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他綰髮?


    忽如其來的蜇痛感,從指尖開始,扯到心髒,有一種麻木的酸澀感生生揪著身上的神經,讓墨九動彈不得,隻能任由情緒蔓延,直到血液流速慢慢迴復正常。


    綰髮結情終白首。


    綰髮一詞,不知從何時起,總與白首沾點情分。


    墨九看著蕭幹柔軟的目光,咧了咧嘴,想努力表現得輕鬆點,自在點。可她到底不是天生的表演家,想要在這樣的情況下裝著無所謂,實在太艱難。


    「真像是做夢。」


    她莫名一笑,順手撫了撫蕭幹的頭髮。


    「綰髮沒問題,可是蕭六郎,沒有梳子怎麽辦?」


    蕭幹盤腿坐在雜亂的稻草上,微笑著看她,姿勢是一副很標準的古人風骨,那笑容,也水滴似的,一點點滲入墨九的心底,讓她無端端打了個冷戰。


    「以指為梳,方是至情。」


    十指都連心,以指代梳,便是用心。


    墨九心裏湧起一陣怪異的酸脹,像有什麽情緒要破體而出。


    她拚命壓製著,眼圈兒有點紅,腦子卻有些懵。


    蕭六郎,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從汴京不遠千裏到臨安自投羅網,當真就沒有做好自救的準備?


    「蕭六郎,除了綰髮,你沒有別的事讓我做了嗎?隻剩下兩天了,時間很寶貴,我們不該浪費在這樣無聊的事情上。」


    她輕聲問著,心裏殘存著一絲希望。


    蕭幹動作依舊,巋然不動,安靜地帶笑地看她。


    「綰髮,也是大事。」


    墨九閉了閉眼睛,突然不想看他的笑。


    好吧,綰髮確實是大事。


    揉一下酸酸的眼睛,墨九抬頭,硬生生把奪眶的眼淚逼了迴去。


    「好,那我就再為你綰一次發。」


    他欣慰似的一笑,輕聲道:「那天你為我綰的髮髻,太鬆,走幾步,就會掉下來。這一次,綰緊一點。」


    「嘿,你還敢嫌棄我的手藝?」


    「……不敢。」他嚴肅臉,「隻要阿九綰的,都好。」


    「去!你不嫌,我卻嫌得緊。」墨九低頭撣一下他的肩膀,目光爍爍地盯住他,「等著,我去要一把梳子。」


    微微彎了彎唇,她笑著出去了。


    再迴來時,手上拿了一把簇新的木梳。


    宋熹果然給了她極大的「自由」,隻要她不把人往皇城司獄外麵領,她有什麽要求,牢頭都可以盡力滿足。又何況,她要的,僅僅隻是一把小小的梳子?


    「這監獄,對將死之人,還是很人性的。」


    墨九迴來時,對蕭幹這樣說著,臉上是帶著笑的。


    一個「死」字,好像二人都不想再避諱了。


    蕭幹也不以為意,嗯一聲,「阿九有沒有給人道謝?」


    墨九掃他一眼,輕哼一聲,憋著心裏那股子想罵娘的衝動,嘴皮動了動,溜出一句話來,「有謝,不僅謝了他,還謝了他祖宗十八代。」


    蕭幹輕笑搖頭,神色間,有縱容,也有無奈。


    墨九瞥他一眼,不再說話,慢慢半跪在他的背後,一點一點為他梳理頭髮。


    與大多數古人一樣,蕭幹的頭髮很長,卻是墨九見過的最為柔順的長髮。他這個人有潔癖,好講究,往常最多兩天就要洗一次發,寶貴得什麽似的。


    墨九也愛極他這一頭黑髮,每當二人同躺一個被窩時,她就喜歡摸在手心裏把玩,像撫摸緞子似的,柔在手上,順在心底,感覺極是喜人。


    可那些無意識的玩樂,如今想來,每一個片段都像鋸開的一個豁口。


    觸摸一下,就生生作痛。


    「阿九怎麽了?」蕭幹發現了她的沉默,輕聲淺問。


    「嗯?」墨九梳著發,心寸寸柔軟,「沒事兒。」


    「沒事怎麽不說話?」


    「你頭髮太髒了,不好梳,我沒閑工夫說話。」


    她說得平靜,還帶了一絲調侃,蕭幹嘆一口氣,扯過她的手腕,把她身子拉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你往常不是最嫌我愛幹淨麽?如今合了你意,你卻又來討打了。你說說,可拿你怎麽辦才好?」


    墨九眉頭微蹙,無辜的瞪他。


    「我有嫌過你嗎?根本就是你一直嫌棄我吧?」


    是的,往常總是蕭幹嫌棄墨九的時候多。


    不得不說,比起蕭幹的幹淨來,墨九也覺得自己實在太邋遢了。


    最開始,看到她對個人衛生的「隨意」,蕭幹大多數時候隻是蹙著眉頭一本正經地教訓一下。後來,他大抵實在受不住她的懶惰了,索性自己動手,恨鐵不成鋼地把她扯過來,該洗哪裏洗那裏。墨九也是一個不要臉皮的貨,有人伺候,就繼續邋遢下去,等著他來替自己收拾。


    時間一長,他習慣了,她也習慣了。


    於是,蕭六郎活生生多了一個爺。


    而墨九也成功把自己修煉成了爺。


    想到那些過往,墨九好不容易才忽略掉胸口難受的悶堵,將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綻開一個笑容。


    「蕭六郎,你說你這個人吧,看著挺涼薄無情的,怎麽卻肯這樣慣我?既然慣了,那不應當負責到底麽?我已經依賴慣了你,你如果死了,誰幫我洗頭,誰幫我收拾?誰能在我憤怒的時候微笑安慰,誰又能讓我真正的信任,讓我相信他永遠都不會害我?」


    看她嘟著嘴巴數落,一臉玩笑的樣子,蕭幹眉梢揚了揚,情緒也鬆快起來。他摟著她往後靠了靠,將後背抵在堅硬冰冷的牆上,掌心輕緩地順著她的頭髮。


    「傻瓜!你還會遇到更好的人……」


    墨九雙眼晶亮,眸底卻有一絲濃鬱。


    「可他們都不是你。」


    「阿九……」蕭幹喉嚨一梗,幾不成言。


    「蕭六郎,你不知道嗎?剛好的時間出現,剛好的契合了彼此的生命,剛好在有勇氣去愛的時候,就愛上了,剛好在想找個人一起的時候就在一起了……那麽,他出現過,從此就再也無法替代。」


    他靜靜看她,不語。


    墨九唇角牽開,一字一字補充。


    「任何人,都不行。」


    往常,兩個人從來不喜歡說太過肉麻的話,偶爾還會夾槍帶棒的互諷幾句,尤其是墨九,她最受不了那種山盟海誓的文藝範兒小矯情,甚至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真有什麽狗屁的愛情,自己真的會非哪個男人不可,離開了他就不能活……


    可實事是,有些人,真的會滲入生命。


    一點一滴,慢慢滲透。


    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已然成了生命共同體。


    有了他,才能完整。


    離了他,就像要將血肉從身體剝離,活生生的撕扯……


    她眼圈泛著紅,臉上帶著笑,樣子乖順,卻滿眼桀驁,像是硬要逼他說出一點什麽計劃來,或者像往常一樣胸有成竹地讓她相信,那什麽「處斬蕭氏一族」的事兒,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隻不過是他下的一步小棋。


    可她盼許久,蕭幹到底什麽也沒有說。


    他淺嘆一聲,摟緊她,失笑不已。


    「我還以為阿九應當高興才是?你不是最討厭我對你管束過多,什麽事都要替你安排,從來不肯尊重你的意見,又霸道、又不講理,甚至從來不肯讓你參與那些事情麽?沒有了我,從此再也沒有人管束你了,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大抵,這便是你一直想要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吧?」


    墨九喉嚨梗得難受,竟不說出話來。


    沒有錯,她很喜歡自由。


    他說的那些,也都曾經是她對蕭六郎的埋怨。


    兩個人相處的時候,確實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甚至無數次,她為了得到自主權,不惜與他抗爭。


    可這一刻,她真的什麽都不想要了。


    ……隻要他活著,什麽就好。


    哪怕天天吵架,爭得麵紅耳赤,也想要他在身邊。


    「怎麽哭了?」他拭了拭她的眼圈兒,笑著哄道:「阿九是最堅強的姑娘,我記得你不喜歡哭的。」


    墨九吸了吸鼻子,終於忍不住,淚水決堤。


    可她沒有哭出聲音,卻是掛著淚笑拍他的手,說了一句討厭。


    「誰讓你煽情來著?好像真就要死了似的。坐好,我替你梳頭。」


    她帶著一種莫名的怨懟,再次把蕭幹扳轉過來,背對自己,然後半跪在他身後的稻草上,抓扯住他一縷頭髮,不滿地用力一拉。


    想來是痛了,蕭幹蹙了蹙眉,卻任由她撒氣,沒有吭聲。


    見狀,墨九哼一聲,不由放鬆了力道。


    拿著梳子,她勾起他一縷頭髮,梳了梳,又移到他的額角,慢慢梳起。


    「蕭六郎,我這個人是不是沾點兒傻氣?性格不好,脾氣不好,仔細想想,好像……真沒有幾個數得上好的地方。以後,我慢慢改,等我改好了,你會不會更喜歡我了?」


    蕭幹一動不動,任由她在頭上折騰。


    「你這樣,就很好。」


    墨九低頭,看他挺拔的背影,輕笑,「真的?」


    「真的。」他略點頭,扯得頭髮一痛。


    又抬起頭來,淡聲補充,「沾點兒傻氣,那是簡單。性格不好,那是率真。脾氣不好,那是直接。寧與簡單率真直接的人相交,也勿與口蜜腹劍,笑裏藏刀的人為友。」


    「噗」一聲,墨九笑了,「這話誰說的,好有見識。」


    蕭幹沉默一瞬,輕吐兩字,「我娘。」


    梳頭的手指頓了頓,墨九許久未答。


    相識這樣久,她很少聽見蕭幹提到他娘。


    隻知道,那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女人,早就已經過世了。


    「唉!」


    幽嘆一聲,墨九梳理頭髮的手,不由自主放得更輕,任由他墨一般柔順的長髮從指尖滑過。發在指中,指在發中,彼此親近如同一人。


    「蕭幹,講講你娘唄。」


    人的情緒,埋藏太久不好,總是需要傾訴的。


    而她,願意聽他,願意分享與他有關的一切。


    牢室中的燈火,幽幽晃動,映得蕭幹俊朗的麵容,略顯蒼白,聲音也仿佛被描上了一層憂鬱的聲線,聽上去沉沉的,夾帶一點沙啞。


    「她是個很平常的婦人。我不在的時候,會哭、會憂傷,會煩惱。我在的時候,她卻隻會笑。」


    會哭,會憂傷,會煩惱的婦人,自然是弱者。


    可婦人雖弱,為母則強。


    為了她的兒子,再艱難,她也要笑。


    蕭幹的娘親,看來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她所受的那些傷害,換到現代的女人身上尚且難過,何況在封建時代?


    墨九聽了他簡單的答案,見他不再繼續,便知這件事在他心裏還有一道坎兒,一道傷疤,他並沒有真正的走出來。


    他自己不願意走出來。那麽,誰也拉拽不了。


    「別動!要歪了。」她笑著撫住剛剛為他挽好的髮髻,適時把彼此從憂傷的情緒中拉迴來,再慢慢為他插上一根髮簪。


    這個活兒,墨九幹得太少,確實手腳笨拙,怎麽都利索不來,插了好幾次,髮簪還是有一點歪斜,頭髮也越弄越淩亂。


    她有點兒著急了,又扶又扯,恨不得吐點兒唾沫給他沾上去。


    蕭幹終是受不住,無奈的笑了,從她手上接過髮簪,自己慢慢插在髻上。


    「六郎……」墨九突然有點兒討厭自己,「我是不是很笨?」


    他迴頭,把她扯入懷裏,唇上的笑未落。


    「是。不過,我長得俊,髮髻好不好,無損容顏。」


    這麽自戀?墨九哭笑不得,伸手在他雙頰上扯了扯。


    「夠了你!」


    「我有說錯?」他詫異挑眉。


    「沒錯!」墨九左右端詳他,「可你說你這麽俊,萬一九爺一個忍不住,把你給非禮了,可怎麽辦才好?」


    「能怎麽辦?」蕭幹笑道:「最多,再綰一次發嘍?」


    「哈哈!」


    墨九笑聲有點大,一個脆生生的巴掌,也適時拍向了他的手心。


    「混蛋!盡想好事兒,巴不得我非禮你是吧?」


    蕭幹但笑不語。


    墨九看著他澄澈的眼,莫名的,突然動了歪心思。


    蕭幹說,比死更可怕的,是帶著遺憾去死。


    ……如果結果真的不堪,她會有什麽遺憾?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宋熹是不可能放手的。如今蕭幹和整個蕭家的人都被羈押在皇城司獄,東寂如果執意要殺蕭幹,哪怕蕭幹長了翅膀,也未必能飛出去……


    難道,蕭幹真的沒有留後手?


    又或者,從他決定返迴臨安,就已經想到有今日了?


    這個結論想來似乎不可思議。


    因為婦人之仁,實在不像蕭幹的為人。


    可有一些情感,除了當事人,旁人誰也不能體會。


    親人、骨肉、血源……這是生死都割不掉的情義。


    蕭幹真做出什麽決定,也定然不求人懂,隻求心安。


    「籲!」


    想到這個可能,她身子僵了片刻,又是一笑,猛地朝他眨眼。


    「蕭六郎,你想不想……?」


    他凝視著她古怪的麵孔,「想什麽?」


    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墨九蹙了蹙眉,「……那個。」


    「……哪個?」


    「……就是那個吶。」


    「哦。」他像是懂了,笑著拍她額頭,「阿九可真是,唉!」


    「嘆什麽氣?反正你死了我也要死。咱們是雲雨蠱的宿主,不是此生,彼生,此亡,彼亡的麽?如果改明兒咱們就要死了,我還沒有試過……那歡好是什麽滋味兒呢,多可惜?」


    「額!」


    蕭幹微微詫異。


    望著她,目光有著一本正經的探究。


    「原來阿九指的是那個?」


    「啊,你以為我指的是哪個?」


    「那個。」


    「哪個?」


    「就是那個……」蕭幹的手,指著靜靜擺在檀木蓋子上的那一壺梨觴,臉上帶著一絲促狹的笑。墨九愣了一瞬,剛好捕捉到這個表情,這才曉得被他耍弄了,不由「噗」一聲,笑開來,撐著額頭直瞪他。


    「你這個人,還真是……開個葷玩笑都這麽正經。」


    「我一直很正經。」


    「不要臉。」


    墨九嗔他,笑著笑著,又是心裏發酸。


    相處的日子,越是覺得美好,就越是捨不得,也就會越來越緊張。


    然後……試圖去掩飾緊張。


    慢吞吞看向梨觴,她滿帶風情地斜飛他一眼。


    「六郎,如果我指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個呢?」


    蕭幹笑著,拍她手心。


    「混帳!還能不能好好坐牢了?」


    這個時候不該笑,可聽了他這話,墨九就是想笑。


    男女間相處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就契合了彼此的言行習慣。


    沒想到嚴肅如蕭六郎,也會學到她的現代語言……


    「好吧,蕭六郎,算你牛逼,今兒九爺饒你一迴。」


    有時候,悲傷的氣氛,並不適合離別。


    因為悲傷,隻會加重離別的痛苦……


    更何況,她又何曾甘願真正的離別?


    為蕭幹的性命,也為她自己的性命,怎麽也得抗爭一下。


    反正不論有沒有雲雨蠱,兩個人的命都已經連在一起了,這一點她清楚得緊。笑嘻嘻地說完,她站起身,將那把木梳拿起來放在手心上,瞄了一眼,又狠狠捏緊。


    「蕭六郎,你等我,我去還梳子……」


    這是一把普通的木梳,柄上雕有簡單的圖案,並無甚出奇的地方。


    可她剛拿起要走,蕭幹卻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不急!」


    他笑著扼住她的腕子,順勢把梳子從她手中奪過來。


    「一把梳子而已,還不還迴去,想必他們也不介意。再且,明兒天亮我還要用哩,阿九何苦專程跑一趟?」


    墨九低頭,望著他手心的木梳。


    「借人的東西,不還終究不好。」


    「無妨,又不是什麽貴重之物。」


    「梳即是代表輸,不還……不吉利。」


    「押在大牢裏,還談何吉利?」


    「……」


    墨九靜靜看他,「蕭六郎,你越來越調皮了。」


    「是阿九太調皮,讓我不得不防。」


    兩個人互相對視著,表情都帶著笑,說的一直是木梳,蕭幹的神色也一如既往的淡然,可墨九的笑容卻在他的從容裏,一點一點龜裂,褪色……


    終於,她無奈嘆息,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什麽都瞞不過你,真是無趣得很。」


    「阿九有這份心思,哪會無聊?我很稀罕。」蕭幹微笑安慰著,慢慢緊握她的手,拉她坐在懷裏,不舍似的摟住,掌心輕撫慢拍,「然,我並不需要你們付出這麽大的犧牲。更何況,就算犧牲了墨家,也未必能救出我。」


    「可是你……」墨九蹙眉看著他,目光又轉向那一壺梨觴,緊緊咬住唇,竟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來監獄之前,墨九自然不單單隻準備了食材。


    她雖然不想墨家弟子為了她去涉險,可墨妄他們又怎會眼睜睜看他們如此?墨家弟子不少,死士也不少。在墨妄的帶領下,他們準備了爆破的火器等劫獄裝置,甚至連潛逃出京的路徑與接頭人都備妥了。


    借梳子的時候,墨九已與墨妄有過共識。


    一旦還梳子,就是「動手」的訊號。


    蕭家一幹族人還在大牢裏,他們也猜測蕭六郎不會輕易獨自潛逃,要不然,他又何苦迴臨安?所以,墨九事先在梨觴酒裏下了藥。算好時間,她隻要把梳子送出去,外麵等候的墨妄,就能領會她的意圖,然後帶著墨家弟子爆破劫獄。


    然而,事與願違。


    在「判官六」麵前,她下藥的雕蟲小技,太容易被他識破。


    但她想不明白,那壺酒,他不是分明喝下去了麽?


    迎上她疑惑的目光,蕭幹輕笑。


    「就知道你這妖精沒安什麽好心。可我自己配的藥,又怎麽能藥著自己?」


    墨九原是一個性子從容的人,可事到臨頭,什麽都準備好了,卻出了這樣的岔子,她不由焦灼起來,盯著蕭幹,一股子無端的怒氣湧上心間,語氣也不怎麽友好。


    「行行行,算你行。蕭六郎,你要死,我也不想攔你。可大哥,你要死不要帶上我行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是雲雨蠱的宿體。一個死,另一個也必然會亡?你是想我跟你一同去死嗎?」


    「阿九……」


    他的聲音定了許久,方才緊緊攥住她的拳頭。


    「我不會讓你死的。」


    不會讓她死?什麽意思?


    墨九目光一轉,頹然的情緒,突地打了雞血般高漲起來。猛一把握緊蕭幹的手,她動作有些急切,一雙滿帶期望的眼睛,浮上了喜色。


    「蕭六郎,你就知道你會有辦法的。快告訴我,怎麽辦?」


    蕭幹目光沉下,睨在她的臉上。


    久久,方才輕吐一句。


    「代替我,活下去。」


    代替他活下去,又是什麽意思?


    墨九緊緊抓住他的手,想從他平靜的眸底瞧出一點什麽情緒來,可什麽也沒有,什麽也看不來,甚至她都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她的雙手越抓越緊,無意識間,指甲竟然在他的手背上掐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告訴我,蕭六郎,你到底怎麽想的?」


    蕭幹像是不知疼痛,不閃不躲,也不叫疼,冷不丁一把拉她過來,深深擁住,低頭,滾燙的吻,就烙上她纖細的脖子。


    脖間的溫暖,讓墨九忍不住哆嗦一下。


    驚了驚,她停止了掙紮,抬頭看他,「蕭六郎,你……」


    她聲音未過,思緒剛一遊走,脖子上突地傳來一疼。


    「啊!你咬我?」


    蕭幹真的咬了她,狠狠地咬了她……


    墨九痛得齜了齜牙,但不過轉瞬,一種怪異的遊離感,就主宰了他的意識,讓她的思維漸漸變得迷糊。


    「蕭六郎……」


    她呻吟般叫著他的名字,身子軟倒在他的懷裏。


    「你對我,做了什麽?」


    他撫她耳邊的發,沉沉出聲,「雲雨蠱,本該在一起。」


    在一起?墨九驚了驚,又不太理解。


    他是要把雲蠱一起種入她的體內?


    可是,雲雨蠱不是要選擇至陰至陽的體質嗎?


    她的身體,又怎麽能容得下雲蠱呢?


    太多疑惑在心裏,她很想問他,也很想親眼看看蕭六郎到底要怎樣讓雲雨蠱在一起。可她都來不及了,眼前越來越花,視線也越來越模糊,麵前的蕭六郎,慢慢變成了一個不太清晰的影子,帶著笑,帶著溫暖,漸漸的,消失在她的視野裏……


    哦不,是她失去意識,軟在了他的懷裏。


    隨著她的身子一同滑下的,還有眼角那一顆懸了半天的淚水。


    「阿九……」


    緊緊圈住她,蕭幹目光軟如流水。


    「對不起!」


    遲疑一下,他又抱緊她,低頭摩挲她的臉。


    「阿九,我心悅你,不因雲雨蠱。」


    ……


    ……


    墨九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


    兩天裏,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就是起不得床。


    她是在皇城司獄裏,被蕭幹抱到甬道門口,再由墨妄抱出監獄,放在馬車上帶迴臨雲山莊的。對於那一天墨家在臨安城裏的動靜兒,朝廷也不曉得知不知情,始終沒有來理會,也沒有人追究。


    但墨妄卻是明白,蕭幹一心與蕭家共存亡,不願被營救的執念。


    那麽……墨九不醒,他就沒有堅持的理由。


    兩天裏,他守在墨九的床邊,寸步不離。


    給她餵水、灌粥、擦汗,偶爾也對她說說話。


    他知道是蕭幹對她下了藥,他能掌握好分量,墨九肯定不會出什麽事,但他卻容不得她有絲毫的閃失,也生怕自己一時的疏忽,會讓昏迷不醒的她,出現什麽意外。


    所以,前前後後的張羅,他都不假人手。


    兩日兩夜轉眼過去……


    長夜漫漫,沉睡的人們終將被黎明喚醒。


    臨安城裏,雞鳴狗吠,商鋪一個個打開了門,賣早點的小販吆喝著,推著木板車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滾動出一陣陣「吱呀」聲,在這個還沒有亮透的清晨,匯成一曲獨有的樂章。


    天亮,人起。


    這一天,似乎與往常沒有什麽區別。


    但這一天,卻格外沉重,也必將永遠的寫入歷史。


    大人們早早起床,做好早飯,喚醒熟睡的孩子,匆匆吃罷,又早早前往皇城司獄外麵的街口候著,看震驚天下的蕭氏大案——今天,蕭氏一族要在刑場處斬。


    昨夜,南宋刑部、大理寺、禦史台和審刑院的主官們第一次提審了蕭氏一幹重案犯,分別錄問,據聞蕭氏重案犯都已認罪,四個部門忙碌了一夜,單單入庫的卷宗都堆滿了整整一層案架,蕭氏之罪,多達數十項……


    今日淩晨,幾位主官將結果呈交景昌帝宋熹。


    景昌帝考慮一瞬,批覆了四個字——滿門抄斬。


    如此,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的蕭氏將全族處斬一事,終於得到證實。


    一時間,五百多口人的死亡,挑逗了臨安百姓的神經,他們早上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不是急著做生意,而是惦記上了今日的刑場。


    寅時,天兒還大亮,蒼穹如墨,像籠罩在一塊巨大的黑布之中。


    皇城司獄的燈火,一夜未熄。


    長長的甬道上,蕭幹的皂靴輕踏而過。


    每一步,都伴著他腿上鐵鏈的「叮鐺」聲,讓這個寂靜的空間,顯得格外淒清,無端端讓人毛骨悚然。獄卒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卻有一種叫著恐懼的東西,爬滿了身上。


    「蕭使君,請吧!」


    囚車早已備好,單為他一人準備的。


    蕭幹目不斜視,大步入內,像坐上中軍帳的帥椅。


    「哢嚓」一聲,囚車上鎖。


    牢頭鬆了一口氣,「起!」


    等羈押蕭幹的囚車駛出皇城司獄的大門,外麵早就喧囂起來。還沒有見到人,就已經可以聽見那一片悽厲的哭聲。不懂事的小孩兒,「哇哇」不已,婦人們大聲飲泣,男人們隻能壓抑的低嗬……


    蕭幹目光微眯,從囚車上望出去。


    皇城司獄門口,擺得一行整整齊齊的囚車。兩側站滿了一群執銳披甲的禁軍。他們幾乎三五步就有一崗,防備的盯著皇城司獄外麵的大街,而每個囚車邊上,還有四個人負責押送,守衛之森嚴,防守之嚴密,可以看得出來,蕭氏一族依舊很受當今陛下「重視」。


    「六郎?」


    「是六郎來了!」


    「六郎,救我……」


    「嗚,六郎救救我們啊,我們不想死。」


    曾經的蕭六郎,是無所不能的。


    蕭氏那些無助的婦嬬看到蕭幹出現,紛紛哭喊起來。


    現場,登時喧鬧一片,哭喊聲,比先前更甚。


    負責押送去刑場的人,是殿前司都指揮使尉遲皓。


    看一眼那場麵,他蹙了蹙眉頭,不耐煩的高聲大吼。


    「喊什麽?喊什麽?!都閉嘴!統統閉嘴!」


    止不住的哭聲,確實令人心煩。他拔出鋼刀,重重敲在囚車上,那令人驚懼的「鏗鏗」聲,嚇到了一群孩子和婦人,他們閉緊嘴巴,卻止不住滾滾而落的淚水,還有那巴巴望著蕭幹求助的眼神兒。


    然而,他們似乎忘了。


    蕭六郎也在囚車裏……


    他從汴京迴來了,北征的大軍被留在漢水北岸……


    世上兩大悲涼,一曰美人遲暮,一曰英雄末路。


    街道兩邊的百姓們,指指點點,無數人都關注著蕭幹。


    可這個末路的英雄,始終端坐囚車裏,冷眼觀望,一言不發。


    看他如此,那些原本還抱有希望的蕭氏族人,眼睛裏終於褪去了神采。


    「六郎。」


    一道低沉的聲音,從前方的囚車裏響起。


    他望著蕭幹,短短時間已然斑白的頭髮,添了一種老態龍鍾的神態。臉上的表情,有無奈,有滄桑、有悲哀,還有濃重的不舍。


    「你不該迴來啊,傻兒子。」


    這個人是護國公蕭運長。


    褪去了昔日沙場戰將的尖銳,褪去了百年望族國公爺的身份,坐在囚車裏的蕭運長,更像一個慈父……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親,眉眼間,全是對兒子性命的惋惜,或許,還帶對蕭氏一族即將斷子絕孫的悲涼。


    蕭幹眉頭皺了皺,收迴了視線。


    他不迴答,不關心,如無波古井。


    尉遲皓看一眼蕭幹,揚起手上的刀鞘。


    「眾將士聽令,把人犯,押送刑場!」


    青石板鋪成的大街上,囚車麟麟而行,路麵上,不知被哪些好心人打掃過,幹淨得如同被水洗滌過一般,在這樣炎熱的夏季,竟然沒有半點浮塵,透過發白的天光,天空有一種清澈的湛藍,幹淨得好像這片天地間,不曾有半分汙穢。


    「唉!」


    「可憐!」


    「還有孩子呢……」


    在老百姓的唉聲嘆氣和蕭氏婦幼的飲泣聲中,囚車通過皇城司獄外的大街,走上了臨安街道。


    在案犯行刑之前,會有一個遊街示眾的過程,目的自然是「以儆效尤」。在臨安城長居的百姓,並不是沒有見過行刑,對這樣的場麵,也不算太過陌生,但曾經在南榮鼎立的蕭氏一族,五百多人押在囚車裏走過大街示眾,其龐大的聲勢,確是整個臨安的百姓都不曾想過或者見過的。


    有人說,這是謝家的勝利。


    曾經謝忱倒台死亡時,都以為蕭家鬥倒了謝家。


    可結果逆轉,還是栽在謝家手裏。


    當今皇帝出自謝氏婦人,當今皇後更是謝忱的女兒。而且,帝後夫妻和諧,恩愛無疑,景昌皇帝甚至於獨寵於皇後一人。現如今,外戰一決,內政安泰,景昌帝不拿蕭家開刀祭奠謝家,更待何時?


    即可報了仇,又可剷除政敵,這簡直就是一步一舉兩得的絕妙好棋。


    四月,正是木香花盛開的季節。


    囚車路過的街道兩邊高牆上,爬滿了木香花。


    不知何處,大風起,越吹越勁。


    風一拂,一些即將凋謝的花瓣脫離了花莖,迎風飛起,在空中翻轉幾下,有些落在囚車上,有些落在蕭幹的發上,將他俊俏的容色襯得更為貴重不凡,就好似那一朵朵潔白飛舞的木香花,瞬間綻放,風華絕代,幹淨得令人不敢染指,無法直視……


    「今兒這風,真大啊!」


    「妖風!」


    「……唉,是有冤啦。」


    「噓,說不得,說不得。」


    「有什麽說不得,一殺就是五百多人,暴政……」


    街道兩側都是值守的禁軍,但南榮也算是一個百姓敢於言論的時代,人群裏老百姓的話,沒有人阻止得了。一個盛世家族的謝幕,足夠令人唏噓,更何況,還是用這樣悽惻慘澹的方式謝幕?


    大街上,人潮洶湧。


    如果沒有禁軍執刀阻止,恐怕人流早就衝破了禁製。


    「蕭六郎!」


    「蕭六郎!」


    這時,人群裏擠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姑娘。


    她像是剛從睡夢中爬起來,還沒有徹底清醒,視線有些朦朧,衣衫也不太整齊,赤著雙腳,披著長長的頭髮,一襲衣裙在大風中胡亂飛舞,絕美的容顏,帶著一種妖異的戾氣,竟讓禁軍們一時呆怔,眼睜睜看她衝過來,無人阻擋。


    一直到她趴在了蕭幹的囚車上,幾名禁軍才驟然驚醒。


    「找死嗎?還不出去!」


    他們想要過來拉她,墨九迴眸一瞪,眼睛裏全是仇恨的光芒。


    「我就找死了,不僅找死,還拉你一塊兒死?來啊!」


    「你——」


    那禁軍還想罵什麽,卻被尉遲皓及時製止。


    他認識墨九,朝身邊的校尉使了個眼神兒,上前小聲賠笑。


    「九姑娘,還請不要與我等為難。給個方便才是?」


    為難?方便?


    墨九眼眶有點紅,高昂下巴。


    「今兒九爺還就為難你們了,怎麽的?」


    慢騰騰站起來,她高揚起手腕,上麵綁著一個寒光閃閃的暴雨梨花針,她攤開的手心裏,有幾顆轟天雷。她不懼不畏的站著,昂首挺胸地站在蕭幹的囚車前,冷聲道:「誰敢阻止我,此處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她高聲喊著,鏗鏘有力。


    這時,很多人都認出來了。


    ……她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墨家钜子。


    人們見過各種各樣的墨九。


    帶著肆意笑容的,帶著飛揚情緒的。


    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披頭散髮,赤著雙腳,宛若瘋魔的墨九。


    一時間,從尉遲皓到一幹百姓都怔住了。


    他們都看見了墨九癲狂,卻不敢相信,一個正常人真會選擇與他們同歸於盡。


    可她的樣子看上去……確實不太正常。


    臉異樣的紅,眼異樣的狠,樣子像頭恨不得啖人血肉的小獸。


    「阿九!」囚車裏的蕭幹,望一眼長街黑壓壓的人群,再看向墨九飛舞的長髮和挺直的身姿,目光裏微微滲了一些涼意,「此處人多,胡鬧不得。」


    墨九迴頭看向他。


    兩個人互視許久,蕭幹目光堅定,半分不曾變化。


    墨九的神色卻變了又變,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好一會兒,她一隻手抓住囚車的木欄,蹲了下來。


    「蕭六郎,你忘記答應我的事了?」


    蕭幹垂了垂眸,不與她直視,「迴去!」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墨九抓牢木欄,聲線近乎冷漠,「你給我下藥,就是不想我醒過來看見你死對不對?可你肯定也沒有料到,我的意誌力會這麽堅強,我控製住了藥效,提前了一天醒來,蕭六郎,你高不高興?」


    蕭幹緊緊抿唇,看著她不言不語。


    墨九嗬的一聲冷笑,「蕭六郎,你可真殘忍。你為什麽不幹脆再狠一點,幹脆毒死我算了?為什麽要留下我,留下我一個人,讓我給你收屍嗎?」


    「阿九……」


    蕭幹低低喊一聲,眉間似有躊躇。


    這時,人群已經反應過來。


    有人開始往前擁擠,禁軍也有點慌亂。


    蕭幹長嘆一聲,「生死有命。乖,迴去。」


    墨九繼續冷笑,雙目裏是火一樣的血絲,「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去死,我做不到。今兒,除非他們先殺了我,踏著我的屍體押你去刑場。」


    微仰著頭,她掃一遍那些想要伺機擒她的人,喊一聲不遠處的「墨妄」,見他點頭,又迴過頭來看著蕭幹,目光從他臉上慢慢掃過,那隻手卻越過囚車木欄,抓緊他的手,一字一頓地道:「除非我死,否則,我辦不到。」


    風從長街上吹拂過來。


    似乎更妖了,越吹,越大。


    圍觀的百姓裏頭,有的人被風迷了眼,竟是淌了淚。


    ……也或許,他們是被那個立在囚車前的女子感動得落了淚。


    這樣的婦人,原就是不凡的。製得了火器,玩得了機關,看得了風水,下得了廚房,也敢於沖向囚車,敢於向朝廷說「不」,那骨氣與本事絲毫不輸男子,卻還如此有情有義。


    隻可惜,又能有什麽用呢?


    她醒來得還是太遲了,這裏有數萬禁軍,數萬百姓,臨安幾大城門從昨夜就閉城未開,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就算墨家機關火器天下無敵,就算她墨九有通天的本事,也是蜉蝣撼樹,多添幾副棺材板而已……


    這邊的僵持,讓尉遲皓很頭痛。


    事情牽涉墨九,他不敢獨斷。


    在墨九出現時,他一邊防備著,一邊已叫人快馬入宮通知了宋熹。


    於是,在墨九與蕭幹僵持和對視時,他沒有下命令,禁軍也就無人前去阻止。


    尉遲皓在等消息,不敢輕舉妄動。


    漸漸的,天亮開了。


    可原本晴朗的天色,卻是變了。


    朝霞無晴,天邊烏雲滾滾壓了下來,像是為了蕭氏一族在默哀致意,低沉得像一塊重重的大石頭壓在人們的心裏頭。


    木香花潔白的花瓣,飄飛不停。


    一片,接一片,在墨九與蕭幹的中間蕩來蕩去。


    俊男、美女、潔白的花……


    這畫麵,有一種悲涼的美。


    以墨家的勢力,光天化日之下,要半途劫走五百多口人,根本就不可能辦到,在南榮都城臨安,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辦到,莫說墨家,就算是漢水以北的蕭氏大軍過了河,直入臨安,也未必有勝算。


    但是,蕭氏族人巴巴注視的眼睛,孩子們噙著淚水的希冀,讓墨九的熱血在胸口激盪——就算拚了一死,她也絕不能袖手旁觀。


    「蕭六郎,大不了同歸於盡,我不怕死!」


    「阿九!」蕭幹眸色低沉,「百姓是無辜的,你,更得活著。」


    「我管不了那麽多!」墨九吼了迴去,直瞪著他,「我隻要你活著。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一塊兒去死。」


    「傻姑娘!」蕭幹看向她,那一雙深邃的眸子裏有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在微微閃爍,似乎想要說什麽,又無法說得出口,隻堅定地望著她道:「記住我的話,活下去,就會有希望。」


    是啊!隻有活下去才會有希望。


    可為什麽他懂得這個道理,卻不願意與她一同活下去?


    受了藥效的影響,墨九的腦子是紛亂的,理智也很難凝聚,她不想聽蕭幹半句話的解釋,一隻手固執地吊著囚車,狠狠咬唇,正要要挾尉遲皓放人,就聽背後傳來一串快馬的蹄聲。


    一名禁軍校尉大汗淋淋地奔到尉遲皓麵前,翻身下馬,抱拳拱手。


    「尉遲將軍,陛下有令,意圖劫囚者——」拖著聲音,他慢慢抬頭,瞄一眼囚車前的墨九與蕭幹,聲如洪鍾地高聲說了三個字。


    「殺、無、赦!」


    殺無赦!


    好一個殺無赦!


    「聽見了沒有?蕭六郎,我也已經犯下了殺無赦的大罪了,你不能再丟下我。」


    看她什麽都不肯聽,也不怕,尉遲皓頭痛地走了過來。


    「九姑娘,請吧,我差人送你……」


    不待他話音落下,蕭幹突然扣住墨九探入囚車的那隻手,反手一轉,就卸下了她腕上的「暴雨梨花針」,又就勢拿下她的轟天雷,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控製住。


    控製住她,墨妄還能如何?


    墨家……又能如何?


    尉遲皓一驚,瞥著蕭幹,沒有說話。


    蕭幹掃一眼墨妄與疑惑不解地眾人,不溫不火地解釋,「墨九近日妄動肝火,痰迷心竅,幻聽、幻視,癲狂之症復發。麻煩尉遲將軍,送她迴臨雲山莊。」


    這句話很有點兒意思。


    墨九在楚州時就是一個有名的癲狂症和傻子。


    她這會兒突然發了病,跑來瘋瘋癲癲的鬧事兒,他又已經控製住她了,自然不可能再治一個瘋子的罪……他這是給宋熹找了一個台階,也給了尉遲皓一個交代。


    「多謝蕭使君。」尉遲皓從蕭幹手上接過墨九,又瞄看他一眼,「九姑娘的病情,本將會如實告之陛下的。使君,且放心……」


    蕭幹微頷首,並不作答。


    長街上,又恢復了擁擠的畫麵。


    囚車漸漸遠去,木香花,還在飄飛。


    被兩名禁軍控製在原地的墨九,大聲叫喊。


    「蕭六郎,我恨你!」


    「我恨你!」


    「為什麽?到底為什麽?」


    「蕭六郎,到底為什麽?」


    一個小插曲,除了給這個故事加一點談資,似乎對行刑沒有產生什麽太大的影響。


    畢竟與朝廷抗衡,不是那麽容易的。


    卯時正,一幹人犯終於押至刑場。


    此時,天氣更為陰沉,逼仄,讓人無端恐慌。


    刑場,這個凝聚了無數冤魂的地方,在暗沉的天際下,散發出一種古怪的涼意。為了今日的斬刑,殿前司幾乎出動了臨安城全部的禁軍,把刑場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刑場的高台上,監斬的正是刑部、大理寺、禦史台、審刑院的四位主官。


    他們高坐著,看著下頭密密麻麻的人群。


    囚犯一共五百多人,單是一行一行的排列,那龐大驚人的數量,也得花費一些時間來一一清點……


    這是南榮開國以來,同時行刑人數最多的一次,劊子手的人數根本就不夠,好多劊子手都是從禁軍裏臨時挑選出來充當的。這些人裏,有一些根本就沒有殺過人,有一些還曾經在蕭幹的麾下領過差事,幾乎每個人都聽過他的英雄事跡,也都知道南榮赫赫有名的蕭家那些曾經的輝煌。


    五百多人的監斬,說來一句話,過程卻十分複雜。


    從卯時整,囚車到達,一群人忙活到巳時,方才將所有囚犯驗明正身,押上刑場。


    老百姓遠遠觀望著,屏氣凝神,靜靜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行刑台上,除了風聲與婦女小孩的哭聲,再無其他。


    午時一過,領旨前來的宦官李順望一眼天際,大步走到正中,展開手上黃澄澄的聖旨,對著擠得水泄不通的刑台之下的百姓高聲念唱。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樞密院樞密使、天下兵馬大元帥蕭幹,領旨北上抗珒,卻不遵皇命,大逆不道,趁機結黨營私,私通珒人,意圖犯上作亂,謀朝篡位,其罪為天地所不容……蕭運長等人為虎作倀,知情不報,包庇罪犯,與蕭逆互通款曲,以通敵叛國罪同論,處以滿門抄斬!欽此。」


    嗡嗡……


    聖旨念罷,台下議論紛紛。


    滿門抄斬!滿門抄斬!


    叛國罪,蕭氏真的墜入塵埃,再難翻身了。


    「陛下有令,午時三刻,斬立決。」


    宦官李順尖細的嗓子,響徹刑場,如同在烏雲滾滾的天際投下一顆驚雷,讓哭泣的人哭得很大聲,有些膽小的人,已然嚇得失禁昏厥,還有一些蕭氏族人眼看蕭幹無法營救自己,也當真以為他們是因為蕭幹而獲罪,大聲地罵咧著哭嚎開來。


    不去恨殺自己的人,卻恨救不了自己的人。


    人性,有時當真可笑得很。


    在場上眾人各種各樣的目光中,蕭幹也被押在刑台上,就在蕭運長的身邊,他麵色略顯蒼白,不動、不應,也不抬頭,一張平靜的臉上,甚至找不到一點緊張害怕的情緒。


    「六郎!」蕭運長聲音更為嗚咽,「你不該迴啊,六郎!」


    「……」蕭幹默默無語。


    「蒼天吶!祖宗吶!」蕭運長整個兒跪倒在青石地上,嗚咽不已,「你們快睜開眼睛看看吧,冤啦!我蕭氏一族忠君愛國,落得如此下場,何日得見朗朗幹坤?何日可以沉冤得雪?」


    「蕭幹一誅,蕭氏必亡啊!傻孩子!」


    他喊聲一過,人群裏又響起一陣咆哮。


    「狗皇帝!你怎麽不去死啊,狗皇帝。」


    「我詛咒你,詛咒你斷子絕孫,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得輪迴!」


    「啊……嗚嗚……」有人在哭。


    「狗皇帝,你出來!你出來啊!」有人在吼。


    「我不想死啊……嗚……饒了我們吧。」有人在求饒。


    「蕭六郎,都怪蕭六郎!我們是無辜的啊!無辜的啊!」


    哭聲、喊聲、嘆聲,嘈雜一處,場麵混亂而悲涼。


    就這般拖拖拉拉間,午時三刻終是到了。


    烏雲裝腔作勢了半天,天空終於下起了細雨。


    離行刑越近,劊子手們越緊張。


    高台的案上,擺滿一碗一碗的烈酒。


    劊子手們紮著紅色的腰帶,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雖然都說午時是一天中陽氣最盛之時,但殺人,還是需要酒來壯膽。


    雨越下越大,幾個監斬官互望一眼,點了點頭。


    「時辰已到,斬!」


    一聲厲喝,斬首令牌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砰」一聲,令牌落地,滿場皆靜。


    刑場下方,抽氣聲此起彼伏,天空中的孤鷹似是聞到了血腥的味道,淒聲叫喚著,拍打翅膀,盤旋不去,一遍又一遍掠過這一座王朝盛世下的殘忍之地,將浮沉、對錯、成敗、善惡,一一勾勒成模糊的剪影。


    「啊!」


    「啊!」


    「冤啊!」


    響徹雲霄地哀唿聲裏,墨九擠過人群,正好看到一顆人頭滾落在地。血漿流淌一地,人頭還在不停地滾動,她雙目圓瞪,赫然正是大夫人董氏。董氏的身邊,是二夫人袁氏,三夫人張氏,三妯娌吵吵鬧鬧了一輩子,這會兒倒是一同上路了。


    鮮血,雨水。


    場麵,令人作嘔。


    蕭運長,蕭運序,蕭運長,三兄弟也被斬於一處,三顆人頭齊刷刷落在地上,在「哢嚓」聲音,發出了生命最後一聲哀鳴。無一例外的是,每個人的眼睛都是大睜著的,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這個人世,奔向了不知是極樂還是極悲的未知……也就這樣,將滿腹的不甘心擺放在烏雲之下,任由雨水沖刷。


    「蕭幹誅,蕭氏亡。」


    不知由誰在喃喃,此話迅速傳了開去。


    「蕭幹誅,蕭氏亡。」


    「不!」一個更為洪亮的聲音響起,滿帶嗚咽,直入蒼穹,「蕭幹誅,蕭氏滅,南榮將亡矣。」


    「蕭幹誅,蕭氏滅,南榮將亡矣。」


    一時間,蒼天哭泣,大地悲嗚。


    「……蕭六郎?!」


    墨九又一次從人群中擠了過來,雙目似有火噴,神色恍恍,在雨聲中喊叫著,喉嚨裏發出來一種悲鳴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失群的孤雁在唿喚同伴,令場上眾人聽之動容,心悸難忍,好多人,情不自禁抬袖掩麵,不敢去看那血肉狼藉的行刑台。


    「蕭六郎!」


    她瘋狂地往行刑台撲去。


    「小九!」墨妄一把架住她的身子,幾個禁軍也聞訊過來,拿刀架在前麵,用人牆抵住她失控的身子。可墨九恍若未聞,大聲喊著、叫著,瘋子一般掙脫開去,往禁軍的刀刃上撲。


    生怕她不小心受傷,墨妄緊皺著眉頭,雙臂圈住她,幾乎把她整個兒都束縛在懷裏了,可她兩天沒吃沒喝的身子,居然還有力氣掙紮……


    「小九!你清醒清醒!」


    墨妄無奈,在她耳邊冷聲厲喝。


    「蕭六郎已經去了!墨九,你醒醒!」


    蕭六郎已經去了?墨九像受極大的驚嚇,陡然瞪大雙眼。


    這幾個字仿佛魔咒,在她的耳邊仿佛迴響。


    一遍,又一遍,揮之不去,讓她渾身顫抖,手腳不聽使喚的囉嗦,無措,那一瞬間,像被捲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裏。空洞、迷茫。不是傷心,不是害怕,也不是任何可以描述的情緒,就像是做夢一般,咀嚼、迴味,反覆想像這事兒的真實性。


    「不,我不相信。」


    她怎麽能相信蕭六郎會離她而去?


    他答應過她的,要死也要死在她後麵。


    他答應她的事,還有好多沒有做到。


    他們還有約好的長長人生,要一起去走。


    他還有君臨在下的野心,沒有實現。


    恍惚間,他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


    在渡口,撫劍微笑,衣袍飄飄。


    在官道,打馬經過,蹄聲嘚嘚。


    他原本是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在這之前,他還會笑著喊「阿九」,會皺眉斥責「阿九」,會無奈輕撫「阿九」,會緊緊抱住「阿九」,現如今,他的鮮血流向了哪裏,他的靈魂又去向了哪裏?


    他還能再喚一聲「阿九」,摟她入懷嗎?


    悽厲的風,從耳邊唿嘯而過,將行刑台上的旗幡高高揚起,細雨綿綿,像溫柔的手,不遺餘力地洗刷著石板上的鮮血,紅的血、白的腦漿、匯成小溪往外流淌,塗得整個天地,仿佛都陷入在一片血腥之中,點綴了南榮的繁華……


    「尉遲將軍,請驗屍!」


    監斬官一聲令下,尉遲皓拱手低應。


    「是。」


    身為皇城司的都指揮使的尉遲皓,對蕭家人一幹人等都很熟悉,所以驗屍的幾個人,是他親自挑選的,對於蕭幹、蕭運長、蕭運序、蕭運成等蕭家主要男丁的驗屍工作,也都將由他本人來親自完成。


    單手撫著腰刀,他雙腳慢慢踏出一步。


    停頓,再一步。


    終於,他加快腳步,從血水中走向正中的一具屍體。


    兩名禁軍小心翼翼地拿著收屍袋跟在他的身後。


    尉遲皓走到蕭幹的身邊,低下頭查看一下,再抬起頭。


    「蕭氏逆首、原樞密院樞密使蕭幹,已伏法!」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傳入場中,如同地獄的勾魂使者,冷漠、無情。


    話落,場上又是一陣寂靜。


    死了!蕭幹死了!


    一代神醫,一代戰將,一代美男,一個神話般的男人,居然在眾目睽睽中,死在劊子手的屠刀之下,死在了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雨中……從此灰飛煙滅。


    那個負責斬首的禁軍,大抵是第一次行刑,尉遲皓聲音未落,他瞪大雙眼看著地上的屍體,突地雙手捂臉,蹲下身大哭起來。


    那嚎叫聲,響徹雲霄,如喪考妣。


    沒有人知道他在哭什麽。


    是恐懼、是害怕,還是無助?


    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蕭幹真的已經死在了劊子手刀下。


    兩名禁軍見尉遲皓抬手一擺,趕緊過去撿起人頭和屍身裝入一個殮屍袋裏。尉遲皓沒有再看一眼,又走到下一具屍體前,照常有禁軍過來殮屍。就這樣,在他幾乎沒有起伏的聲音裏,一個又一個蕭家人被驗明屍體,並被裝入了裹屍袋。


    「蕭氏逆賊,原護國公蕭運長,已伏法。」


    「蕭氏逆賊……已伏法!」


    「蕭氏逆賊……已伏法!」


    「蕭氏逆賊……已伏法!」


    一個個聲音響起,一個個殮屍袋被搬運了下去。


    犯了叛國罪的人,不管生前有過多少榮耀多少輝煌,死後莫說不能風光大葬,連正常安葬都沒有資格。所以,墨九的擔心完全都是多餘的。


    她根本不需要為蕭六郎找墓地,打棺材,辦後事。台上驗明了屍身,自有早就準備好的板車,把那些裝了屍體的殮屍袋堆在一起,登記一個,就丟上去一個,等一個板車堆滿,就拉走,直接拖到城外的亂葬崗,胡亂掩埋即可。


    連一個木碑都不會有的人,哪裏需要後事?


    又或者說,連子孫親人都沒有的人,又哪裏需要辦後事?


    蕭六郎一世波折,有榮辱,有恩寵,有足彪炳千古的汗馬功勞,他的一生,曾伴著蕭氏一族的風起雲湧而起伏,也曾伴著吶喊聲聲讓鐵蹄踏過大江南北,可如此風流人物,留與人間的,也隻剩追憶。


    那些功勳、故事,都將過去。


    多少年後,當後世的人們翻開歷史的厚重書頁,史料上也無非隻有六個字。


    「蕭幹誅,蕭氏亡。」


    ……


    ……


    「小九,人都走光了,我們也走吧。」


    墨妄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天外傳來,落入墨九的耳朵裏,時而小如蚊蟻在爬,時而大如暴雨巨浪……讓她耳朵「嗡嗡」作響,思緒紛亂間,完全不知所措。


    她抬頭。


    雨中的燕子,撲騰著翅膀,在四處躲雨。


    天際的烏雲,已漸漸散去,天越發亮開了……


    可她的眼前的景色,卻突然旋轉起來。


    轉!不停在轉!不受控製般的轉動。


    「蕭六郎!」墨九低低喚著,四處尋找。


    「蕭六郎!」她如同失去了某種意識,提著裙子在雨中到處亂竄,很快衝入了散去的人群。


    「蕭六郎!」她左看看、右看看。東張、西望,時不時逮住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就強迫人家轉身來看……


    墨妄不得不緊跟在她的身後,扶住她,不停向人賠禮道歉。


    墨九也不管他,看一個人不是蕭六郎,甩開人家就去追下一個。嘴裏不停叨叨著「蕭六郎」,那樣子到與蕭幹先前所說的症狀一般無二——確實是癲狂之症發作無異。


    「蕭六郎!你在哪兒?」


    「蕭六郎!你在哪裏呀。」


    「蕭六郎……」


    她赤著雙腳在街上狂奔,長發被雨水淋濕,黏成了一團,樣子狼狽不堪。可到底兩天沒有滴水未進,身子又哪裏支持得住?沒有跑出那條街,她腿腳一軟,「騰」地倒在了泥濘的地上。


    一群人擠過來,差一點兒踩著她嬌軟的身子。


    「小九!」墨妄大聲喚著,緊張地擠開指指點點的眾人,飛撲過去,伏在她的身上,將她的身子護在懷裏,緊緊抱住,急切地吼:「不要這樣,小九!你不要這樣。我很害怕,我很害怕,你不要嚇我!你要好好的,小九!你聽見沒有?」


    害怕!


    墨妄這輩子從來沒有說出過「害怕」兩個字。


    但他連死都不怕,卻真的怕極了墨九這個樣子。


    她的失常,太像他曾經在盱眙初見她的樣子……


    無神、懵懂,像獨立於這個塵世之外。


    墨妄大聲喊著,墨九卻像聽不清他,就那樣趴在地上,時間仿若靜止,如果不是她急促的唿吸聲還在,墨妄一定會以為她已經昏了過去。


    「小九,你要好好的。」


    「……」


    「他希望你好好的。」


    墨九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一僵。


    突然地,她不再掙紮,就那麽安靜了下來,像一隻悲鳴的小獸,雙手慢慢往前伸去,慢慢的、緊緊的、抓住地上滿是泥濘的青石板,摩挲著,摩挲著,手指被磨破,鮮血淋淋,也宛若不覺。


    「小九,你想哭,就哭,不要忍著。」


    「……」


    「哭吧,乖!哭!使勁兒哭!」


    墨九咬著下唇,喉嚨口有嗚咽,可她硬生生壓抑著,愣是沒有哭出聲音來……一雙倔強的眼睛裏,閃著一種複雜的光芒。


    「我不哭,蕭六郎說,不喜歡我哭。」


    漫天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覆蓋了整個天地。


    不遠處的街角,停著一頂黑色的小轎。


    小轎很普通,但能乘轎子的人,想來也是不一般的。一個沒長鬍子的白麵男人,像個太監似的,躹著身子,偷瞄一眼墨九的方向,低聲對轎子裏的人,小聲道:「娘娘,人都散了!」


    轎子裏久久沒有迴應。


    安靜得,與行刑台般,死一樣的冷寂。


    好一會兒,才傳來一個不帶感情的輕聲軟語。


    「爹、大哥,你們可以瞑目了!」


    轎外的小太監打個哆嗦,恭敬地垂手道:「娘娘,可要起轎迴宮?」


    「嗯。」轎子裏的人,輕輕笑了一聲,也不知想到了什麽,慢慢撩開簾子,朝擁擠的人群看了一眼,也不知目光焦點是誰,聲音低低的,仿若喃喃,「他一心要保你的命,你說,你都瘋成這樣了,痛苦成這樣了,本宮該不該依了他呢?」


    這嬌聲、軟言,黃鸝兒出穀似的,原是極為動聽的,可小太監的肩膀卻無意識瑟縮一下,飛快地抬頭望那轎子。


    可不待他看清娘娘那張臉,簾子已落下。


    「迴宮!」


    「喏。」


    小轎慢悠悠離去,就像沒有人看見它出現一樣,也沒有人注意到它消失在雨中的街口……


    墨九趴在地上,眉頭、發梢,全是雨水,臉上也有汙漬……


    可她渾然不知,就那樣趴著,在雨中安靜的趴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就連天地都伴著雨水悲鳴起來,她卻慢慢吐出一口氣,情緒平穩地輕聲喊墨妄。


    「師兄……」


    「嗯。」墨妄還護在她身邊。


    「他們殺了他。」她聲音很淺,像自言自語。


    「小九……」墨妄囁嚅一下嘴唇,不知能對她說什麽。


    任何的安慰,在這樣的時候都太過蒼白。他想要保護她不受傷害,可眼睜睜看她被傷害,卻什麽也做不了,那種無力讓他雙拳緊緊攥緊,一拳頭砸在青石板上。


    「是師兄沒本事。」


    本事?


    再大的本事又如何?


    她墨九沒本事嗎?蕭六郎沒本事嗎?


    都有本事。


    可現實是殘忍的,誰的本事能大得過皇帝?


    大抵這便是古時候的人常說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


    這可能也就是蕭六郎不想弱於人的宏圖大誌由來。


    可壯誌未酬,他又怎能離去?


    墨九怪異地笑著,慢慢從他懷裏掙脫而起,再慢慢爬起身,捋了捋頭髮,一步一步,踉蹌地拖著腳,走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向街頭……


    她著笑,伸手入懷,掏出一個東西。


    一柄木梳子,很簡陋的木梳,是她為蕭六郎綰過發的。


    還有一縷黑亮的長髮,是木梳齒上梳帶的,蕭六郎的頭髮,她把他裹在一起,又硬生生扯落一些自己的頭髮,纏在一塊兒,挽了個醜醜的小髻子,反覆瞧著,塞入荷包,唇角露出一絲笑來。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蕭六郎,我始終是相信你的。」


    墨妄不知她在說什麽,微微皺起眉心,提醒她目前最為緊要的事情。


    「小九,我在禁軍裏託了人護好蕭使君的遺體,一會兒等人散了,咱們就出城去尋……」


    「不用了!」不等他說完,墨九就冷冷地打斷,「冷冰冰的屍體有什麽好看的?他喜歡拿性命與蕭家人共生死,那就讓他與他們葬在一起好了。」


    墨妄以為自己聽錯了。


    詫異地轉過頭,看著墨九。


    「小九?」


    墨九沒有迴答,有一絲風拂過來,捲起她的頭髮,讓她尖細的小臉兒顯得更為冷漠,更為蒼白,仿佛沒有半點溫度。


    「師兄,我們馬上離開臨安。」


    離開臨安?墨妄更是不懂了。


    「我們不為使君殮屍,不迴臨雲山莊了?」


    「不迴,來不及了。」墨九轉頭看他,就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那冷漠無情的樣子,讓墨妄嚴重懷疑剛才在街上赤足狂奔,大喊大叫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墨九。


    「那我們要去哪裏?」


    「想法子出城,去金州——興隆山。」


    審視著她冷靜的樣子,墨妄還是一頭霧水。


    那日湖上的「擒龍行動」之前,臨安城裏該疏散的墨家弟子都已經疏散了,如今留在臨雲山莊裏的一批人都是骨幹精英,隻要一聲令下,就能隨時生死相隨的兄弟,就算他們不迴去,那些弟子也知道該怎麽做,所以,這些都不是問題。


    可問題是,墨九到底為什麽?


    連殮屍的大事都不去,為何這麽急?


    思忖一瞬,他不得不多問一句。


    「小九,我們這是要做什麽?」


    墨九望天,一字一頓,「要拚命地……活下去!」


    ------題外話------


    原本是想寫得輕鬆一點、可最近的文字,有點駕馭不了。莫名的,就會讓憂傷掉入字裏行間。大家不要哭,這畢竟是戲……所有相愛的人,都會重逢。能重逢的暫別,都是美好。另外,廣而告之,原來的綜合群已滿,新入的妹子加新群:568032005管理員妹子們辛苦了,二錦好久都不理事,想想內心有愧!另:明天如果沒有更,就請後天來看。謝謝守候的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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