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墨九迴神,「我窮癌晚期,凡事習慣了自己動手,冷不丁被人伺候,不太適應……」


    她趕緊接過白絹子,往嘴巴上用力一擦,見東寂已經恢復了往常的笑容,又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可笑容未落,她又突地僵住。


    蕭六郎說,中了紅顏醉不得與男子親近,否則此毒經久難愈,那這個「男子」的範圍包不包括他蕭六郎自己?她記得,在皇城司獄裏,他對她又抱又摟又捏腳的……那豈非故意作孽了?


    「怎麽了?」東寂觀察著她變幻莫測的麵部表情,眉頭皺了皺,「有什麽事嗎?」


    「無事無事,我換一個蘸料碗。」墨九吐口氣,趕緊把桌子收拾幹淨,又自個兒去兌了一個蘸料,全程不用東寂動手,以示贖罪。


    在她做這些事的時候,東寂並沒有去幫她。他很照顧她的情緒,為了不讓她難看,他沒有動作,任由她瘸著腳做事,自己隻慢慢喝酒。


    這樣懂女人的男人,任何女人與他在一起都會很舒服,不會不自在……因為他永遠會給你充分的自在。


    墨九瞄他一眼,感受到了,越發覺得自己先前的舉動太過急切,容易讓人生出誤會與嫌隙。


    於是坐下來,她又笑著拍了一個馬屁,「東寂這樣的居家好男人,真是世間罕見,哪個女人娶到你……哦不,嫁給你都是福分,不說旁的,單憑這麽好吃的羊肉鍋子與蘸料,就很難想到是你這樣的美男子做得出來的嘛……當然,也有可能因為是美男子做出來的食物,所以味道特別的好。」


    「居家好家人」這個說法很現代,但東寂似乎聽懂了,加上她話裏話外的恭維和刻意的緩和氣氛,確實讓人愉快。


    他眉梢舒展,一雙微笑的眼睛裏,像含了一抹晶亮的珍珠,輕輕一嘆,「隴饌有熊臘,秦烹唯羊羹。」


    墨九翻個白眼:「民婦來自鄉野,粗薄之人,麻煩公子說人話。」


    聽她也喚他公子,東寂微微一笑:「好吃就多吃點。」


    墨九「哦」一聲,表示明白了,接著邊將羊肉往嘴裏,邊探著腦袋瞅了一眼鍋子,眉頭緊皺,「多吃好像也沒有太多了……」


    她貪吃遺憾的動作,取悅了東寂。大抵全天下的廚子都希望受到自己食客的誇讚,他不由哈哈一笑,「美食取之,得有度!意猶未盡,才是真好。你不要貪吃,傷了腸胃。」


    他是第二個叫她不要貪吃的男人。


    第一個是蕭幹……可蕭幹明顯比東寂小氣多了。他直接把兩顆大核桃丟入了湖水,一個都不給她吃,還警告她。比較起來,東寂確實太好了,至少他等她快飽了才警告嘛。


    念及此,感覺到自己的走神,還有東寂似笑非笑的目光,墨九幹笑一聲,「若無你這樣盛情款待的友人,其實我也吃不得這麽香吶。所以,這一趟臨安,我沒有白跑。」說罷她放下筷子,「我得走了,各自珍重。」


    放下筷子就要走人,除了這貨估計也沒人幹得出來,可東寂並未生氣,溫和地看著她,眸底笑意未變,慢慢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謝謝!」


    鴛鴦就在灶外候著,見墨九出門,她趕緊上來輕扶,一口一個「小姐」,叫得極是親熱。


    墨九感激地朝她點點頭,又向東寂笑道:「還是東寂會養人,看把小丫頭教得多好。又體貼,又乖巧。指東不往西,指西不往東。」


    「你喜歡鴛鴦?」東寂問。


    「喜歡啊!」墨九當著人麵,能說不喜歡?


    「那送給你了。」東寂隨口就把她送了人,鴛鴦頭也沒抬,更沒有反對,當即便應了是。可墨九卻怔住了,她指著自己,「送我?她是個人哩。」


    東寂失笑:「她當然是個人。不僅是個人,還她還有個妹妹,叫翡翠,也一併給你帶去使喚吧。你身邊沒個可意的人,也不太方便。」


    「鴛鴦、翡翠?」墨九莫名被塞了兩個丫頭,還沒迴過神來,東寂已經招手讓翡翠過來了,還細心地向她解釋,「她們的名字取自『弱體鴛鴦薦,啼妝翡翠衾』的意思。」


    不待他說完,鴛鴦便笑道:「我們的名字是公子取的,喜歡笑的是鴛鴦,喜歡哭的是翡翠……」


    就這樣被決定了歸屬問題,墨九還在打懵,狐疑地看著東寂,「你可曉得我如今的處境?我連自己都養不活?……哪裏來錢養奴婢?」


    東寂凝視著她,「都算我的。」


    心裏「去」了一聲,墨九莫名其妙有了一種被大款給「包丨養」了的即視感。這又送房子又送使喚丫頭,擺明了要養她嘛。


    咽了咽口水,她問:「我可以拒絕嗎?」


    「可以。」東寂淺笑的目光,慢慢有些沉,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臉上,莫名讓墨九覺得那像一張撒開的漁網,網中有一種無奈又失落的情緒,從她的頭頂落下來,將她罩得嚴嚴實實,以至於若今兒拒絕了他,好像做了一件罪大惡極的事。


    她在遲疑,東寂又道:「你盡管放心好了。她們不會礙著你的事,我隻想為你盡一份心,讓她們護著你。」


    一句「護著你」,讓墨九的臉熱了,心也跳得有些快。女人很難拒絕優秀男人的示好,尤其來自東寂這樣的男子。但她不想再欠東寂太多人情。而且對於來歷不明的丫頭,她也不敢亂收。


    頭腦一清,她趕緊朝東寂深深揖了個禮,「我謝謝你了。我這個人自小苦慣了,你這麽細緻的丫頭若服侍我,我怕我會折壽,所以東寂就不必與我客氣了,我若有需要,定會向你討要的。」


    東寂略有失望,卻沒有再勉強。他讓鴛鴦扶了墨九上馬車,親自送她到了菊花台的門口,可就在墨九一隻腳踏上車杌子的時候,他卻不待墨九反應,猛地扼住她的肩膀往後一轉。


    墨九猝不及防,腳往下一滑,那隻受傷的腳背剛好撞在杌子頭上,冷不丁這一下,痛得她身子一晃,便往下倒去。


    「……」她無語。


    「……」東寂盯住她,沒有說話,卻極快地接住了她的腰,以一個保護的姿勢,將她的身子攬在臂彎裏。


    宅子門口風燈的光絲絲縷縷的照過來,射在墨九的眼睛裏,她不適應的眨了眨,見鬼似的盯著東寂的眼睛,然後將他猛地一推。


    「完了完了,我死定了!」


    東寂臂彎一空,看她對他避如蛇蠍的樣子,眉頭微微輕蹙,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告了一聲路上小心,又補充道:「九兒,你若有要事,盡管拿著扳指來找我。隻要你找,我就在。」


    上一次,他說,隻要你來,我就在。


    這一次,他說,隻要你找,他就在。


    也就是說,他不會隨時在這裏等著她,但隻要她有急事並且出示玉扳指,這裏的人就可以馬上找到他……這麽說,他也在臨安,隻是不常住在這裏。


    「哦。」


    墨九聽見自己應了,然後有一點落荒而逃的感覺,怎樣被鴛鴦扶上馬車都沒太有記憶,滿腦子隻想著「醉紅顏」,想著此毒不解,一直紅著臉過一輩子……不,不等一輩子結束,她就已經早衰了。


    織娘的臉……


    還有方姬然的臉……


    她們兩個的樣子,不時在她腦海裏晃動。


    女人惜顏,她不敢想像真有那樣一天,她當如何麵對早衰的容貌。


    等她從紛亂的思維迴神,人已經出了菊花台。想到東寂,和那一瞬間的尷尬,她打了簾子,往迴望。


    東寂仍站在菊花台外,風氅飄飄,長身玉立,整個人像一座石雕。


    墨九朝他揮了揮手,慢慢放下簾子,眼梢微低,淡淡掃視一遍馬車,慢條斯理地問車夫:「你要帶我去哪?」


    車夫嗬嗬一笑,大聲迴答道:「公子有吩咐,姑娘要去哪裏,便去哪裏。小的任憑姑娘吩咐。」


    墨九點頭:「怡然居。」


    既然命運已經為她做出了選擇,她隻能迎難而上了。逃離不僅是懦弱,其實什麽問題都解釋不了。


    不管為了醉紅顏,*蠱,還是早衰之症……她似乎都逃不出蕭六郎的掌心。而且,在短時間內,她也沒有想過要與蕭六郎劃清界線。


    還有,天台山祭天台、八卦墓、仕女玉雕、千字引、武器圖譜……一個個都像有生命的物體,在召喚著她的靈魂,每念及一次,身體的血液就像在悸動。不管她是不是墨家矩子,這份誘惑力都非她能抵抗。


    冥冥中,她有一種感覺。


    她墨九是為了它們而來的。


    或許隻有解開這些迷,她才能變成真正的她。但如今南榮的局勢,以及她自己的情況,蕭幹對她很有用。


    畢竟有*蠱,不僅僅隻有他可以製衡她,隻要她願意,她也可以牽製他。


    ——


    天際像掛著一塊巨大的黑綢,零星有幾顆星光浮在夜空,也慘澹無光。


    樞密使府的院落裏,寥寥秋風,颯颯而過,將落葉卷落在屋簷之上,在幾片亮瓦間窺探著屋子裏的情形。


    室內很靜,一絲風也沒有。


    蕭幹身著一襲玄黑的錦袍,肩膀上搭了件狐裘領的風氅,懶洋洋斜躺在窗口一張紫檀木的美人椅上,修長的指間,端著一個白玉似的杯盞,慢悠悠喝著酒,一雙黑眸涼如深潭,無波、無瀾、亦無情緒。


    酒香味兒很濃。


    他隻淺嚐,並不深飲。


    在他的麵前,跪了幾個侍衛。他們都低垂著頭,像犯了錯在領罰似的,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多嘴。


    然而椅子上的蕭幹似乎根本沒有發現他們,依舊獨自飲酒……他平常並不貪杯。


    故而,這一日並不平常。


    溫酒的爐子上,炭火「嗞嗞」作響。


    一個大膽的侍衛終於忍不住了,顫聲叩頭道:「屬下等容得大少夫人離去,實是罪不可恕,請主上責罰我們罷。」


    蕭幹抬了一下眉梢,掃過他們的頭頂,並未急著說話,隻把手上杯盞放在桌幾上,又將溫在爐上的酒壺拿過來,往杯中注滿酒液,方才語氣清涼的一嘆,似與他們說,又似在自言自語。


    「是你們錯了,還是本座錯了?」


    跪著的幾個侍衛,不知他的意。可他說得不明不白,他們卻不敢不明不白的問,隻能耷拉著腦袋,等下文。


    然而,蕭幹沒有動,更沒有下文。


    他微微仰頭,任由溫熱的酒液滑過喉嚨,然後寡淡的臉上,似乎有了一分暖意,又望向地上的侍衛,「這個世上,還有比娘親在的地方更溫暖的所在嗎?」


    他的話,無人懂得。


    幾個侍衛麵麵相覷,不知何意。


    蕭幹目光掃過他們,似乎也不需要他們的迴答,隻揉了揉微微脹痛的額頭,話鋒突地一變。


    「你們幾個跟我多久了?」


    幾個侍衛再一次不懂。


    大膽那個侍衛,看眾人都不吭聲,在那發慫,硬著頭皮訥訥道:「迴主上,三年了。」


    蕭幹點頭,麵色如常:「三年來,你們做事,從無岔錯,我很信任你們。可如今,卻讓一個姑娘從眼皮子底下跑掉,到底是你們越活越迴去了,還是她太野太刁鑽?」


    分明是她太野太刁鑽好不?


    幾個侍衛心裏都清楚,那祖奶奶還不是被麵前這位給寵的,他不開口,誰敢動她?


    可他們嘴上卻不敢這麽說,隻用一副恨不得掌嘴的可憐樣子道:「大少夫人性子溫婉賢淑,古今罕見,哪裏會野會刁鑽?這次屬下等疏忽,錯得離譜,更沒想到大少夫人會徑直去了菊花台……更是罪不可恕了。」


    「如何罪?」蕭幹目光微沉。


    那個講話「大膽哥」,發現把自己裝在套子裏了,悔恨交加地磕了一個響頭,那恭敬的態度,不亞於臣子叩見皇帝,「……怎麽罪都行,隻願主上別喝了,您身子也不好,沾不得酒的」


    蕭幹目光閃爍片刻,擺了擺手,「罷了,下次不得再犯。」


    「主上,不可!」


    這些人學會的便是唯命是從。


    不管什麽事,隻要主人的交代,就必須完成,三年來他們替蕭幹做了無數的事,完成了無數比這次更為艱巨的任務,卻沒有想到,這樣輕鬆的事,居然被他們搞砸了,讓大少夫人去了菊花台,害得他們主子大晚上的送藥和送酒上門,喝了一缸子醋……


    主上為什麽沒有帶大少夫人迴來他們不清楚,但他們卻曉得從菊花台出來,他們主上的臉色就有些異樣了。


    不過,他的異樣與旁人不同。從早上到現在,他異常在,整個人的情緒就沒有過半分變化。


    以前他雖然為人疏離冷漠,偶爾也會笑一笑,也有表情柔和的時候,如今這變成了一張殭屍臉,讓整個樞密使府,從上到下都恨不得夾緊了尾巴做人,實在受不了……尤其他們幾個犯事的侍衛,更是早早跪在這裏,等等處罰。


    可他不處罰,他們更怕了。


    「主上,不如我們自行笞臀吧?」


    蕭幹似乎很詫異這些侍衛為什麽熱衷於被人笞臀,視線微抬,等掃過門縫處擊西那幾雙偷窺的眼時,眼皮跳了跳,又收迴來,從幾個侍衛臉上一一掃過,「本座說不罰了。」


    侍衛愣了,「可屬下幾個放跑了大少夫人。」


    蕭幹淩厲的眉梢微挑,「她不是已經迴怡然居了?所以,你們也就無錯了。」


    侍衛再愣,「噫,好像是。」


    蕭幹擺手,似乎懶怠再說了。


    「擊西,笞臀五十。」


    門縫裏「砰」一聲,擊西疑似倒地,「為什麽又是我?」


    隱隱有闖北的聲音,「阿彌陀佛,近墨者黑,把一群侍衛都教壞了,不笞你,笞誰?……唉,慧根太少,渡你不得!醉死佛爺了。」


    擊西哀嚎,「擊西不服,擊西分明就是替死鬼……!」


    這番動靜傳來,幾名侍衛再一次交換眼神,確定主上真的不會再處罰他們了,方才鬆了一口氣,朝侍立在側的薛昉望了一眼,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兒,慢吞吞退了下去。


    隻可憐薛昉,什麽錯也沒有犯,還得繼續陪在蕭幹的身邊,感受他身上刺人的涼意,不由肩膀一抖,「阿嚏!」


    蕭幹的目光就這麽掃了過來,「你很冷?」


    薛昉心裏一跳,「沒,沒吶,不冷……不是我。」說罷他四處望了望,「哪個在打噴嚏,沒禮貌!擊西、闖北、聲東、走南,是不是你們?」


    那幾隻從早上到現在就始終躲著不出來見人,更何況這會兒?所以,不管薛昉如何深情的唿喚,也沒有人迴應他。


    看著蕭幹臉上越來越涼,薛昉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盆臘月的冷水,腦海中霎時劃過一抹高大的身影。


    「旺財?旺財!哪去了?好好做狗不成嗎?沒事學什麽人打噴嚏!?滑稽得很,惹得使君不高興了,還不出來?」


    他把希望寄託於旺財了。


    可旺財這個狗東西,平常見到他就搖頭擺尾討好要吃的,這會子他需要它解圍的時候,卻「狗影無蹤」。


    誰也喚不出來,薛昉揉了揉鼻子,苦哈哈地看著蕭幹,「使君,您有什麽需要?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記得你早上就沒吃多少。你想想,再不吃,你就,就餓瘦了!餓瘦了就不俊了,不俊了就,就,就……」


    沒話找話不是薛昉的長處。


    他越說聲音越小,聲音越小臉上的表情越是不自在,最後終於編不下去了,也索性「撲通」一聲跪下去,苦著臉道:「使君,若不然,你也笞我臀吧,我受不得你這樣了。」


    看這小子臉色都變了,蕭幹目光一眯,有些不得其意,語氣有一抹遲疑,「本座就這般可怕?」


    他突然變得溫和的聲音,讓心灰意冷的薛昉有一種黑暗太久突見天日的興奮。


    「是吶是吶!」他應得很快,答完覺得不對,又猛地抬起頭,用誠懇熱情的目光盯著蕭幹,撚著手指,「隻一點點,隻一點點那麽可怕……而已。」


    「唔」一聲,蕭幹似有所悟。


    他盯著薛昉,一動不動,卻又不像在看他。這讓跪在地上的薛昉,心驚肉跳之餘,皮子發癢,又開始認真地勸慰起來:「使君平常並不是這般可怕的,但最近嘛……」


    頓了頓,他加快語氣,「屬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講,所以,拚死也要講了……使君每一次碰上大少夫人的事,情緒就有些不對,不若平常淡然……」


    「你說什麽?」蕭幹猛地迴頭,把薛昉嚇了一跳,好不容易升起來的「談心」勇氣,又縮了迴去,隻剩下黯然*的一眼,然後灰心地嘆氣,「反正這樣下去,屬下這個差事當得太絕望了,還是……直接笞臀吧。」


    蕭幹掃他一眼。


    這一眼,是真正的冷。


    「薛昉!」


    薛昉頭也不敢抬,卻撅了撅屁股,「打罷。」


    蕭幹眼風一剜,「本座問你,探子可有來報。」


    他的話轉折太快,讓薛昉摸不著頭腦,抬頭訥訥道:「半個時辰之前,才報過了!」


    墨九離開菊花台迴到怡然居,其實並沒有離開蕭幹的視線,她身上發生的大事小事,都會有人專程送往樞密使府,薛昉這些人並不知個中緣由,總覺得這個主子的脾氣越來越難伺候了,卻又不得不遵從。


    蕭幹默了默,似是累了。


    「……你也下去吧。」


    薛昉「哦」一聲,剛要起身,又跪了迴去,「使君,漠北來的信,你可要過目?」


    那封信早上就送來了,蕭幹放在案上,一直不曾理會。換往常這些重要的事情,他都會馬上處理的,可今兒卻出奇的懶怠,以至於他不得不提醒。


    不料,蕭幹卻道:「不看。」


    薛昉:「……」


    無語看他,薛昉覺得使君中毒好深。可蕭幹臉色平淡從容,分明就沒有因私忘公的樣子,隻淡淡道:「不必看也知說什麽了。謝忱手上拿到的信,出自漠北,他們是來請罪的。」


    薛昉似懂非懂,「哦。可謝丞相呈給官家的信上,並沒有什麽……」


    蕭幹冷笑,「他若能看明白,本座又豈能這般放心?」


    說罷他似是有些熱了,脫掉肩膀上搭著那件狐裘領的披風,隨手掛在椅子上,就著一襲黑袍又躺在美人榻上,拿起案上的書翻看。


    翻書的聲音,很細微。


    可每一聲,都讓薛昉毛骨悚然。


    他家使君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他覺得害怕。薛昉跟他有些時日了,旁的事情不敢肯定,有一點卻最清楚不過,他家使君越是情緒不外露的時候,越是情緒不穩的時候。


    大抵也正因為他善於壓抑自己的情緒……或者感情,這些年方能在岌岌可危的處境中,風一程雨一程地殺上南榮樞密使的位置。


    又添了一次燈油,薛昉看著窗戶陰影中那一抹影子,硬著頭皮提醒。


    「使君,入夜了!您該就寢了!」


    「嗯。」蕭幹輕應一聲,人卻沒動。


    這已經是薛昉提醒的第三次,從侍衛離開到現在,他就坐在那裏看書。案上的書換了一批又一批,看上去很是嚴肅,可薛昉很懷疑他到底看進去多少。


    「使君,你可要用點東西?」


    薛昉沒話找話。


    「不必。」蕭幹手上的書又翻了一頁。


    薛昉偷瞄著他,覺得這一頁速度有些快……他再一次懷疑他可有認真看。更懷疑自己一直在計算他看書的速度,是不是腦子也抽風了。


    可今兒就是抽風的一天。


    整個樞密使府都陰氣沉沉,小廝僕役們走路小心翼翼,聲東、擊西、走南、闖北幾個人腦袋都不敢冒出來,隻有他這個苦逼的貼身侍衛不得不近身吃冷氣。


    「咚咚!」很輕的敲門聲。


    薛昉過去拉開一條縫,外麵一顆腦袋冒出來,與他耳語幾句。薛昉點點頭,把他領了進來,走到蕭幹的麵前。


    可望著蕭幹幾乎沒有表情的臉,那探子遲疑著,不知當講不當講,會不會打擾到使君看書的「雅興」。


    「講!」蕭幹像長了第三隻眼。


    探子嚇了一跳,垂手低目道:「迴主上話,大少夫人在怡然居與她娘,還有姐姐一道用了晚膳,很高興,一直在笑,娘兒幾個相處融洽。哦,在用飯之前,她還見了墨妄,把那個洛什麽鏟的圖又修改過,反正看她的樣子,看不出什麽異常來,就是腳還沒有好利索,走路的時候有些跛。」


    「唔」一聲,蕭幹應了,又看了探子一眼。探子看他似乎不太在意的眼神中,躊躇著望薛昉,不曉得還能說些什麽。


    薛昉朝他擠眼睛,「事無巨細。」


    探子樣子很惆悵,「事無巨細?」


    薛昉點頭,「對,事無巨細。」


    探子擠著腦子裏為數不多的存貨,幾乎扳著指頭數了,「大少夫人添了一迴衣,吃了三碗飯,中間的一碗盛得很滿,最後一碗沒有吃完,剩下了……哦對了。」探子像是想起什麽來,「大少夫人還說,若有兩隻兔子就好了,不至於剩飯。」


    聽著這樣「事無巨細」的匯報,薛昉有種想要一頭撞死的渴望。可蕭幹卻安靜的聽著,像是在翻書,手指卻放得極為緩慢,也沒有阻止探子的意思。


    等探子口幹舌躁著下去了,薛昉小聲問:「使君,可要屬下做點什麽?」


    蕭幹頭也不抬,「由她吧。」


    薛昉瞄他一眼,不再吭聲。


    他家使君的別扭,他看得明白,昨晚除了親自去菊花台送藥,還特地送上一壺梨觴,不就為了滿足墨九的口腹之慾?可他偏生什麽都不說,就愣生生看著人家做吃的討好大少夫人,然後一個人在這裏坐著生閑氣……關鍵是生了閑氣,他還得當成漠不關心。這不是自找罪受嗎?


    薛昉沒有喜歡過哪個姑娘,不明白這些人都怎麽迴事,反正他覺得他家使君這樣很是奇怪。裝著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可每每有墨九的消息來報,他都聽得仔細。


    「薛昉!」


    冷不丁聽見喚自己名字,薛昉心頭一跳,迴過神來,上前躬身道:「使君,屬下在。」


    蕭幹目光落在書頁上,「挑兩隻毛皮漂亮的兔子,明日送去怡然居,給大少夫人養著解悶。」


    薛昉微微一愣,「使君?」


    蕭幹抬頭,「有問題?」


    薛昉臉頰跳動,「沒,沒有問題。」


    送兩隻兔子去怡然居這樣的任務,對於薛昉來說,比守著他家使君吃涼氣的日子舒服了許多。所以,次日天兒不亮,薛小郎就揣著銀錢袋上了街,在集市上挑了兩隻又肥又胖的大白兔子,用精緻的籠子裝好了,屁顛屁顛地去了怡然院。


    他來的時候,墨九正坐在怡然居清淨的院子裏,與織娘說話,藍姑姑和玫兒在旁邊伺候著她吃東西。


    迴怡然居來,墨九有她的打算,對於方熙然,她客氣有禮不生疏,對於靈兒,她笑吟吟似無芥蒂,對她娘……她著實發現比起方姬然來,織娘更疼愛的女兒還是她。


    畢竟親手養大的閨女,織娘對墨九的情感,雖然不若對方姬然那麽多的愧疚之心,可母女感情明顯多於方姬然。人與人之間,哪怕有血緣的母女,感情也要從生活點滴建立培養。


    這一點,墨九很欣慰。對織娘,也就更添了幾分愛重與親情。


    當然,親情不能免俗。


    方姬然對方家的情感也多過織娘,故而相處一日,母女間似乎也沒有太多的言語,這日晚上吃罷晚膳,方姬然就隨墨妄離開了,說有事去做,隔幾日再迴。


    織娘點頭,沒有反對。


    墨九猜測他們做什麽,也沒有詢問。


    到是靈兒,離開之前,有些躲閃著迴避墨九的視線,又小心翼翼的徵求了墨妄的意見,也隨著方姬然離開了。


    這樣的結果,墨九很滿意。


    若強留一個人在身邊,卻身在曹營心在漢,那不僅苦了靈兒,也苦了她自己。有過姐妹情分,江湖再見,其實很好。


    隻是,她有些不明白,靈兒既然選擇了隨方姬然離開,為什麽會對她露出那樣依依不捨的表情?


    織娘正在給她講自己早衰病發作的開始,門房就過來報信,說蕭使君派人送東西來了。


    停下話頭,織娘望向墨九。


    蕭使君對她女兒的關心,早已超過了小叔子對家中長嫂的程度。


    這一點,織娘身為過來人,又怎會看不明白?


    ------題外話------


    姐妹們看文愉快!


    麽麽噠,二錦家裏小孩兒急性腸胃炎,在醫院耽擱了一下午,這會兒才弄好。


    晚更,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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