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活一世,任誰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又何苦太過為難別人呢?”

    淨雯素淨的臉上有光影轉合的微妙神情,她待我一向是恭敬多過順服,甚至連眼神都能裝點到恰到好處的疏離有序。我其實並不討厭她這樣的孤拐性子,然而人心隔肚皮,這樣一個心思城府俱佳的人留在身邊,倘若不能收服,無異於在身邊按了個不定時炸彈,不可謂不危險。

    片刻的情緒外露後,淨雯就沉靜下去了,一如往日那樣低眉順目恭敬道:“娘娘宅心仁厚,實在是六宮之福。”

    我隻笑笑,不予評論。

    巧馨很快就放出來了,罰了三個月的俸祿小懲大誡,著意提點她從此以後不可再為虎作倀,因著隻是個無足輕重的低等宮婢,也無人在意罰得是輕還是重。

    對於這個結果,巧馨自然是歡喜的,連夜就拉著人迴屋說體己話去了。

    翌日一早,方合悄悄跟我說:“娘娘,皇上昨兒個獨自在乾元殿歇下了,不曾招人侍寢。”

    我不無疑惑地撓了撓鬢發,方合機靈靈地遞了柄玉搔頭給我,越發悄聲道:“聽聞宸妃昨夜吹了大半夜的笛子,今兒感染風寒躺下了。”

    “真病假病?”

    “多半是真的,皇上聽說後也沒去瞧,隻遣了陸大人好好看顧。趕巧奴才去纖羽閣的路上,碰著陸大人從虞宸宮請完脈過來,奴才借了由頭隨口問了幾句,聽陸大人話裏話外的意思,仿佛還病得不輕。”

    “是該病了,不然怎麽讓皇上消氣?”

    那頭**捧著洗漱用具進來,服侍我洗臉淨手,一塊去太後請安。哪知道去了頤寧宮,才知道太後因痼疾發作也病下了,一殿的草藥味聞得沉重。

    竹息從殿內迎出來的時候,眉眼間難掩都是愁苦,我心下亦惶然,著意問了幾句,才知道太後這迴病得委實不輕,這時光剛剛服了藥睡下,我也不好進去饒她清眠,又絮絮問竹息幾句,這才離開。

    太後一病,無異於平地起雷,夏沐烜聽聞太後病下了,自然十分著急,也顧不得有孕的瑞芬儀跟楊妃,特特指了陸毓庭去頤寧宮侍疾。

    狀似平靜無波得後宮,儼然已是雲詭波譎。

    夏沐烜隔日午後來我宮中小坐,眼下烏青一片,一臉愁色。

    這也難怪,太後突然倒下了,又有瑞芬儀跟楊妃得胎要顧,他在處理朝政之餘也是□不暇,何況還有王福全一事留下的暗潮洶湧,宸妃

    又因此感染了風寒一病不起,怎麽能不令他心神疲憊?

    正要勸他好好休息保重身體,夏沐烜在榻上躺下,也不開口,招了招手示意我給他揉揉太陽穴。

    我忙接過手來,著意體貼道:“皇上操勞政事也要注意保養身體。”

    他不語,隻閉目養神,殿中安靜,靜得仿佛能聽到彼此綿長的唿吸。

    就在我以為夏沐烜已經睡著那會兒,卻聽他沉沉歎一口氣,道:“母後這病發作得毫無預兆,朕也隻能點了陸毓庭去侍疾,旁的盡數束手無策,實在煩悶。”

    我自然明了他心中煩惱不隻這一重,思索一二,索性說開了:“太後洪福,又得陸太醫這樣一等一的國手日夜侍疾,必定能藥到病除鳳體安康。隻是臣妾聽聞宸妃也病下了,今日晨起後讓身邊的管事問過陸毓庭,說妹妹這迴病得不輕,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夏沐烜神色幾乎有瞬間的凝滯,然而很快就恢複常態了:“陸毓庭的醫術確實不錯,朕信得過。若……宸妃病了自然有太醫治著,朕去了也無用。”

    我並沒漏聽他提到宸妃名字那一瞬下意識放柔的語氣,心下越發了然,索性送了個順水人情:“太醫治著不過是治標,皇上去了自然大不一樣。”

    夏沐烜的語氣有些煩躁,喃喃一句:“這次的事…實在不成個樣子,給她點教訓也好。”

    這情緒已經有些外露了,他一貫心思深沉,很少在我麵前露出樣子來,我卻隻當作沒聽明白,嗔道:“什麽教訓不教訓呢?臣妾瞧著宸妃是個頂柔弱膽小的性子,這中間想必是有什麽誤會也說不定。”

    夏沐烜掀開眼瞼看我一眼:“你也聽說了?”

    我溫婉笑:“宮裏人多,沒事道幾句長短也是常有的事。臣妾不將那些話聽進耳朵裏,皇上又何必當真呢?”

    “然而楊妃…也是,左右都是各執一詞,也沒有真憑實據。你都懶得聽了,朕又何必耿耿於懷?”

    夏沐烜目中有輕鬆釋然一點笑紋浮上來,似波光的瀲灩,惹人心跳,我麵上雖笑著,心中卻半分笑意也沒有。

    這次的事擺明了是我差點著了宸妃的道,倘若不是我防範及時,隻怕我如今的下場連她宸妃十分之一都不如。

    眼下反而要我親口開解夏沐烜打消對她的懷疑,對我是怎樣的情何以堪?

    我冷笑,或許他並不是沒法釋然,隻不過想聽我親口道一句釋然的話,到底也能粉飾

    太平了。

    我將心頭所有的涼意換成唇角溫婉得體的笑,語氣甚至是輕快的:“是呢,皇上日日操勞政事,後宮這些小事就不必掛心了,左右都有太後主持,總不會亂了方寸的。”

    夏沐烜果然動容,握一握我的手腕,語帶親昵:“朕知道你一向心慈,待人又寬厚,必定不會聽信人言了。這次的事朕會徹查,早晚會給你一個交待。”他笑笑,越發溫柔道,“你不提朕都差點忘了,太後既然病著,想必也沒有那麽多閑暇心思料理宮中瑣事。王福全的事你辦得很妥帖,朕很滿意,往後六宮事務就交由你打理,別讓朕失望。”

    我不料他有這樣的打算,連忙推辭:“臣妾甫迴宮,隻怕擔不起這樣的重責。況且太後雖在病重,然而身邊有竹息跟錦秋幫襯著打理闔宮事務,想來也費不了太後多少精神。”

    夏沐烜卻很堅決地搖頭了,雙目牢牢看住我,極信任深邃的樣子,我被他那眼神看得微微一怔。

    “太後這些年痼疾纏身總不見好,安知不是操勞太過的緣故?你放心,太後那兒自有朕替你言明,你安心為朕打理宮中事務就是。”

    我看他一臉情真意切,且態度堅決,再不好推辭,隻能應承下來。

    夏沐烜一走,**後腳就進來了,想來是聽說了我要接手六宮事務,眉眼間有深深的喜悅神色。

    彼時我正在看陸毓庭給太後開的藥方子,果真是陳屙難治,不覺心中沉沉。

    太後在外人眼中一向是我唯一的依傍,如今一病不起,往壞處想,倘若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未來的日子該怎麽熬?

    **並不懂醫道,然而看我麵色欠佳,不覺怔怔,瞅著我的臉色小心問:“娘娘,莫非太後的病…?”

    我按捺住心頭惶然,將藥方子收好,示意她不必擔心,問她一句:“你都知道了?”

    **愣了愣,很快就笑了:“聽聞皇上已經命印壽海傳旨六宮,這會子怕是人人都曉得了。”

    我點頭:“那麽…各宮裏都是什麽反應?”

    **訕笑:“隻怕皇上的旨意一下,咱們的宮門能讓人踏平了去。”

    我忍俊不禁,指著她笑:“咱們自己心裏明白就行,何必說出來?”

    “奴婢也是隨口道一句,嘔您發笑罷了。”她靠近我些,剝了枚橘子奉到我手邊,“太後病著想來也不會有意見,倒是竹息一向幫襯太後打理宮中事務,娘娘雖說是奉了皇上旨意

    統領六宮的,卻也不能忘了去頤寧宮過一過情麵。”

    我明白她的意思,到底是從前一任手裏接權,那個前一任又健在,我若一味獨斷專行,必定讓人不快。竹息又是太後跟前一等一的紅人,我得罪誰也萬萬得罪她不得。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橘子,讚道:“是該這樣,你不說我都忘了這茬。還有,記得吩咐底下的人,別因為我接掌六宮就驕縱起來。越是這樣越要比從前更警言慎行!把這意思一並告訴淨雯跟方合,誰若犯錯,嚴懲不貸!”

    如此又絮絮說了些往後該注意的事,一時間話無可話,仿佛再沒什麽可囑咐的,**這才轉圜了神情,極小聲問我一句:“皇上離去時,心情倒不複來的時候沉重了,必定是娘娘說了什麽罷?”

    我止不住想要冷笑出聲,然後到底還是忍住了,隻淡淡道:“說了些他愛聽的,否則也不能平白無故賞我治理六宮的權柄啊。”

    做戲罷了,我也懶得拆穿他,他當然也樂得見我這麽順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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