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庭前的門洞開著,冷風吹著種植的樹木,唿唿在響,冬日的天空,沉鬱鬱的似有雷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墨九住的這個小院,是臨雲山莊坐北朝南的一個庭院,麵積不太大,但布置精緻,採光也極好,可即便這般,在這樣的天氣下,大白天的屋子裏還得點上燈火,方能看得清楚。


    牆壁上的油燈靜靜燃燒著,墨九靜了一瞬,正思考著蕭幹為什麽這時求見,屋外便傳來一道沉穩的腳步聲……熟悉的腳步聲。


    她一愕,還未來得及出去,簾子撩開了。一種獨屬於蕭六郎的氣息便伴著那股子冷風捲入屋內,無端帶出一股寒意。


    氣氛瞬間凝住,墨九哭笑不得。


    又一個闖入她「香閨」的男人。


    蕭幹撩簾而立,高大修長的身軀壓逼得那一扇「女子閨房」的門楣都顯得秀氣了很多。他臉上的陰霾、銳利的眸子,視線掃射那一瞬間的氣場,讓墨九覺得有一種來「捉姦」的視即感。


    墨九有些莫名其妙,與他對視一瞬,「我來找你吧,你不理我。如今我好不容易睡個好覺,你卻嗖嗖跑來了,都不等我收拾打扮好,就入我房來。蕭六郎,這樣很不禮貌的,你不曉得?」


    看了一眼坐在她床頭的宋熹,蕭幹眸子又是一暗。


    他沒有說,可墨九明顯感覺到,他在想「他來得,我便來不得?」,清了清嗓子,她覺得這個事有些烏龍,正想打個圓場,蕭幹已挪開視線。


    他朝宋熹淡淡敬禮,「殿下好雅興。」


    宋熹唇微彎,麵色和煦如春,「彼此彼此。」


    兩個男人對視著,情緒都沒太大起伏,也並沒有太多的話語,可隻一瞬而已,卻分明有暗流在湧動,有兩把看不起的隱形兵器在激烈交鋒。


    墨九看看這樣,看看那個,茫然……


    做什麽?為何這般深情凝視?


    莫非……這兩個傢夥看對眼了?


    撐著額頭考慮一瞬,她道:「你兩個可需要大媒?」


    宋熹一怔,轉頭盯住抱著雙膝看熱鬧的墨九,視線落在她白生生的手腕上,眉頭一蹙,低沉的嗓音徐徐響起,「客堂等你。把衣服穿好!」


    說罷他放下簾子轉身出去,隻留命令聲餘韻繞樑。


    墨九看著被在空中胡亂跳動的珠簾,訥訥道:「今兒山莊的膳食都是供應的火藥嗎?我又哪裏惹到他了?」


    宋熹端坐那處,眸色幽暗而溫暖,也沒有被蕭幹衝撞之後的不悅,隻淡淡笑道:「整日待在莊子裏不得外出,任是好脾性的人,也都按捺不住了。這還真怪不得蕭使君,我去客堂與他說說話,九兒慢慢出來。」


    不待她吭聲,宋熹便出去了。


    瞧著他挺拔的背影,墨九久久不語。


    這個男人到底為什麽對她這般好?


    謝忱的人?不,謝忱是他的人?


    是友?還是幫?


    個中關鍵太複雜,墨九想不通,在鴛鴦的幫助下換了一身素色的小襖,外罩一件同色披風,頭上鬆鬆綰了個簡單的髮髻,一個帶了粉色珠玉的釵環斜斜而插,臉上醉紅顏的「艷麗」效果雖然還很強烈,卻依舊掩不住她天生的精緻五官,沒有花容月貌,也可桃之夭夭。


    往銅鏡一照,她撩眉。


    看慣了醉紅顏,也不那麽難看了。


    可如果沒有醉紅顏,這本是何等仙姿?她都快要忘了。


    嘆一口氣,她慢悠悠出了臥室,剛邁入客堂,便被蕭幹抬眼時那一瞬的寒冷給凍住了。


    客堂裏沒有侍候的宮娥侍婢,隻有宋熹與蕭幹二人在座。一個著一襲墨色長袍,眉清目朗,英氣勃勃,卻又艷美至極,高冷風華。一個明黃的衣袍上繡四爪蟒紋,帶著皇家的體麵,沉穩莊肅,儒雅俊氣,不急不躁。二人中間隔了一張楠木茶幾,鐵觀音的茶香味兒純正濃鬱,卻映襯得這一室的冰冷,如隆冬到來。


    「你們在談什麽?把氣氛搞得這麽僵硬,一個比一個臉更黑。」墨九掃視二人一眼,步履生風的坐在了堂上的第三張椅子,隨意地笑問,「蕭六郎,你又出來嚇人了?」


    蕭幹沒有答話,宋熹不方便答話,隻有鴛鴦垂著眸子,小心翼翼捧上一盞茶給墨九,又福身退了出去,健步如飛,如同奔命地走遠一些。


    如此,室內再次剩下三人了。


    俗話說:三人行,必有姦情……而且大多屬於複雜糾結的姦情。但兩個英俊尊貴的男子加上一個臉比桃花更艷紅的女子,就有那麽一點違和感了。都說三角型是最穩定的圖形,可三個人這樣曖昧的組合在一起,卻最容易引發矛盾。


    「噫!怪了。怎麽都不說話,不歡迎我來?」墨九再次開口,說罷卻不等他們迴答,又道:「不對啊,這分明是我住的地方?哪裏輪不上你們不歡迎哩?是吧,太子殿下?」


    為什麽問宋熹,因為她語氣「不敬」。


    可旁人看來,卻是她與宋熹關係顯得很親密。於是蕭幹眉頭皺皺,抿唇不語。宋熹對她的不敬不以為意,目光柔和的笑了笑,「我與蕭使君隨意敘了幾句,並無什麽正經的事,九兒不必在意……」


    他一個人說著話,想要緩解凝滯的情緒,可等說完,卻沒有一個人應答他。蕭幹與墨九互相對視著,一個漠然不語,一個怒目而視。但不管是怎樣的表情,他們二人的目光交匯著,似乎都隻有對方,忽略了他這個太子殿下的存在,也似隔了一堵牆,讓旁人插不進去。


    一隻手托起茶盞,宋熹低頭飲一口茶,等抬頭時,四周仍然沒有動靜兒,那兩個人像有生仇死敵一般,互相盯視著,誰也不挪眼。他抿了抿唇角的茶漬,黑眸徐徐一眯,唇角並勾出一抹笑容。


    「本宮剛剛想起,還有要事待辦,先行一步。」


    蕭幹轉頭看他,「殿下自便。」


    他這姿態,太過「上位」,對太子的恭而不順實在太明顯。


    宋熹含笑點頭,又看了一眼墨九。


    她也正看過來,見他要走,心頭竟古怪地鬆了一口氣,「慢走,要我送你嗎?」嘴裏說著送他,可她嬌憨推拒的樣子,又哪裏是想要誠心送人的?


    東寂笑著擺手,自去了。


    三人行終於變成了二人行,蕭幹仍然如先前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楠木椅上,墨一般的雙眸,幽光深深,麵色淡若流水,看墨九時的表情,卻有些古怪。


    墨九麵對他而坐,不明所以地審視著他的側顏,還有那淡然中又仿佛透了幾絲浮躁的複雜情緒,緩緩眯了眯眼,「噯」一聲,問:「蕭六郎,你來找我,便是為了與我大眼瞪小眼的?」


    見他不答,她彎了彎唇,緩了語氣,「無事不登三寶殿,蕭六郎,有事直說。你我之間,犯不著這般遮掩。」


    大抵她這句「你我之間」讓蕭幹舒服了,他眉頭一鬆,冷不丁便冒出一句,「他來做什麽?」


    「他來……」墨九隨口就迴,可想想她其實也不知道東寂過來究竟要做什麽,也忘了問他要做什麽,又抿了抿唇,抬高下巴瞪他,「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他來找我,又關你什麽事?小叔子,你這人還真有趣,怎麽對嫂嫂的事,這麽關注?」


    他低眉,「不要與他過從太密。」


    「那兩日我有事去找你,你不說病了?我還以為你起不來榻了哩,現在又從哪個石頭縫裏繃出來的?」


    「……」他捧茶,「小病,好了。」


    「迴避什麽,你心裏有鬼啊?喂,你該不會也做噩夢了罷?」


    「……」噗一聲,蕭幹吐出一口茶。兩個人雞同鴨講,不在一個頻道,蕭幹很心累的樣子,伸手搓著太陽穴,臉上的表情極為精彩。


    墨九一嘆,「你這隻悶嘴葫蘆,若有東寂一半善談……」


    眉頭緊絞著,蕭幹猛地放下茶盞,一句話都不說,起身就要離去,那神色間的情緒,像烏雲壓頂,眉目沉沉,從墨九麵前過去時,一襲風氅輕輕飄起,帶起的冷風直撲墨九的麵孔。


    墨九二話不說,一把抓住他披風的角。


    「再多邁一步,老子真的生氣了。」


    當墨九生氣的時候,便會「九爺」附體。畢竟她不是閨閣中養出來的嬌花,來自現代的女子,大多都帶了一些女漢子的習性,受不得這種紅白不說,就被男人甩臉子的事兒,更不會像古時的小媳婦兒一般,受了男人的氣,還得啞著,悶著,把淚水往肚裏吞,卻不敢多質問一句。


    這個男人脾氣太壞,她得好好調教過來。


    蕭幹一步都沒有邁開。


    一聲兇悍的「老子」,讓他詫異地挑了挑眉,像看怪物似的盯住她。那一副不敢相信她會如此粗俗的表情,讓墨九自尊心再次受到一萬點傷害。她眯了眼,寒著嗓子,「可你既然來了,我是斷斷不肯輕易放你離開的。有些事情,我以為我們還是當麵說明白些得好。」


    機關屋出來,好多想不明白事兒,她都有了新領悟。


    一來方姬然那天莫名其妙那一句,「你不需要保護」,二來八個墨家長老和尚雅的當庭證言,讓她相信方姬然確實曾經開過神龍山的祭天台,既然如此,那便是事實。她不會為了一個既存的事實,得理不饒人,三來草垛子裏與蕭六郎比劃出來的革命姦情,讓她潛意識裏還是願意相信這個男人。四來兩個人曖昧得太過酸爽,初時還有點小女兒的小心顫,時間長了她便憋不住了。一碼歸一碼,最好說個明白。


    兩個人靜靜對視著。


    眼波蕩漾間,你眸中有我,我眸中有你。


    有那麽一剎那,墨九覺得蕭六郎眼中是有情的。


    「隨我來!」他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墨九還沒有迴神,手腕便是一緊,被他緊緊握住了。他拖帶著她大大方方地往外走,那沉穩的身姿與堅定的步伐,正如那一日他拖著她從天隱山下來。掌心一片溫暖,薄荷的清涼幽香,捲入鼻端,墨九微微失神,不待思考,腳就邁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雙手交纏。可剛出客堂的門,蕭幹便放了手,頭也不迴地大步走在了前麵。墨九盯著他的背影,微微怔了怔,便看見侍立在門邊的鴛鴦和翡翠。


    那電光火石中的一眼,墨九倒不覺得有什麽,兩個侍婢卻驚愕了——她們居然看見蕭幹拉了墨九的手。


    小叔子拖著大嫂子,本就足夠震撼了。


    更何況這個蕭使君還是有名的「女子勿近」?


    她倆呆呆發愣,雙頰漲得通紅,有一種撞破人家姦情的窘迫。墨九卻不覺得尷尬,隻淡淡朝她們笑了笑,便大步跟在了蕭幹的背後,往後院而去。


    在她心底,那個隻隔簾一見的夫婿蕭長嗣存在感實在太弱,大多時候,她根本就想不起他來。甚至於她都快要忘記自己已經許過人了。畢竟她不是墨九兒,她隻是墨九,來自現代的墨九。


    從小院後門出去,有一個小小的池塘,池塘邊種植了成片的竹子,還有一個臨水的亭子。古人住宅好依山傍水,尤其大戶人家,便是沒有活水的地方,也都會引入死水,形成一種有山有水的風水型住宅。


    這會子,池塘邊很安靜,尤其那亭子周圍,成片的竹林海一樣,在冷風中瑟瑟發抖,也遮蔽了外間的視線,讓這個亭子光線昏暗,卻也格外幽靜。


    一路過來,為了避著旁人的視線,蕭幹腳步比墨九快了幾十來步,墨九遠遠吊在他的後麵,前一個,後一個,那感覺有一種避著人約會似的緊張,也讓墨九的心怦怦跳著,無端端便紅了耳朵。


    她從竹林鑽入亭子的時候,蕭幹已穩穩地坐在亭欄上。


    「小叔子,很會選地方啊?不錯,不錯。」墨九左右望了望,又走到亭子臨水那一側,彎腰看亭外池塘。水澤清亮,塘中有遊魚在輕擺尾巴,她撿起亭欄上一片黃色的落葉,隨意地擲入池中,看遊魚來咬,不由眯眼笑了,接著輕嘆,「好一個偷情所在。」


    蕭幹肩膀微僵,她卻又轉了身。


    「是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蕭幹眸中,似有水波在輕盪,「你正在說。」


    墨九一愣,隨即上揚唇角,笑容比先前擴大了幾分。認識這麽久,蕭六郎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性子,世間萬物似乎都很難入他的眼,幽默這種事兒,更是難得一迴。


    她笑嘆一聲,靜靜坐在他的身側,與他一樣,慢條斯理地看著前方的水麵。


    許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在這靜寂的時光裏,她的情緒卻慢慢變得寧和了。那顆累的、疲乏的、似乎帶著一把枷鎖的心髒,也恢復了淡然。


    「還是你先說吧,來找我做什麽?」


    「有事。」他答。


    「……」這樣的迴答叫迴答嗎?


    墨九再次無語的側眸,掃視著他稜角分明的側顏,還有那一分蕭瑟在冬風中的孤寂,這一瞬。他的冷漠似乎不再是冷,而變成了孤獨,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孳生在墨九心上。


    她從異世來此,總覺得沒有歸屬感,哪裏都不是家。那麽,蕭六郎是北猛世子,在南榮如履薄冰的日子,與人爭,與人鬥,肯定也會有那種無根漂泊的寂寞感吧?


    抿了抿唇,她收迴視線,耐心了許多,「有什麽事?」


    他目光飄遠,「钜子之位,是你要的?!」


    這個時候來問這個問題,其實有點晚了。可他問了,雖然隻是一個簡單的詢問,卻讓墨九的心豁然開朗——人都喜歡得到尊重,墨九亦然。


    「還行吧。」她並沒有否認自己的想法。她隻是一個俗人,從來學不會一邊兇狠的爭奪,一邊戴上一頂高高的帽子,站在道德的至高點,用藐視眾生的語氣否認自己的*。


    「蕭六郎,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與你說清楚,說了你其實不會明白。總而言之,其實不是钜子之位對我很重要,而是我需要一種歸屬感,一個由於身份帶來的歸屬感。還有一種認同感,一種來自社會的認同感。我首先得是一個活著有意義的人,其次才會去想怎麽活,應該活成一個什麽樣的人。深宅婦人,爭寵鬥狠,每天睜開眼,都隻能看見四角的天空,這個工作太有挑戰性,不適合我,我也幹不好。」


    怔怔看著她,久久,他才問。


    「總歸,你是想走出蕭家?」


    他低沉的嗓子,喑啞而醇厚,在幽幽的寒風中,像一根輕細的羽毛,慢慢撥動著墨九的心弦,讓她愣了許久,竟沒有馬上迴答。這個男人言語不多,卻字字厚重。他的話,讓她下意識產生了一種錯覺——若她說要離開蕭家,就會把他推得很遠。


    這一刻,她竟有不舍。


    可她是個率性的人,不能違心,也不想委屈自己。


    「是的。若是可以,能讓蕭大郎休我出府就更好了。」說到此處,她頓了頓,視線落在蕭幹那一雙鋪了淡金色彩的瞳仁,尋著裏麵倒映的自己,一字一頓道:「方姬然迴來,我騰出個位置,對大家也都更好。」


    蕭幹靜靜看她,目光專注而幽深。


    「你不喜歡她?」


    「還行。談不上不喜歡,也談不上有多深的喜歡。我這種人,會與人保持安全距離,比較難真正喜歡一個人的。」


    現代社會的人情冷暖與時下不同,墨九很難與他解釋清楚,隻抿唇迴視,兩排小扇子似的長長睫毛,微微卷翹,眨動著,靈巧而嫵媚,如池塘裏的一汪碧波,美好得淡去了歲月的滄桑,又讓歲月反過來想要憐惜她這一刻的孤寂。


    蕭幹怔怔抬手,指尖觸上她的臉。


    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似乎他指尖下的女人是世間少有的珍寶,來不得一絲一毫的褻瀆,也容不得他隨便侵犯……


    墨九被風吹得有些涼意的臉,霎時燙了。他凝視的眸子,帶著憐惜與珍視,如同戀愛的情侶一般,讓她心髒亂跳,眼睫毛眨得很快。


    可他帶著溫暖的指,停留一瞬,又落了下去。


    冷冷的空氣裏,響起他的聲音。


    「還不是時候,阿九忍忍可好?」


    墨九輕擰眉頭,思考著他話裏的意思,「為何?」


    他沒有迴答,眸底的視線越發複雜,「便是你在蕭家,也是自由之身。在我在,那些人不會為難你。」


    不像以前的直接命令,他這迴用的商量語氣,墨九好受了些,盯他小半晌,她淡淡一個字,「好。」


    她迴答得這麽快,反常得讓蕭幹眉頭微微一蹙,果然,她接著便有了下一句,「不過,你得老實迴答我一個問題。」


    蕭幹眸色沉了一下,「嗯,你問。」


    墨九看著他的眼睛,「今日算是我們開誠布公的第一次交談,我的話可能有些多,你也暫且忍一忍。我如果有什麽說得不對的地方,你不要罵我,直接打我就是。」


    「……」蕭幹唇角抽了抽,「嗯」一聲,溫柔的語氣,專注的視線,冷峻的氣質,俊美無雙的臉、再配上一副琢磨不透的性子,於女人而言,絕對的殺著。


    這樣子的他,讓墨九心裏漏跳一拍,不期然就想到那個纏綿悱惻的夢裏,那個妖氣橫生,邪氣縱橫,美得一塌糊塗的蕭六郎,還有那一道低沉而魅惑的呻吟……


    「蕭六郎……」略略收斂心神,墨九道:「我不想逼問你對我的好……有幾分是*蠱的原因,有幾分來自自己的考量。因為如果你拿這個問題來問我,我同樣無法迴答你。畢竟,*蠱真實存在,我們便不能繞開這樣的糾結。」


    蕭幹沒有迴答,目光爍爍。


    知道他認同自己的看法,墨九彎唇,給了她一個柔和的微笑。這還是她從東寂身上領悟出來的,有時候不讓別人為難,給人一個鬆緩的環境,會會讓自己更舒服,談話也就更放鬆。


    「還有那些過去的事情,我也都不問了。我隻想問你一個事,因為它將要決定我對今後的人生規劃……」說完見他眉頭皺得更緊,她條件反射地探手,輕輕撫上他眉心,「不要總皺眉,容易老。你看你這點年紀,都快活成個老頭了!」


    她的指尖在他眉上輕輕摩挲,如同母親般溫柔,又如同妻子般關懷,蕭幹定定看她,身子僵硬著,眸底有剎那的迷離,卻沒有推開她。


    倒是墨九說完這話,解釋道:「不好意思,我習慣了。以前我爸爸……不,我爹也總喜歡這樣皺眉,我常這麽做。可惜,他過世了。」


    織娘也是寡命,墨九兒的爹死得早,蕭幹並沒有發現她指的爹,並不是墨九兒那個爹。他安靜地聽完,終於問起,「你要問我什麽?」


    「咳!」墨九這迴真囧了。


    人家什麽都沒有問,她便扯得離題萬裏。這也就罷了,她差一點連自家老底兒都抖光。男人長得太好,果然不是好事。她嘆一聲,定了定神,笑道:「我想知道,祭天台的手印,方姬然是不是真的開啟過?」


    「是。」蕭幹迴答得很快。


    墨九抿了抿唇,「那到底她是钜子,還是我?」


    「很快就曉得了。」


    「嗯?」墨九挑眉,「此言何意?」


    「陛下的差使迴京了,已入宮麵聖。如今園子裏正在加緊拓製祭天台的手印機關。」蕭幹淡然的語氣,與平常無二,帶著慣有的清涼與不在意,包括那個有可以讓他萬劫不復的測試結果。


    這一瞬,墨九覺得,他其實什麽都知情。


    包括人人都滿懷期望的手印秘密。


    「……哦。」長長的一聲「哦」,墨九也不知情緒是什麽,隻是思考著起身往亭子四周看了看,並沒有見到人,又坐迴來,慎重地盯著蕭幹:「蕭六郎,你其實也想要千字引,想得到武器圖譜,是不是?」


    蕭幹眯了眯眸,定定看她。


    幽暗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思量。


    墨九知道,這句話問得有些深了。涉及到了他敏感的身份,還有他的野心與宏圖大誌。時下男人都大男子主義,剛愎自用,未必肯與她一個小女子多說什麽。但奇怪的,她就是期待,想要分享他的秘密。


    「若有那麽一日。」蕭幹緩緩道:「墨九,你就嫁給我。」


    沉沉的聲音,似卷了寒風,刺入墨九的耳膜。


    「我沒聽錯吧?」太過突然的轉折,這貨傻了。


    蕭幹並沒有正麵迴答他的問題,卻委婉的告訴了她,他確實有這樣的野心與誌向。不僅如此,他還許給她一個莊重的承諾。嫁娶乃人生大事,何況她如今還是蕭長嗣名義上的妻,是他大哥明媒正娶的嫂子,以他這樣迂腐的古人思想,能說出這句話,得需要多久的深思熟慮和道德修補?


    嫁給他?墨九默了默,便想到那一日從土夯大道上抬頭時的驚鴻一瞥;想到了蕭府拜堂時的大紅喜字,想到了坎墓冰室裏的扶持,想到了巽墓水流中他的緊緊擁抱,想到了天隱山上溫暖的牽手;想到了草垛子裏毀天滅地般瘋狂的親吻……


    她問:「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娶我?」


    蕭幹並不是那種擅長與女人做思想交流的男人,實際上在墨九之前,他便沒有與任何一個女人說過這樣多的話。故而,即便他許了一個這世間女人都想要得到的最重承諾,卻用了一個最為笨拙的方式來迴答。


    「我們有過肌膚相親,你便是我的人。」


    墨九臉色一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好吧,我暫且認同你的誠意。不過,我並不在乎那什麽肌膚之親,在我看來,抱一下,親一下,不是什麽大事。」


    見蕭六郎臉上再次露出那種見鬼般的表情,墨九清清嗓子,淑女了一點,又道:「而且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一來*蠱未解,二來你有沒有那一天另當別論。眼下,我們還是想想燃眉之急的事為好。如果我還可以打開那個手印機關,你當怎麽辦?這個皇帝是個笑麵虎,一旦察覺你的野心,後果會很嚴重的……」


    「墨九。」他打斷她,「你希望是你嗎?」


    「如果可能……」他神色如常,似乎半分都不擔心結果,墨九抿了抿唇,嚴肅道:「我希望是我。」


    蕭幹默默看著她,眸中有暗芒跳動。可墨九卻轉過了臉,望向了平靜的池塘,「因為钜子是我,我不僅可以找到歸屬感,還可以更好的幫助你,實現你的宏圖大業。我也才能實現我在天隱山上向你許下的承諾……」


    頓了頓,她又迴頭正色看他:「但如果钜子是我,就會涉及你的安危,那就不希望是我了。」眨巴眨巴眼,她自負地道:「畢竟以九爺之智,是不是钜子的差距,隻在於時間長短,大不了,多費些工夫罷了。」


    「好。」他突地輕道一聲,墨九正狐疑地想問他,你以為墨家是你開的啊,你說好就好,他的手便攬了過來,緊緊抱住她,低頭在她唇上蜻蜓點水的一啄,就抽離開來,低頭深深望她,眸底似有一絲笑痕。


    突如其來的流氓行徑,震驚了墨九。


    她摸了摸唇,「蕭六郎,你最好有一個合理的理由。」


    他道:「試一試變味沒有。」


    墨九咬牙,「換一個。」


    他又道:「雲蠱叫我親的。」


    墨九想打他,「再換一個。」


    他黑眸微暖,喟嘆道:「早晚都是我的,何不早些親近?」


    墨九一怔,「嗬嗬,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唔。」什麽叫著食髓知味兒,墨九總算領悟到了,這廝敢情親了一次,就嚐到甜頭了,啄一口不滿意,索性按住她的後腦勺,就深深吻下,不容她拒絕地將她身子禁錮在懷裏,霸道地撬開了她的嘴,舌尖糾纏,津沫相交……


    這一吻,似是他等了許久,熱情、粗急……可墨九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即視感——夢境與現實,*蠱與真感情,在他吞噬一般的熱情裏,她迷茫得傻傻分不清……


    又兩日,天色更冷了。


    臘梅花開得正好,園子裏幽香陣陣。


    兩日的時間,神龍山祭天台的手印機關便緊趕慢趕地從墨家弟子的手上拓製了出來了。這日晌午時分,至化帝親臨臘梅園,直接入了高級機關屋,與眾人一起見證這個偉大的時刻,見證墨家钜子的誕生。


    機關做得非常精妙,雖然是兩個人同試一個。但如果其中一個人先打開,可以再進行一次復位,由另一個人來試。雖然沒有看到機關的內部結構,但單聽幹門長老解釋,墨九就有一種嘆為觀止的感覺。


    「九兒,你先吧。」方姬然坐在墨妄為她特製的一張可輪動木椅上,如同輪椅一般,帷帽低垂,輕紗遮臉,樣子有些虛弱,不時咳嗽幾句,顯得沒精打采。她那一夜受了些驚,病來勢洶洶,而且治了幾天,好像都沒有什麽起色。


    墨九深深看她一眼,「嗯」了聲,走向那個圓盤。


    手印就拓在圓盤的中間,光滑的石料、淺淺的凹槽,四周有飛鳥的花紋映襯,很簡單的形狀,卻即將決定她一生的命運。


    墨九眯了眯眸子,慢慢挽起袖口。


    抬腕的一瞬,她有些遲疑。


    可早晚都得按,不如早點按。


    她眯上眼,將白皙的手腕落下去。


    四周寂靜一片,空間裏唿吸可聞。


    「哐當!」一聲,機刮徐徐轉運。


    「開了,開了!手印打開了!哈哈,打開了。」人群裏,謝忱的聲音比誰都來得大,就像打開機關的人是他家閨女一樣,這老頭子眉飛色舞地嚷嚷著,就差蹦起來了。


    事實勝於雄辯,墨九可以打開機關,便說明了一切。


    機關屋裏嘈雜一片,眾人小聲議論。


    大多人的視線,都落在墨九和方姬然的身上。


    幹門長老走到方姬然的跟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態度有些無奈,神色裏也有一絲為她惋惜。


    「該方姑娘了。」


    方姬然聲音啞啞的,卻帶著笑,她咳嗽著,輕聲道:「我與墨九手印不同,她打開了,我便不需要再試了罷。」淡淡說完,她迴頭看向墨妄,「師兄,我想迴去休息。」


    眾人默默看著墨妄推她離開,目光複雜,情緒卻各有不同。


    當然,方姬然說的都是正理,上次的高級機關屋便已經證明了,她們兩個手印不同,墨九能夠開啟的機關,方姬然就必然打不開,如今不試也就罷了。若非得要試,反倒徒增惡意——讓方姬然再在眾人麵前丟一迴臉,受一種那種突然被代替的沮喪。


    钜子的事兒,已無爭議。


    可對於蕭幹等人的處理,卻不得不抬上桌麵。


    謝忱目光帶著冷笑,看蕭幹時格外的亮。


    可蕭幹從頭到尾都很淡定,似乎並不操心結果。


    但他不操心,墨九卻操心得很。她瞪了謝忱一眼,顧不得眾人各種各樣探索的目光,在一片竊竊私語中,猛地朝至化帝跪了下來。


    「青天大皇帝!墨九有一事相求。」


    所有人都看著她,目露怪異。


    在他們看來,這個墨九從來沒個正經的時候,便是跪人也從來沒有像這般正正經經地雙膝著地過。可為什麽她這一跪,卻跪得踏踏實實?


    宋熹目光一怔,動了動嘴巴,似是想說什麽,又忍住了。反倒是蕭幹,什麽也沒有多言,隻淡淡瞄她一眼,就收迴了視線,在人前,依舊與她保持著距離。


    墨九沒有看見宋熹,也沒有瞄蕭幹什麽臉色,隻一本正經地望向皇帝,等待他的答覆。一個钜子而已,再大也隻在江湖,上不得廟堂,眾人都替她捏了把汗,但至化帝似乎習慣了她的膽大,淡聲問:「你想為蕭六郎求情?」


    墨九點頭,「青天大皇帝果然英明神武,一猜就中!」


    這個馬屁拍得至化帝哭笑不得,這還用猜嗎?


    不過人都喜歡聽好的,皇帝也不意外,


    他含著笑看她,目光滿是溫和,「此事朕會細細審理,若他沒做過,不會冤枉了他。反之,也秉公處置。」說罷他似是怕了墨九的胡攪蠻纏,清了清嗓子,麵容肅穆地對眾人道:「鬧了這些日子,這件事情也該有個定論了。墨九這個钜子是命定的不假,可朕覺得以她之才,命定還不夠。」


    皇帝的話擲地有聲。


    眾人心有驚疑,卻不敢問,隻把目光望向他。


    掃視眾人一圈,至化機突地笑開,「都這樣看朕做甚?這是好事。從今日起,墨九這個钜子之位,不僅是命定的,還是朕禦賜的。」


    哈哈一笑,他看向墨九。


    「三日後,墨九金瑞殿聽封,禦賜金印。」


    禦賜的?墨九對這個不感興趣。


    「那蕭六郎呢?你要把他怎麽樣?」


    「蕭幹欺君一案……」緩了緩語氣,至化帝的目光投向鎮定如常的蕭幹,頓了良久,才嘆了口氣,嚴肅道:「著刑部、禦史台、大理寺與朕共同來審。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不讓一人蒙冤。」


    ------題外話------


    感謝大家等待,卷一完了,明兒進入卷二……


    時間過得很快,一不小心就幾個月過去了。我愛你們,也感謝大家的信任。


    我講故事,你們放心,肯定是個精彩的故事,但請多給些耐心。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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