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如豆。


    暗淡的光線中,冰室氣壓徒低。


    墨九僵硬的動作擺了許久,看蕭六郎還是沒有出聲,又得寸進尺地拉住他的衣袖,「蕭六郎,你把衣服脫給我好不?」


    同樣從上方石室掉落,墨九就狼狽得很,他卻依舊整潔尊貴,一襲月白色的府綢輕袍,薄而柔軟,袖口的刺繡腳角精緻,身上的薄荷香經久不散,有一種令人想靠近的溫暖。


    於是,她更是惦記他幹爽的衣服,繼續不要臉的攛掇,「反正這裏沒人,你也不冷,何不做做好事?」


    「你幾歲了?」蕭幹莫名問一句,聲音微涼。


    這個問題,墨九覺得很難迴答。若說到她上輩子倒是二十好幾歲,似乎比蕭六郎還要大,可這輩子嘛,正當豆蔻年華,不裝裝嫩都對不住穿越大神。


    她道:「大抵十五六歲吧。」


    這貨確實凍壞了,原本幹淨的嗓子略顯沙啞,添了三分嬌軟,又含七分柔媚。昂首挺胸地看著蕭幹,她以一種占了大便宜的姿態,說自己十五六歲的時候,心裏特別美。


    蕭幹眼底跳躍著火光,「不像。」


    墨九瞪他:「哪裏不像?」


    被她水汪汪的眼珠子瞪視著,蕭幹也不多言,隻淡定地用暗示性的眼神,將視線慢慢從她的臉滑落在胸前,不輕不重的聲音,如同在闡述一件事實,「哪裏都不像。」


    墨九低頭一看,該凹的凹,該凸的凸,曲線玲瓏,整一朵帶著露水的花骨朵嘛。她豎起眉頭,「就這樣的姿色,你還敢嫌棄?」


    蕭幹不再看她,眼觀鼻,鼻觀心,語氣淡淡道:「你想多了,本座從不重欲。」


    「嗬嗬。」墨九氣血上湧,「你以為我在勾引你?」


    蕭幹麵色凝重,沒有迴答。


    可他那眼神分明寫著「難道不是?」


    墨九雖不是有意撩他,但對這身子的姿色還是很有自信的。若上輩子她有這臉這身段,學校最高最帥打籃球最厲害的那棵校草早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沒她們校花什麽事了……難道古人的審美標準不同,或是蕭六郎的性取向有問題?


    她身子僵了,不太活動,隻轉著眼珠子道:「蕭六郎,你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平白無故辱人清白,憑什麽說我勾引你?」


    微光之中,蕭幹麵色很是淡然,「旺財每次看見骨頭,就你這德性。」


    墨九「噗哧」一聲,忍俊不禁之下產生的「巨大氣流」,直接把蕭幹舉在手上的火摺子噴滅了。


    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寒冷便重了幾分。


    墨九嘴裏「噝噝」有聲,牙齒凍得「得得」敲擊,可嘴卻沒停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趁現在黑燈瞎火的,蕭六郎,你就脫了吧。」


    說罷,好半晌兒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她又解釋,「你放心,我對你的身子沒興趣,就對衣服感興趣……你要是覺著不公平,把我衣服換給你穿好了。」


    黑暗裏的他,仍是沒有說話。墨九想摸一摸他還在不在,但凍僵的身子真的移動困難。


    她嗬口氣,又喊一聲「蕭六郎」,覺得舌頭都快僵掉時,一股熟悉的薄荷香闖入鼻端,他強健的雙臂攬過來,將她圈在自己與石壁之間,一言不發。


    墨九很意外,敲牙不語:「……」


    他動作很遲疑,仿佛在掙紮,態度很規矩,並無絲毫猥褻之心,墨九甚至覺得,他這輕輕一擁,像一個醫者在憐憫病號,又似仙者在渡化世人,絕無一絲一毫男人對女人的濁氣,清冷且疏離。


    霎時,墨九有一種被神仙寵幸了的感覺。


    眼睛看不見,心就格外敏感。於是乎,墨九腦補了「蕭大神」清心寡欲修煉飛升成仙的無數種鏡頭,正嘆息世上真有坐懷不亂的男人時,他卻突地放開了她,再一次將火摺子點燃。


    微光隻能照亮很小的範圍。


    兩個人在光的兩側,隔火對望。


    墨九看見他的臉上有一種入定般的沉寂,情緒平和,目光專注,像她家教授在做學術研究,「之前心緒浮躁,心悸難耐,可有?」


    墨九點頭,「嗯。」


    他又認真了幾分:「我試了一下,應是蠱蟲。」


    墨九的臉頓時成了冰雕,一身好不容易活絡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敢情她以為他在好心為她取暖,都是自行腦補,他隻是在試驗蠱毒?


    尚賢山莊密室裏的事,墨九沒有向任何人提過。


    蕭幹也是。


    那一對在暗室飛舞的金色小蟲,那劃破二人脖子的血線,成了兩個人之間最為隱晦的一個共同秘密。墨九不想告訴別人,一來希望那隻是一場不太真切的夢境,二來有一種難言的尷尬與……丟人。


    似是急於了解蠱毒的種類及解法,蕭幹又追問一句,「你之前可有不適?」


    不冷不熱地「嗯」一聲,墨九嘴唇發幹,「先的時候是有點不愉快,胸口悶,心跳快,可你來了之後,就沒有了。」


    蕭幹目光微微閃爍,湊近觀察她的臉,「在我來之前,你有沒有受傷?」


    他溫和的語調,低沉輕緩,尾音處有濃濃的上揚弧度,是那一種墨九非常喜歡的男音,但她卻不太習慣他的溫柔,隻眨巴一下眼睛,不太嚴肅的笑,「在上頭摔了一跤,膝蓋擦破了皮。從石室落下來時,手肘又掛了一點輕傷,沒大事。」


    蕭幹點點頭,似是心中已有計較,目光從她臉上挪開,審視著漆黑一片的冰室,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你可以走嗎?」


    墨九凍得跟傻子似的,一身結滿冰碴子,卻也不服輸,「可以試一下。」


    她手指動了動,想去扶石壁站起,可凍僵的腿腳受不得力,隻一站又瞬間跌迴,幸虧蕭幹手疾眼快地拉住她,才沒有再一次摔倒。


    他皺眉,她卻哈哈大笑,「你看,女人最怕男人的溫柔。你這一柔情似水,我就軟了。」


    這貨說話沒輕沒重也經不住推敲,蕭幹像沒有聽見,將火摺子交到她手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遞過去。


    「吃一粒,舒筋活血。」


    「吃不了,爪子凍僵了。」墨九張開嘴,顫著聲音,沒好氣地斜眼瞪他,「你不會餵?什麽醫生嘛。」


    像真的把她當成病人,蕭幹拔丨出塞子倒出一粒藥在掌心,便要餵她。可墨九卻抿緊嘴巴,隻是看著他。


    他低頭沉聲,「張嘴。」


    墨九腦袋後仰一點,牙齒冷得「咯咯」作響,「你不覺得我應該想想,這藥吃不吃得?你可不是什麽好心腸的……唔……」


    話未說完,「咕嚕」一聲,藥丸就下去了。蕭幹不是個浪費時間的人,趁她說話的工夫,把藥一塞,直接灌入。


    墨九梗了梗脖子,瞪大眼睛橫他,蕭幹卻不看她,像是在嫌棄她的唾沫,在披風上擦了擦手,淡淡道:「吃不得也吃了。」


    「好吧,那你可得對我負責。」墨九又冷又餓,腦子都快凍成一團糨糊了,實在無力地靠近他的身體,軟綿綿地道:「蕭六郎,你行行好,把我背出去吧。」


    這貨長得嬌美,雖目前處境困難了些,但披風垂地,長髮及腰,五官精緻,一雙沾了冰碴子的睫毛一眨一眨,蒼白的肌膚沒有血色,卻有一種莫名的病態美,像一朵被風霜摧殘的白玉蘭般,幹淨,俏媚,惹人憐惜,尤其用軟軟的語氣向男人說話,但凡是個正常的,心都會化成水。


    蕭幹卻半晌沒動。


    化成水的是石壁頂上的冰。


    好半晌兒,有一滴調皮的冰水沿著石鍾乳般的冰稜子滴下來,滾入蕭幹的脖子,他才一驚。


    怔了怔,他說嗯。


    墨九鬆口氣,「乖。」


    他再怔:「……」


    墨九盯著她輪廓分明的臉,一本正經地保證,「放心,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可不吃窩邊草,你是安全的。」


    他皺眉瞥她一眼,扶穩她,「現下你得自己走一走。若不然,腿腳就廢了。」


    這一點是基本常識,墨九相信。如果她這樣久不運動,等肌肉凍得壞死,那就沒治了,想走也走不了。


    拽著他的臂彎,她勉強站穩,邁出第一步。


    凍僵的腳很吃力,很艱難,可搖搖欲墜一下,終是邁了出去。她吸一口氣:「這樣得走到何年何月?」


    他不緊不慢道:「墨妄就在上麵的石室,你對他應有信心。你堅持一會,他便可開啟機關下來。」


    聽見墨妄的名字,墨九沒有察覺他話裏的意味深長,但身子卻微微一僵,停頓片刻方才笑道:「機關祖爺師就在你麵前,你卻想靠別人?傻缺不?」


    她並未刻意,但對墨妄的看法,明顯有了距離。人都是敏感的,蕭幹察覺到,但隻瞥她一眼,什麽也沒問,把她托在臂彎裏。


    「好。你說,我來做。」


    在這之前,墨九與蕭幹之間其實並不友好,一直都是貓與老鼠的關係,蕭幹嫌棄她,她也對這種老奸巨猾的傢夥能遠就遠——玩毒的,她惹不起。


    可命運的神奇,就在於契機。


    在這個地下深處的黑暗冰窖裏,她隻能依靠在他身上,汲取他的體溫,正巧他也不知發什麽神經,「好心」地沒有拒絕。


    如此一來,兩個似是「親密」了幾分。


    走了幾步,墨九凍僵的肌肉慢慢舒展,也恢復了一絲力氣,手腳似乎也靈便了許多,就著螢火般的弱光,她看他的臉,「蕭六郎。」


    「嗯。」他答。


    「出去了,你還讓我嫁大郎嗎?」


    「嗯。」他又答。


    「可我不願意。」她問:「為什麽一定要逼我嫁?」


    他沒有迴答,在幽冷的黑暗中,頎長挺拔的身姿被她依靠著,像一個擁有無窮力量的嫡仙,有著令人驚艷的俊美與堅毅。


    雖然這會兒是緊急情況,生死麵前無性別,但墨九大半個身子被他攬在懷裏,想到古代人的「男女授受不親」,不免好笑。


    「你不覺得……我嫁你大哥很違和嗎?」


    他低頭看她,想了想,問:「你與大夫人說了什麽?」


    「有嗎?」墨九裝懵,「我不過想吃她家的香蕉與鴨梨,她就氣急敗壞地把我攆了出來,小氣得很。」


    董氏的話,蕭幹不好複述,隻應一聲「嗯」,半扶住她繼續往前走,身體很靠近,動作卻依舊保持著規矩的距離。


    冰室太暗,能見度太低,走了一會兒,也不知是凍的,還是踢到了東西,他腳下突然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穩。


    墨九感覺到了,反手抓住他,睨向他暗沉的臉,「怎麽了?你腿腳也受傷了?」


    「無事。」他聲音很淡,並無痛楚。


    墨九心思不在他身上,打量一下他鎮定的神色,也沒多問,便把身子的重量倚靠在他的手臂上,辨別著方位往前走,查看室內的環境,尋找機關開啟的法子。


    石室很安靜,除了偶爾的滴水聲,似乎隻剩他二人的唿吸與心髒的「怦怦」跳動。墨九其實從來沒有被男人這樣抱過,如今與蕭幹相依相偎雖是不得已,但除了有一絲感官上的怪異,耳根也多少有點兒發燒。


    「蕭六郎,你怎麽找到我的?」圍著冰室走了一圈,她見他一直默默無言,為了緩解尷尬,沒話找話。


    蕭幹不知在想什麽,答非所問,「嗯。」


    墨九瞪他,「嗯什麽?」


    他又「嗯。」


    墨九喉嚨一噎,發現蕭六郎不僅為人寡淡,便是說話也很無趣。這樣的人,要麽就是天性涼薄,要麽就是城府太深,不適合她簡單粗暴的大腦神經去猜測。


    於是她閉緊嘴巴,一邊觀察方向辨別走位,一邊用小孩子慣用的語氣,說了一聲「嗬嗬」。


    蕭幹這一迴,連「嗯」都沒了。


    在她的指點下,他移動速度慢慢加快。


    墨九很懶,有人幫著走路,她絕對懶得動腳。


    這一間冰室比上前的石室大了許多,四周都被冰封了似的,裏麵沒有任何生物存在,隻有雕刻精美的各類冰雕。


    每隔一段距離,有一個冰雕的仕女,她們表情各一,動作各一。或笑、或坐、或躺、或抱琵琶,或彈琴弦,或吹丨簫笛,身姿美妙且生動,在她們的身側,有冰雕的椅子或其他器具,各有兩名冰雕的丫環伺候,簡直像一個聲勢浩大的冰雕世界。


    若不是火摺子光線太暗,墨九真想好好欣賞。


    帶著探險精神,墨九興致高了許多。


    二人藉助微弱的火光,一步步往前挪。


    室內的溫度越來越低,她情不自禁地靠他越來越近。幾次三番之後,她發現一個問題,在這冰冷的世界裏,她每離他遠一些,就會有心悸的感覺,靠在他的身上,就會有一種不由心支配的安穩感……很詭異!


    看著一座座美麗的冰雕掠過眼前,她莫名有一種汗毛倒豎的感覺——難道真是蠱蟲作祟?


    若果然是蠱蟲,她猜測它們的生理可能受溫度的影響。在冰冷的環境下,蠱蟲可能也會感覺到寒冷,也就格外活躍,格外不踏實。然而當兩次蠱蟲靠在一起時,他們彼此有了依靠,就不那麽緊張了。


    她亂七八糟地猜測著,瞄了蕭幹一眼。


    他也正巧看來,不知是否與她想法一樣,對視時的一眼,彼此眼中的情緒都有些怪異。但兩個人都沒有多說,也沒有推開對方,像一對結伴探險走在旅途的驢友,彼此依扶著,在這個巨大的「冰雕展覽大廳」內行行走走。


    墨九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若她出去了蠱蟲還這般發作,她不得隨時需要找蕭幹救急啊?而且這一次是冰,下一次誰知道兩隻蟲子又怕什麽,又要想什麽?


    這不就是養了一隻祖宗在身上?


    她頓住腳步,「蕭六郎,你就沒想過怎麽除去蠱毒?」


    蕭六郎想了想:「你我暫時應當無性命之憂。這事急不得,我找人去了苗疆,相信很快會有消息。」


    墨九不知原來他已經有了行動,默默點下頭,又反應過來:若一直解不了,她不是永遠都離不開蕭府了麽?她清了清嗓子,「我有一個很簡單的法子,可以對付它,且一勞永逸。」


    蕭六郎低下頭,隔著微弱的火光凝視她,「何法?」


    墨九很嚴肅:「把你殺了,再把我自己殺了,蟲子不就死了嗎?」


    蕭幹:「……」


    墨九的樣子,卻不像開玩笑,摸了摸身側的冰柱,還微微一嘆,「隻是,我也不曉得把自己殺了,還能不能活著迴去。」


    她這句話完全是有感而發,可蕭幹聽了,卻想推翻先前的論斷了——她不是瘋癲,卻實實在在的不正常,而且,還病得不輕。


    「停一下!」墨九突地指著一個撫琴的仕女冰雕,嚴肅道:「蕭六郎,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墳墓裏有這樣多的冰雕,不會隻是為了好看……這中間一定有深藏的秘密。」


    這完全是廢話。蕭幹沒迴答。


    墨九輕聲對他說:「我發現仕女冰雕共有八座,是按幹、坤、震、巽、坎、離、艮、兌的八卦方位進行排列的。八個方位上,每個方位有一組不同的圖案,但冰雕的數量卻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坎位,多出一個丫頭。此為冰室,冰為水,坎的寓意也是水。我認為,機關會設在坎位。」


    蕭幹讀過《周易》,雖不專業卻能聽懂她的意思,點點頭,卻聽墨九又道:「蕭六郎,把我懷裏的羅盤拿出來……」


    她是帶著純潔的革命友誼說的,因為她舉著火摺子不方便。可說完半晌沒見蕭幹動作,這才反應過來,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啊,我沒有把你當男人。」


    蕭幹突然低下頭,長發落在了她的肩膀。


    「咳,走那邊。」墨九托著羅盤,指了指坎位。


    蕭幹唇一掀,托著她走了幾步,卻突地看向她手上的火摺子,「先滅了吧,省著用。」


    墨九大抵明白他的意思,「可看不見怎麽走?」


    他猶豫一下,伸手把她身上披風的鬥篷拉下來,蓋住她大半臉邊,從額頭到眼睛都遮住了,然後拿過火摺子滅掉,淡聲道:「跟著我。」


    再一次陷入黑暗。


    這樣的走法,墨九有些緊張。因為人的方向感,主要靠參照物來識別,平常可以用眼睛的時候不覺得困難,但若無參照物,卻一定會走岔路。她很好奇蕭幹靠什麽法子摸黑走到坎位,但他確實走得很穩。


    這時,他突地停下,放開她的胳膊,「站好。」


    墨九一怔,「蕭六郎?」


    他沒有迴應,她不敢邁步,隻原地等待,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低下來,耷在她肩膀上,冰冰的,涼涼的,慢慢地貼近她的臉——因為裏麵太冷,蕭六郎也是冰冰的,而這個地方隻有他們兩個人,墨九下意識就覺得是他。


    可他湊近她的臉是什麽鬼?


    ……難道這悶騷是想偷偷親她,欲行不軌?


    是抵死不從,還是被迫就範?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墨九還沒有考慮好,隔了一層鬥篷的布料,那腦袋就摩擦在了她的臉上。


    「做什麽?」她耳根一紅,正想罵一聲登徒子,卻見火光一閃,蕭幹再次點燃火摺子。


    有了光線,墨九不由瞪大眼睛。


    這是離坎位最近的離位,有一座仕女冰雕似乎被人為挪動過,又或者受了熱氣,頭顱軟軟的耷下來,就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以為的「親熱」,隻是這東西作怪。


    「難道冰室裏還有旁人?」墨九奇怪地說完,推手去推靠在肩膀上的那隻腦袋,卻突然覺得不對,冰怎麽會軟?


    慢騰騰轉過頭,她瞪大眼睛,發現它缺了口子的地方,冰塊正在迅速瓦解掉落,露出一截修長雪白的脖子。


    再轉瞬,一個女人的身子就顯現了大半。


    冰雕裏居然是女屍?


    墨九心跳停了一拍,正要丟開手,冰屍卻猛地睜眼。


    「啊!」她聽見了自己的尖叫聲。


    與一個死屍四目對視是什麽感覺?那一剎那,她心髒都幾乎停止了跳動。考古數年,她下過大大小小的古墓無數,已腐未腐的屍體也見過不少,卻從來沒有像今兒這樣恐懼過。


    冰雕不是冰,而是人。


    但也不可能是活人,隻能是屍體。


    蕭幹先前正是因為撞上冰雕,感覺觸手有些不對,想到孔陰陽有可能也在這裏麵,方才走了過去,卻也沒想到冰雕裏會是死人。


    看墨九目瞪口呆,像是被嚇住,他抬手攬住她,再順勢一推,那冰屍就重重倒在地上,身上的冰塊全部碎裂,露出裏麵鮮活的身子來……玲瓏美好的肌膚,雪一樣白,五官清晰,容顏美好,未著寸縷,卻有著傾世之美。


    這具冰雕是受了震動,方才碎裂的。


    若沒有料錯,應是孔陰陽用她逃生了。


    久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各自想著事。


    地上的冰屍也無聲無息。除破冰那一瞬,再也沒有睜開過她美麗的眼睛。他們不知是誰設計的這座墳墓,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埋葬紅顏,更不知道剩下的七個仕女冰雕,還有那些陪葬丫頭,會不會也是冰屍做成的。


    火光微微一晃,蕭幹看著冰屍的眼睛,沉聲道:「她為什麽會死而復生?為什麽又生而復死?」


    墨九冷得嘴唇直顫抖,卻已從被冰屍「親熱」的恐懼中迴了神,她極有靈異感地盯住蕭幹,鬼氣森森地問:「六郎,你信這世上有鬼嗎?」


    蕭幹皺眉,「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個人太無趣了。墨九捋著頭髮,輕輕一嘆,「她這是撐著一口陽氣不滅啊。」


    蕭幹對她的說法,似是有些興趣,斂眉而視。墨九急著出去,也不再逗他了,解釋道:「她並非死而復生,隻是屍體被冰封之前應該還活著,體內憋有一股氣壓,那個睜眼的動作,屬於神經反應。」


    「神、經、反、應?」他是一字一字問的,似乎在琢磨什麽意思,墨九覺得這樣科學的東西給一個古人講會比較坑爹,於是簡單道:「你聽過殯葬的時候,有些人明明死了,卻會突地從棺材中坐起詐屍的事吧,這其實是類似的原理。」


    蕭幹久久沒有迴答。


    看他神色不對,墨九偏頭:「這樣看我做什麽?」


    他問:「你為何懂這些?」


    拖著嗓子「嗯」一聲,墨九嚴肅臉,「你們把我丟在那小院,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這些事兒,都是我家老祖宗在夢裏告訴我的。」


    萬試萬靈的老祖宗又一次被她搬了出來,蕭幹也不知信了沒有,隻抿緊嘴唇,指了指不遠處坎位上的一隻仕女冰雕,「你要找的可是她?」


    之前以為冰雕是冰的時候,墨九是坦然的。


    可這會兒,看著遠近不同,大小不一的冰雕,她已經沒法子再去直視了——可不管她們是冰還是人,她都得過去。


    接過蕭幹手上的火摺子,她暗自試了試腿腳,發現恢復了許多,慢慢鬆開他的扶持,自行站穩,微微笑道:「我已經好多了,你剛才拖著我受了累,就站在這裏休息吧,我來開機關便好。」


    他輕「嗯」一聲,並不反對。


    可墨九剛一邁步,他卻又問:「你行不行?」


    墨九迴頭,沖他嫵媚一笑,「行,我怎會不行。」


    他抿了抿唇,不再說話,隻靜靜站在離她丈許外的地方,看她一手拿火摺子,一手在坎位的仕女冰雕身上四處摩挲。


    墨九偶爾迴頭看他一眼,發現他專注時的俊美容色,比仕女美艷了不知多少,而且在這樣冷的地方,他居然可以長久保持尊貴的氣度,而不像她一樣抖抖索索,實在不容易。


    「蕭六郎。」墨九突然喊。


    「嗯。」他聲音很淡,唇線也抿得很緊。


    墨九神情自若地嗬口氣,又甩了甩冰冷的手,再次迴頭沖他微笑,「你冷不冷啊?冷的話,就走一走,跳一跳,跑一跑嘛,運動可以讓你產生熱量的。」


    「嗯。」他語氣不冷不熱,也不動。


    「唉,你為什麽就不肯配合哩。」墨九輕鬆地說著,一隻手撫在仕女冰雕的手指上,慢慢挪動她掌心的玉笛,突然哈哈一笑同,「蕭六郎,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找到了開啟機關的竅門了,其實就在八卦方法八個仕女彈奏不同樂曲的指法上。」


    這時,那個仕女冰雕像突然活過來一般,纖美的身姿抖過不停,激得一身的冰碴子直往下落,有明顯的機括運動。


    蕭幹眸色沉沉地看著她,上前一步。


    「不要過來,危險!」墨九嗓子一顫,認真道:「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不好意思,我不想嫁,先走一步。」


    說罷她一個閃身,竄入仕女冰雕的身後,在機括極快的運動中,繼續道:「你按我說,運動運動,很快墨妄就下來救你了,拜拜。」


    「當」一聲,冰雕機關合攏。


    蕭幹目光一暗,麵前的世界黑暗了。


    沒有了火摺子,當然也沒有了墨九。


    他天生有極強的方向辯論感,就著黑暗疾步過去,一手劈在冰雕上。可那座冰雕卻紋絲不動。他一時五內俱焚,覺得墨九這東西,就沒有一句靠得住的話。


    玩鷹的人,居然被鷹啄了。


    心悸心慌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


    他胸口氣血上湧,喉嚨腥甜,唇角突地溢出一絲鮮血。


    他看不見,卻曉得發生了什麽事,更曉得……與他無關,興許隻是蠱毒作怪。


    經了這一次冰室之行,他以前的疑惑得到了證實,他與墨九的身上確實有蠱,而且還是一公一母。蠱毒從一開始的默默無感,到現在似乎有了復甦的意識。


    他正思忖,隻聽得「轟」的巨響,不遠處再一次傳來機括運轉的聲音。緊接著,他聽見薛昉的大喊聲:「使君,使君你在哪兒?」


    火把從剛剛開啟的石壁上湧出,照亮了黑乎乎的甬道,他得救了。可若是火把和兵士們貿然闖入,這些冰雕遇熱恐會毀於一旦,這冰室裏設計精美的一切,也都將消失。


    他想起墨九說的「藝術品」,也不知是出於保護還是等著探秘的心情,壓住心底翻騰的不適,低聲命令。


    「退出去,我馬上過來。」


    ——


    墨九當然沒有吐血。


    機括載著她緩緩上升,在離開冰室之後,她心悸的感覺就好轉了,又恢復到沒有下墓穴時的正常狀態。機括停止運轉後,她發現自己趴在一個狹窄逼仄的空間裏。


    四四方方,有點黴味。


    她慢慢往外爬,不過幾步,就有刺眼的光線照入,她下意識閉上眼睛。從黑暗到光陰,太強的光線容易灼傷眼。


    來不及多看,她伸出手指,隻覺暖融融的熱氣灑在身上,非常的舒服。過了一會,她慢慢睜開眼,從逼仄的空間爬了出去,可隻看了一眼,她整個人就石化般僵住,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又迴到了蕭家。


    機括的出口居然在她的臥室。


    她被送出墓室的小空間,就在她的床下。


    「大少夫人迴來了?」夏青是過來收拾東西的,一踏入臥房就看見穿著蕭幹的披風,滿臉呆滯的墨九。驚訝地默了一瞬,她驚喜地又大喊了一聲。


    「大少夫人迴來了!」


    墨九欲哭無淚。


    若非從冰室出來的時候,她順手牽羊從仕女冰雕的底座上擄走一尊與食古齋那個類似的「仕女玉雕」,她一定懷疑自己做了一場夢。


    把栩栩栩如生,還帶著涼氣的玉雕托在掌中,她納悶,「我這算不算自投羅網?」


    ——


    墨九從天而降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蕭府。


    正如沒有人看見她出門一樣,也沒人看見她進門。從此,由於她太過艷嬌俏麗的長相,在一些好事者的嘴裏,便成了鬼怪妖精般的存在。一會羽化飛升變成母雞,一會兒「騰雲駕霧」再次出現。


    她沒有再走,因為她餓了。


    在夏青的服侍下,她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裳,把蕭六郎的披風塞在床底下,就興高采烈地去了灶上吃熱飯。


    廚娘們對她很熱情,三個菜一個湯,還有一些零嘴,妥妥的放在灶間的小桌上。然後,墨九坐在上丨位,一群廚房的丫頭婆子圍在邊上。


    墨九邊吃邊道:「昨日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會,我這個做女兒的,必須要去盡一番孝道。於是半夜裏,我便上了天庭。在南天門逗了一會兒二郎神的旺財,又去太上老君那裏吃了個仙丹,然後與觀音姐姐一道,去了蟠桃院,遇到一隻偷桃的猴子……」


    廚娘聽得興致勃勃,「然後哩?」


    夏青也問,「怎樣了?」


    墨九一臉嚴肅:「那蟠桃很大,很硬,很好吃。猴子很喜歡。吃了之後,就變成了一隻美猴王,統領了天下所有的猴子。」


    「啊!」幾個老婆子湊過來,「蟠桃吃了就變美?」


    墨九夾個雞腿啃著,「嗯」一聲,「蟠桃與別的桃子卻是不同。因為它不是桃型的,而是圓柱形……」


    聽了她的描述,沒有許人的丫頭們瞪大眼睛,滿是稀罕,許過人的大嫂婆子們仔細想想,卻覺得哪裏不對。


    這時,外麵有人喊,「墨姐兒可在裏麵?」


    墨姐聽見是薛昉的聲音,縮了縮脖子,原想溜走,可灶房就一道門,蕭府也就這麽大,躺是躺不了的了,她索性大咧咧走出去,打個哈哈。


    「薛侍統,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薛昉微笑道:「墨姐兒迴來就好。」


    看他的意思,似乎不知道她在冰室裏見過蕭幹?難道是他們還沒有把他救出來麽?墨九咀嚼的嘴巴一頓,「蕭六郎找到沒有?」


    薛昉奇怪地點了點頭。


    墨九又問:「死了沒有?」


    薛昉張大嘴巴,好半晌才合攏,抿了抿唇道:「蕭使君誤入機關,身子受了損傷,不過並不大礙。他差我過來看一看,既然墨姐兒沒事,那我迴去復命了。」


    薛昉是蕭幹的貼身之人,若他曉得她半道撇下他家使君逃走了,一定不會用這般「和睦友愛」的眼光看她。


    墨九幾乎可以肯定,蕭幹並沒有告訴別人他與她在冰室中呆過一段的事兒……


    於是她試探問,「蕭六郎中什麽機關了?」


    薛昉得了命令不許把事情往外說,目光閃了閃,隻笑道:「就是普通的陷阱,墨姐兒不必問了,使君說,姐兒迴來就好生歇著,不要再到處亂跑。畢竟明日婚儀也是一件繁雜的事情。」


    ……哦,明日。


    墨九頓時覺得雞腿索然無味。


    不過想一想,嫁人而已,反正她已經寡了兩次了,也不介意多寡一次,尤其她對床下的冰室和墓葬非常有興趣,加上蠱毒的疑惑,若讓她這會兒離去,也許心底反倒不踏實。


    既然命中注定要嫁,那就嫁吧。


    做了這個決定,她揮別薛昉,愉快地迴到廚房,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坐在桌旁,繼續道:「有的蟠桃是三千年一熟,有的是五千年一熟……我偷吃那一顆萬年一熟的蟠桃,原是王母娘娘給我爹玉帝吃的。於是,一怒之下,又把我打下凡來,這一迴,不知又要歷劫多久了……」


    「籲!」


    好曲折離奇的《天庭遊記》……


    府中婚事一切照常備著,墨九到處湊著熱鬧,像個旁觀者似的,看什麽都稀罕,見到吃的就往裏鑽。


    藍姑姑剛迴府,就去找如花婆敘舊去了,等晚些時候她迴來一說,墨九才曉得蕭幹其實傷得不輕,似乎還是傳說中的「內傷」。


    想到丟他一個人在冰室,她咳嗽一聲,問藍姑姑:「你說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藍姑姑想到蕭幹從墓道出來時那一副要吃人的樣子,肩膀往迴一縮,緊張笑道:「依,依我看,姑娘明日便嫁大郎了,此時去見使君,卻有不妥。」


    「嗯,有道理。」墨九也不太想去,想了想,拿著藍姑姑從如花婆那裏帶迴的烙餅,翻來覆去地瞅著,突地拍案而起,「姑姑,我們去找大夫人。」


    藍姑姑嚇一跳,「做什麽?」


    墨九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我隻找她要個說法。」


    每次她發瘋,藍姑姑就頭大,「姑奶奶,又怎麽了?」


    墨九半眯著眼,像有什麽不能忍受之痛,捂著胸口沉默半天,突地道:「到底是我結婚還是她們結婚?憑什麽連府裏的下人都發了喜糖,卻沒人發給我吃?是可忍,孰不可忍。」


    藍姑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嘴裏喃喃,「不氣,不氣,不氣,不氣……」


    墨九安慰道:「我已經不氣了。」


    藍姑姑悻悻搖頭,「我在勸自己,不要被你氣死。」


    墨九:「……」


    ------題外話------


    美人兒們的鑽石和月票,實在是太給力了,二錦又是感動又是凝噎。


    除了以身相許,我無以為報……


    所以,似乎隻能加油更新了。


    ps:今日的結束了,明天我們繼續嗨。精彩情節,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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