的事情」,讓邊上幾個小丫頭都憋不住臉紅,低著頭,夾著胳膊,隻當沒有聽見,心裏直忖:這小侍衛膽子好大,居然敢在公主麵前這般言語,也不怕唐突了公主。


    但擊西太坦然了。


    坦然得臉上幾乎尋不見半點淫穢之氣。


    ……而阿依古長公主,似乎也無心責怪他的唐突。


    可進不得,退不得,幾個人僵在那裏,也很古怪不是?


    阿依古拂了拂袖,挺胸抬頭,隻把擊西打量。


    「你幾歲?」


    「不知道。」擊西迴答得理所當然。


    「怎會不知道?」阿依古抬抬眼,似乎有點興趣。


    「……我娘沒告訴過我。」


    「哦?為何不告訴你。」


    「這個你就得去問我娘了。」


    「你娘……在哪裏?」


    「死了。」


    這樣無意義的對話,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倒也不奇怪,可如果其中一個人是北猛的阿依古長公主,那麽就另當別論了——


    這個時候,看她們尊貴的公主殿下在和一個侍衛「嘮家常」,不僅兩個小丫頭,便是跟著長公主過來的一個嬤嬤和兩個丫頭都吃驚不已。


    那雙眼中的光芒,一爍一爍。


    就好像她們根本就不曾認識公主似的。


    「好了,現在你可以去稟報了。」


    阿依古臉上掛著笑,突然岔開話,對擊西笑著說。


    「為什麽?」擊西對長公主,更加不懼怕了。


    他完全不知道阿依古的樣子有多反常,還以為她本來就是這樣和藹可親的人呢,不僅不再害怕她,從臉上的表情上,似乎也對她添了幾分好感,覺得她家爺認了這麽一個母親,確實太幸運了。


    「因為他們已經起來了。」


    阿依古笑著說完,擊西迴頭一看,果然聽到屋子裏麵有了動靜了。想了想,她覺得長公主人還不錯,也不能太過冷落了人家,就哦一聲,點點頭,小跑幾步,走到蕭幹的房門口,「咚咚」敲門。


    「爺,長公主殿下求見。等老半天了,您見是不見呀?」


    她根本不知道長公主在北猛的地位,但也是這份質樸得近乎傻氣的懵懂,總讓擊西逢兇化吉。一刻鍾後,當阿依古長公主在縉樂院的正堂見到已然穿戴整齊的蕭幹時,第一句話便是問他。


    「你那個小侍衛,從哪裏弄來的?」


    蕭幹猜到擊西又惹禍了,卻也是不動聲色。


    「迴母親話,他是南榮人,在陰山的時候便跟我的。」


    「哦?」阿依古依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北猛話說得很好。」


    「是的。」蕭幹不以為意,麵色很平淡,「跟在我身邊的人,都必須學的。」


    對他這樣不忘本的做法,阿依古似乎很滿意。


    輕嗯一聲,她迴頭看一眼站在門外的擊西,眉日間又添了一絲笑,卻不再說此事,也沒有在蕭幹麵前表現出對擊西的興趣,隻屏退了左右,然後斂緊神色。


    「我昨夜與大汗談過了。」


    蕭幹不意外,但臉上還是故意帶出一絲緊張。


    「大汗可有同意?」


    「看你急得。」阿依古嗔他一眼,抬手就著茶盞輕輕喝了一口茶水,眉心又擰緊起來。沉吟,思考,然後重重一嘆。眼看蕭幹似乎比先前更緊張了,方又展眉,像故意吊他胃口似的,徐徐開口。


    「你的事,阿娘哪敢不上心?但大汗的說法,阿娘以為,甚好。」


    這一迴,蕭幹不問蒙合究竟怎麽說的了。


    他隻是用情緒裝點著表情,一瞬不瞬地看著阿依古。


    但凡母親,大抵都是喜歡兒子那麽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的吧?


    這樣看著多麽的馴服。


    阿依古的臉色,又好看了幾分,那一張今日特地打扮過的麵孔上,溢滿了慈母的笑意。


    「蘇赫啊,大汗這次給我交了底,他是有心要用你了。」


    要用他,這個事不用阿依古說,蕭幹便已知道。


    若不然漠南事務,是讓他白領的麽?


    他先前做的功課,當然也不是白做的,要的便是這樣的效果。


    阿依古還在說:「你可能不知道,從先皇帝還在時,北猛就有意南下,但那時北猛時局混亂,內政不穩,這仗也就不敢打起來,我們北猛與南榮也保持著盟友的關係。但先皇帝故去了,新汗是個有野心抱負之人,他派兀烈西征,但南麵也不想放過,之前叫你領漠南事務,便是有意給你機會。」


    說到這裏,她眸底掠過一抹暗光。


    蒙合併非良善之人,阿依古在北猛日久,豈會不知情?她瞄了蘇赫一眼,似是有心想要提點兒子一下,但話到嘴邊,突然又咽下了。


    想蘇赫初來乍到,這些心機城府,讓他自己去領誤為好。若凡事都由母親點明,他日,她不在身邊,他又如何自處?再且,她這個大兒子看著桀驁少言,比起小兒子烏日根來,心思不知深了多少。


    ……甚至還顯得有些涼薄。


    哪怕他未表現出來,但依阿依古的精明,又哪能完全糊弄得了?


    他對她的感情,遠遠不如對墨九。


    這讓阿依古心裏有些酸,又更多的內疚。


    若非從小失了母親的疼愛,他又豈會變成這般薄情之人?


    一個從小離開親人生活的孩子,想必早已歷經世辛。她想,關於蒙合的事情,他應當不會需要她過多的點撥了。若蘇赫連這些都看不明白,她又如何能放心讓他來日領兵去闖?


    複雜的心緒,讓她看向蕭幹的目光,明暗參半,難以窺透。


    蕭幹迴視她,視線淡淡,似乎未曾察覺她情緒的波動。


    「母親,大汗昨日在宴上,不是說要比試選將?」


    阿依古失笑,「傻孩子,那不過是做給大家看的。當然,也並非全然是。有了比試,這就更能看清你的本事了,畢竟……全是那順一麵之詞,大汗也未必全信。大汗肯用你,卻也不願用一個庸才。」


    蕭幹唇角隱笑。


    「母親說的是。」


    「唉!」阿依古欣慰地嘆一口氣,「幸而那順沒有辜負我所託,這些年把你教養得不錯。阿娘對那順有信心,對你,也很有信心……既是大汗有意栽培,我兒不要負此恩德才是。」


    蕭幹微微闔眼。


    他並不知道阿依古對蒙合到底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多,還是確實一心想要鋪佐於他治國,隻得點頭稱是。


    然後。


    看阿依古絕口不提他和墨九的事,不免又蹙緊眉頭。


    「母親,那大汗對我的婚事……」


    「唉!」


    阿依古又是重重一嘆。


    「我兒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可不知她對你……是否同心了。」


    蕭幹也不答,不辯。在這種情況下,說多了反而容易引起阿依古對墨九的逆反之心。他越覺得墨九好,她隻會越覺得墨九不好。


    於是,他沉默。


    在沉默中,暗帶堅持。


    果然——


    凝滯片刻,阿依古終於緩了語氣。


    「我兒就安心吧,大汗已然承了口。」


    蕭幹早知蒙合不可能會拒絕,但麵上卻故意帶了一絲驚喜。甚至激動地站起身,慎重地向阿依古施禮。


    「兒子謝謝母親。」


    「別急著謝我。」阿依古按了按手心,示意他坐下,麵孔上露出一絲鬱氣,像有什麽話想說,又不好出口,擰眉思考了半晌,復又道:「大汗說了,如今北猛初定,一切事務尚未理出頭緒,如今說婚事,有點本末倒置,不如等比試選將的結果出來,一來可為你任命餞行,二來再辦你的喜事,那便是雙喜臨門,也免了旁人的口舌。」


    停頓,她語氣又沾了點不高興。


    「畢竟那墨九的聲譽不好,我兒總得給阿娘一些時間,緩上一緩,也安撫一下流言,等事情過去,再做計較。」


    這麽一說,好像很有道理。


    不是不願意,是時機不到。


    蕭幹原本的考慮,也不過是這樣。


    要的隻是事先通知蒙合和阿依古,免得今後讓彼此為難罷了。所以,他猶豫地擰下眉頭,便應了。


    「如此也好。」


    母子兩人正在寒暄,阿依古抬眼時,突見內殿的簾子動了一下,她似乎想到了什麽,輕輕一咳,又瞄向蕭幹。


    「我兒在陰山習慣了我行我素的自在日子,阿娘都懂得。但如今不同了。到了哈拉和林,還得多注意自身言行。你與那墨九到底還未成婚,還是不要住在一起為好。還有,像今日這般,日上三竿還不起身,這話要是傳出去,影響多不好?大汗如何用你?」


    未成婚就不能住在一起。


    其實蕭幹的內心,也是這麽認為的……


    但或許是和墨九在一起的時間太長,有一些觀念,慢慢地就受了她的同化,甚至於有一點超前,包括這個「喜歡就是要睡在一起」的觀念,他從一開始的堅決反對,但後來的慢慢接受,再到現在,就算墨九要離開,他也捨不得讓她離開……


    死過一次的人了。


    又歷經了太多的兇險。


    他和墨九現在都有這樣的觀點。


    如今的他們,就好像在懸崖邊上走鋼絲,眨眼間,就有可能跌入深不見底的深淵,誰也不知道生命結束的時間,會不會比明天的太陽來的更晚……


    如果今天就已經是生命的最後一天了,卻沒有與心愛的人在一起,那便是死了,也會覺得遺憾。


    既然大家都還活著,那麽就是要在一起,別人的口舌,別人的想法,於他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彼此覺得開心,每天能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心愛的人在身邊,與心愛的人一起,伴著晨鍾暮鼓,過上一天,又一天,慢慢走向長長久久的一生,那才是真正的為自己活過一次。


    這些都是墨九在潛移默化中灌輸給他的。


    不知從何時起,他亦不再計較別人的想法了。


    能讓他滿心滿意緊張的人,隻有一個墨九。


    心裏這般想,但對著阿依古,他又如何說得出口?


    微微垂一下眸子,他亦抬起茶盞,掩飾好內心的浮動,方才迴復。


    「兒知曉了,全聽母親大人教誨。」


    「唉!」阿依古慢慢地站起身,又往那個布簾看了一眼,「我看你的心思都不在這裏了,阿娘也就不擾你了,好自為之吧。」說罷她便要走,可剛一抬步,像突然想到什麽,又將視線調迴來,望向蕭幹未戴麵具的臉,目光裏露出狠狠的疼惜。


    「還有兩個事要告之你。」


    「母親請講。」蕭幹態度很恭敬。


    「納木罕昨日說的事,你可還放在心上?他一會可能要帶了陸機過來為你看診。那陸機老人,我兒想必也知,有名有望的神醫,醫術了得,你切記,要聽他的。」


    說到納木罕的時候,蕭幹明顯發現她眉間的輕鬱。


    但一閃而過,幾乎捕捉不到,轉瞬間便消失了。


    她又道:「另一件事,我兒也得有個心理準備。大汗昨日和我提了一下,從先皇帝重病開始,宗親們已久不行獵了。大汗想近日組織宗親臣工圍獵,這兩日就要擬名單,可能會有你。」


    狩獵是北猛人世代的習俗,除了可做軍事訓練的一種補充方式外,也可用狩獵來緩解家禽的消耗與不足。民間狩獵人,秋末初冬很多。至於皇族宗親,也幾乎每年都會有一兩次較大規模的行獵,一般也在秋末到初冬之間,到了春季動物的繁殖季節,便不會再行獵了。


    行獵,是一件大事。


    當然,蒙合安排這場圍獵,自然有更多的考量……


    除了緩和宗親間的緊張氣氛,恐怕還會有別的政治圖謀。


    蕭幹蹙眉考慮片刻,拱手送阿依古出門。


    門口,擊西趕緊迎上來,把半掩的門完全拉開。


    阿依古側眸,又深深看她一眼,猶自離去。


    等她走遠,擊西拍了拍胸口,沖蕭幹吐個舌頭,就又尾隨他進入正堂。


    「爺,先頭可嚇死我了!幸好你母親待人好,沒有什麽公主的威風,要不然擊西就要被降罪了…」


    不待她說完,正堂的隔簾「撲」地一下就打開了。


    墨九慢吞吞從裏麵走出來,不慌不亂地坐在蕭幹坐過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了擊西一眼,拿起蕭幹的茶水就喝。


    「那你也別得意太早,沒有降罪,未必就是好事啊。」


    ------題外話------


    新的一月開始了,希望看文的小主每天都會有新的收穫,新的喜悅。嗯,十月的第一天,讓我們大家都先定一個容易實現的小願望吧。比如我已經想好了,從天而降存稿五萬。


    你們有什麽小願望,都說出來吧,一定會實現的。


    木馬——


    最後,祝大家國慶節快樂!


    初吻一個,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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