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

    終於,隱忍了數月,隔岸對峙的兩方開戰。

    慕陽是從新招進來的侍女口中聽說的,戰況激烈,每日諜報不斷,就連季昀承也好幾日沒睡安慰。

    感受著自己愈見稀薄的生命力,慕陽突然發現她並沒有多擔心。

    因為即使再擔心,她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又是一年七夕到。

    早幾日就有人替慕陽置辦了好幾套華服,府裏忙前忙後開始張羅著慕陽的壽辰。

    盡管並沒有舉行婚禮,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把慕陽當成南安侯府的女主人。

    七夕前一日,慕陽提出想到江邊看看。

    住進來數月,慕陽少有主動出門,府上下人自不會拂了她的意。

    明明不算寒冷的天,她裹了厚厚的大氅,縮在馬車中望向窗外,馬車駛過南安城寬闊的街道,街邊擺滿了賣紙燈的攤販,叫賣聲混雜著少年們洋溢著興奮的聲音,很像很像多年前葉良城的那個七夕。

    江邊上的紙燈已經連成一片,遠遠看去仿佛江麵都要燒了起來。

    慕陽叫侍女買了一盞紙燈,彎腰隨手放進江中。

    江水承載著飄搖的紙燈搖晃而去。

    被燃亮的湖麵波光粼粼。

    恍惚間,她似乎還是那個剛剛從經曆死亡不久的十一歲少女,而這盞紙燈也仍是她為了發泄心中憤慨懷著惡意投下的。

    倘若當年她沒有放這盞紙燈,她是不是根本不會和季昀承這樣糾纏不休……

    念頭一閃即逝,隨即低笑出聲。

    是啊,如果這樣,她也根本不會認識季昀承,不會被季昀承喜歡,不會被了解到季昀承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會承季昀承的情,也不會……

    可是,一絲一毫的後悔之意也升不起來。

    從什麽時候起,不知不覺的,季昀承變成了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對象,會在見不到的時候想著他,會在看到他的時候放下心,會想要天長地久,會……

    她其實,也是喜歡季昀承的罷。

    唇角的弧度不受控製的上揚。

    都差不多快要忘記前一世是如何的癡迷著蕭騰,那仿佛已經是另外一個她。

    “慕陽。”

    清冷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思緒,愕然抬頭間,是一張戴著麵具的臉。

    她也許多

    時日沒有見到重夜了。

    微皺了一下眉,她才道:“你……不去找玄帝麽?”

    他畢竟是玄王朝的祭司大人,別說沒有亡國,就算亡國也

    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一直沒見到他,慕陽還以為他早已經渡江去找玄帝了。

    “找了,又迴來了。”

    慕陽動了動唇,笑道:“不會是為了刺探敵情吧。”

    重夜搖了搖頭,輕聲道:“除非天罰,否則我不會幹涉。”

    “那難道是為了找我?”

    她笑得風輕雲淡,仿佛隻是隨口說說,什麽也不在乎。

    重夜的心抽了一下,湧上來的滋味,無法言說,苦不堪言。

    他能看得出來,慕陽的生命已經幾乎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他的確是為了慕陽而來的,雖然不能幹涉,可帶走慕陽這件對於局勢無關緊要的事情並非做不到,然而……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的事情,重夜一點也不想勉強她。

    因為就算勉強了,她也不會開心。

    沒有人有權利提另外一個人做選擇。

    緩緩搖頭,重夜道:“我隻是順路來看你,很快就走。”

    “走?”慕陽笑笑,“也好,我弟弟就拜托你了,輸贏都好,請……保住他的性命,這麽多年如履薄冰他也已經夠苦了。”

    “好,我答應你。”

    頓了頓,重夜衝她露出微笑。

    隔著麵具依然能感受到那笑容,好看到令人目眩神迷,一刻的眩暈,慕陽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江岸仍是那個江岸,重夜已不見人影。

    ***

    她的壽辰在晚上舉行,季昀承請了多少人慕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流水宴擺了不下上百桌,但還是不到午時就已經人滿為患。

    侍女選了最華麗的燦金百蝶團鳳裙,拖長的裙尾逶迤了長長一片,再襯上慕陽臉上精致的妝容以及滿頭貴重的飾物,隻一眼看去就覺得貴氣煞人,無法逼視。

    也確實如此,待慕陽邁入正堂的第一步起,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停留在了慕陽的身上。

    那一身清冷淡漠的氣息已經盡數被華貴的豔麗驅散,黑眸如夜,唇紅似嫣,流瀉而下的蜿蜒長發散發著綢緞般的光澤,舉手投足間,風華無雙。

    恭維與讚美的聲音遙遠傳來,已經不那麽真實。

    有人

    疾步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道:“喜歡麽?”

    低低的聲音,意外的溫柔。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站在眾人矚目的地方,接受著各種欣羨和讚美。

    季昀承拉住她的手,十指交扣,慵懶而富有磁性的聲線在這一刻仿佛穿透了所有的議論聲,道:“今日是我南安侯季昀承唯一會娶之人的生辰。

    ”

    “慕陽。”他輕喚她的名字,溫柔的吻落在她的手背,“吾愛。”

    兩句話,像是兩句誓言。

    熨燙在心口,融化了堅冰包裹的心防。

    煙火衝天,迸裂出五色的焰光,稀疏的光芒漸漸密集,化作繽紛而盛大的流星。

    五光十色,目眩神迷。

    整個天空都仿佛被染紅了。

    壽宴開始。

    送上的賀禮高高壘成一摞,生辰的祝福語此起彼伏響起。

    有人上前想要向慕陽敬酒,季昀承抬手命人攔住,一飲而盡,淡淡道:“她身體不好,這杯我替她喝,不用再敬了。”

    如此,眾人也都識趣的不再敬酒。

    一隊仙衣嫋嫋的舞樂坊歌姬魚貫而入,絲竹之音幽然響起,歌姬們水袖輕揚,纖腰款擺,隨著樂聲踮起腳尖在大殿正中翩然舞將起來,伴隨著歌姬們手腕腳腕的絲滌,紛紛揚揚煞是好看。

    宴席上也逐漸彌漫起靡靡之色,賓客們越發隨意。

    慕陽隻坐了一會,就有些累。

    “來人,取幾個軟墊過來。”

    慕陽搖頭,輕笑:“不用了,我沒這麽脆弱。”

    她的臉色被通明的燈火襯的愈發慘白,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正在翩躚舞動的歌姬。

    這也許是她最後的生日了。

    舞至□,越發引人入勝,纖細的腰肢幾乎彎曲扭動到了極點。

    在一個深深的下腰後,攜著碧綠絲滌的領舞突然一個旋身,一把銀光閃閃的劍就這樣狠狠刺了過來。

    主座上有兩個人,卻沒有多少侍衛。

    那一柄劍的速度簡直快到了極致,隻能聽見嗖的一聲直直遞到季昀承麵前。

    季昀承嗤笑一聲,從袖中反手取出一柄匕首輕鬆擋住刺來的劍。

    歌姬一擊不得手,水蛇腰一個折返,另一手拔出腰間偽裝成腰帶的軟劍朝著慕陽刺去。

    這個距離已經近到絕對來不及救援。

    殺氣!

    滔天的殺氣!

    慕陽想抵抗卻已經發現力不從心,幹脆閉了眸,不再抵抗。

    反正……她也快死了,怎麽死還不是死。

    劍身入體,鮮血四濺。

    慕陽眼前一黑,溫熱的液體濺了她滿身。

    染血的身體軟軟倒在了她的身上。

    那柄劍沒有刺進她的身體,而是刺進了季昀承的身體。

    沉睡的記憶仿佛被喚醒,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個被火

    焰包圍的夜晚,灼痛了她雙目的血液和近乎絕望的心情。

    “季昀承……”

    自己的聲音好像也變得陌生而遙遠了。

    刺客已經伏誅,可季昀承身上的血依然止不住。

    看著滿手的鮮血,她問:“為什麽?”

    季昀承吐了一口血,艱難道:“我也不知道。”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竟還露出了一絲笑。

    不是怨恨也不是懊悔。

    風輕雲淡,仿佛放下了什麽一般。

    “對不起……”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有什麽對不起?

    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是誰一次次不求迴報的幫助,是誰在包容誰的任性,又是誰付出了滿腔的愛卻得到一次次傷害一次次拒絕?

    是誰錯的多,又是誰應該償還?

    慕陽的眼睛泛起血色,忽然腦中的一切像是清醒過來。

    一切的一切。

    不斷在她的腦中迴閃不斷的重複拚湊。

    她高叫了一聲,手指攥緊,幾乎深深陷進肉中,眼睛酸澀到了極致。

    溫熱的液體凝聚於眼眶。

    什麽是悲傷,什麽是難過……

    明明早知道會生離死別,也沒有這樣難過……為什麽……

    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靜,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看不見別的事情。

    胸口劇烈的起伏,無法唿吸的感覺。

    慕陽撫摸著季昀承蒼白的麵孔。

    也許是很久,也許隻是一瞬間。

    她驀然笑了:“我陪你罷。”

    動用全身的力氣,慕陽拔出季昀承身上的

    劍,反手□自己的胸膛。

    血順著唇角流淌,意識已經不那麽清晰,疼痛也逐漸模糊。

    欠你的,大約這輩子也還不了了。

    一直忘了說,也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也已經愛上了你。

    隻可惜,你永遠也聽不到了。

    ***

    大腦鈍痛,靈魂被撕扯的感覺,意識漸漸朦朧,身邊的一切景象也隨之煙消雲散。

    迷霧中一點光亮閃耀,徐徐間,淡淡金霧輻散成光幕,映刺瞳孔,頭部的痛感也隨之一點點加深。

    霧越來越淺、越來越淺,仿佛燃盡了的煙火,猝不及防,猛然炸開,濺出一片金光。

    手指痙攣似地彎曲,睜眼,用盡全力起身。

    場景微微搖晃,但仍算清晰。

    輕紗軟枕,暗紅色的挽帳被金羅小鉤高高吊起,麵料光滑的

    梅紅蠶絲被正順著身體的曲線滑下。

    視線再遠,有一張端沉的紫檀小幾,上麵整齊擺放著一套精致茶具,牆上掛著幾幅頗為大氣的山水畫,最後是一架並無繪飾的屏風。

    很熟悉的畫麵,熟悉到讓她覺得頭疼。

    可,她不是死了麽?

    按著額頭,慕陽低低呻吟了一聲,隻覺得渾身都疼,尤其是胸口的位置。

    有人快步衝進房間,跪倒在她的床邊,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道:“公主、公主……您總算醒了。奴婢、奴婢差點就要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

    荒謬的感覺真實到可怕。

    慕陽壓下心頭巨震,試探著叫:“雲泉?”

    雲泉立即仰起臉看著她,忙不迭應道:“奴婢在,奴婢在,奴婢一直在。”

    “我……告訴本宮現下是什麽日子?現在又是怎麽迴事?”

    “現已是八月初五,公主已經昏迷了七八日了。”

    “年份是?”

    雲泉略帶不解的答:“天祭十五年啊。”

    竟然迴到了她前一世死去之後。

    這又何止七八日,分明已經是七八年。

    雲泉見她麵色不虞,眼圈頓時紅了:“都是駙馬、不對,那個姓蕭的錯!公主對他那麽好,他不止不領情,還想要刺殺公主,簡直……簡直……”

    駙馬?蕭騰?

    迴想起當日所見,她

    頓了頓問:“那駙馬現在在哪?有沒有事?我記得他的胸口也……”

    現在迴想起曾經對蕭騰的迷戀,已經淡到簡直無法追溯,她早已經不恨蕭騰,被逼至此,蕭騰做的又有什麽錯……是她一意孤行才造成這樣的結果……

    如今,也是該放了蕭騰了。

    更何況,還有更令她掛心的人……

    “公主、公主您不能再被他迷惑了。蕭騰,蕭騰他不值得啊……”

    “別吵,迴答我!”

    慕陽的聲音依舊平緩,卻又篤定。

    雲泉摸了摸眼淚,卻仍是不敢違背慕陽的命令,無奈點點頭,“他也沒醒,還在他的院子裏。”

    “帶我去。”

    “公主……”

    拗不過慕陽,雲泉隻得攙扶著她朝外走去,她的院子裏圍滿了侍候的宮女內監,反觀蕭騰的院子卻是安安靜靜,慕陽的心澀了澀。

    砰!

    還未到門口,一個玉枕摔在了門檻上,登時四分五裂。

    接著是蕭騰的聲音,尾音綿長略顯慵懶:“嗯哼,你說我是誰?蕭騰那個廢物?”

    這

    個口吻,這個語氣。

    簡直……

    慕陽愣在當場。

    清晰過來的瞬間,用力猛然推開門,大步走進去:“季……”

    床上的“蕭騰”輕喘著氣,轉眸看來,蕭騰的眉眼,季昀承的神情。

    他的眼睛慢慢睜大,猶豫中帶著欣喜道:“慕陽?”

    四目交接,都有著完全的不可置信和劫後餘生的輕鬆。

    慕陽已經顧不得別的,身形晃了晃便跑過去緊緊抱住他,“蕭騰”隻頓了頓,就反手更緊的抱住慕陽,唇角的弧度一直上揚,抑製不住的喜悅。

    ……這還是那對被懷疑互相殘殺的夫妻麽。

    一時間,四周的聲音都安靜了下來。

    正在此時,有內侍一路小跑進來,跪倒在慕陽麵前道:“長公主殿下,剛才收到的消息,南安侯、南安侯被刺殺身亡了。”

    兩人幾乎同時轉過視線。

    “什麽,死……”

    慕陽的話還未說完,頂著蕭騰外表的季昀承已經深深垂頭吻住她。

    曆盡死亡沉澱,濃烈到幾乎無法承受的感情,一點一滴順著他的吻蔓延過來。

    慕陽一愣之後,也不由自主迴吻過去。

    纏綿悱惻,恍若時光無盡。

    韶華須臾染過歲月容顏,愛恨都逐漸淡去。

    彼時,我們隻是相識。

    彼時,我們不曾相知不曾相熟,更不曾相愛。

    而今,我卻隻想握著你的手。

    天荒地老。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光棍節發這個,我真的是報複社會啊tt

    好了,讓大家久等了的結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暮陽朝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維和粽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維和粽子並收藏暮陽朝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