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不過十六的顧雍同樣稚嫩,遞給身側等待的小販幾十銅,禮貌的說上一句謝謝,他方才轉身,想著什麽時候告訴她這件事,一陣頭疼。


    他相貌英俊,又是貴公子打扮,從吳郡到雒陽,多少世俗了些,沒了那種超然,高高在上,變得尋常了些。


    尋常了些的世家公子,仍舊是世家公子,一舉一動,遠勝豪族,一言一行不弱於尋常世家。


    天氣難得的不再反複,每一天都溫暖起來,朝著春天邁進。


    至少在這北方,天一天天清朗,蒼藍色的天成了主流,大片大片的雲彩在天空中飄蕩,疊加成不同模樣。


    一手牽著馬,一手吃著新鮮推出的餅,沒笙煙樓的好吃,白白硬硬的,在這鄉野中,充饑還成。


    一口餅,一口涼水,吃罷,他拍拍手,抖落上麵的碎屑,翻身上馬。


    他習慣性的掃視周圍,衣衫襤褸的老少包含著希望,朝著心目中的聖地——雒陽,一點點挪動。


    時常快馬掠過的賊捕、騎卒,信使讓官道變得喧囂,驚擾路兩側的平民。


    髒兮兮的小孩抬頭仰視,看著那一匹踱步行走的高頭大馬,看著高頭大馬上不知如何形容的人,吧唧吧唧嘴。


    這番舉動並無什麽不妥,至少顧雍不覺得有什麽過錯,有些心疼。


    以往在吳郡,他看到的是山越的奴隸,他們比這些人還要襤褸,受著鞭撻,吃著尋常人不屑的狗食,這便是他們的生活。


    顧雍想著,這並無兩樣,那時的惻隱之心被長輩的戲謔撲滅,那一歲,山越下山,廝殺十日,大軍至,山越潰,俘虜皆充作奴隸。


    因緣際會,他對山越再無好感,雖不願意持劍殺人,但見得多了,也就那樣。


    心一點點變冷,眸子再無感情,他行走在官道上,伴著春天暖烘烘的陽光,徐徐的風,將剩下的餅遞給惶恐,連聲道歉的大人懷中小孩手上。


    那惶恐讓他變得惶恐,畫中的世界一點點崩碎。


    他想:“老師在妹妹眼中是古板的,在我眼中是什麽呢?”


    那是十二月的一天,他在妹妹書桌上看到了一段話,悄悄地收在懷裏,告知父母、老師此事,從而遠去。


    一路北上,遍地的流民讓他一貧如洗,嚐遍了世間冷暖,在城隍廟夜宿,在客棧的大通鋪聽著如雷的鼾聲,沒有顧忌的胡說八道,夜不能寐。


    賣了馬,在樵,他到了自己店鋪,勒令他們閉嘴,帶著錢財,朝著雒陽行進。


    剛才的小孩,遠遠談不上可愛,臉上的汙垢掩蓋了他的模樣,隻剩下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顯露著自己的心,不是茫然,也不是恐懼,而是希冀。


    他想,自己遇到了這樣的事,或許會手足無措吧?


    迴到雒陽,他看著自己妹妹,就在笙煙樓裏,並沒有刻意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就在中間,不緊不慢的保持著儒雅:“我後悔了,就在剛才。”


    顧箐歪著腦袋,心中不好的感覺被一掃而空,嘴角不自覺的上揚到月牙形,就這樣看著哥哥顧雍,又怎麽樣的一番高論。


    “你跟我不一樣,又一樣,不安於現狀,不會想著去依靠任何人,那年開始,你學劍到現在,隻為了不再恐懼。父親大人不喜,母親大人不善,你每日堅持,當得允許,隨後與我一道拜老師,習了文,不差琰兒幾分。”


    “老師曾言,若汝是男子,當為三公。我亦如此認為,與你相比,我隻是酸儒,算不得什麽。”


    他見妹妹的眼神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表達方式,有些氣餒,覺得不應該說這樣的廢話,浪費時間的廢話,隻得站定,補救。


    “你在笙煙樓做得很好,縱然再十年,我也不過是一介小吏,能做的事,比不上妹妹你。那河東大族的事我會處理,父親大人我也會書信一封,告知此事,隻是最近可不要夜行。”


    顧箐老臉一紅,見自己老底被掀,嫌棄的看著顧雍,拉著他的手,別著帛,進了後院。


    每次看到氣急敗壞的妹妹跺腳,顧雍都不會笑,他會擔心,會在乎。


    況且,他現在覺得自己這樣做,是錯的。


    他站在梅樹下,踩著鵝卵石鋪就的小道,看著樹上的綠果:“河東衛家你走後不久便派人過來,父親書信中言:但凡可以,一應答應。昨日,我尚且覺得可。今日,這河東,太過薄涼。”


    落日的餘韻從黑色的瓦上一點點減少,橘黃色的雲朵顏色不斷變化,一處深,一處淡,一處濃,一處稀,像是胡亂抹的,肆意又理所當然,那般美。


    “所以,老哥你是已經把我賣的差不多的時候,良心發現了?”熟悉的人總能找到對方的弱點,顧箐知道自己哥哥是什麽樣的人,毫無壓力的說著這話,除開調侃,隻有半分是真心。


    小樓裏的兩扇窗子被推開,程亮看了一眼,便不再看,拉了迴去。


    顧雍的態度跟昨日又變了,他說:“那程亮並非好人,卻也不是那麽壞,或許有一天,他會是一個好人。可好人,遲早是會死的。”


    “壞人總有一天會死的,早晚罷了。”


    顧雍笑笑,扶著樹,望著天空:“你肯定不知道,小時候我最羨慕的就是你,能做我所有不能做的事,能讓腰間的長劍不隻是裝飾。”


    他說著,像個猴子一樣爬上了梅樹,一屁股坐在樹幹上,雙腳在空氣中蕩漾,變成了另一個人,夢囈著:“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如果不姓顧,我會是什麽樣的人。會不會像他們一樣蒙昧,像他們一樣流離失所,變成工具。”


    顧箐腳一踮,手一抓,上了樹,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緊張的樣子,手放在他手上,讓他鬆開,不再緊緊抓著樹幹。


    “其實,大多數人都一樣,讓他們所有人看你看過的書,你還是你,他們還是他們。腦子是好東西,但大多人不會用。沉醉在自己的認知,自己的世界是他們的歸宿。”


    “可我想改變,不想看著那麽多人死。我敢斷言,未來會死很多人。”


    “這是既定事實。並非幻想,也不是胡說八道。未來,並不見得比現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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