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隻是想聽聽你的見解。起來罷。”

    我和顏悅色扶她起來,望著窗台上那盆開得正盛的牡丹,有感而發:“有此傾城好顏色,天教晚發賽諸花1,前人仿佛是這麽說的。”

    撫一撫澄黃似金的花瓣,微微歎氣,道:“可惜,咱們這幾盆開得早了些。”

    淨雯不語,仿佛在細細品味我這一句的意思。

    我索性開門見山道:“你我心知肚明,王忠會遭此橫禍,並非沒有緣故。其實我並不喜歡這麽名貴的花,他也是無辜受累。”

    淨雯搖頭,道:“這樣的事不是頭一遭,也不會是最後一遭,娘娘無須自責。在宮裏當差,各人有各人的盤算。娘娘是主子,主子是不會錯的。”

    “如果錯了呢?”

    我笑著目注於她。話裏話外的意思,她必定聽得懂。

    她果然聽懂了,低眉正色道:“那必定是奴才們辦事不利,平白給娘娘增添煩惱,叨擾了六宮祥和,。”

    這是個聰明人,防得滴水不漏,捉不到半天把柄。

    我笑了,招手示意她近前說話。

    待她走近了,低聲道:“本宮今日已然得罪了楊妃,免不了連累宮人。你跟王福全管理中宮大小事務,往後有不順遂的地方,就多擔待些罷。”

    淨雯立馬垂目稱是,片刻後斂眉低聲道:“娘娘……終究是皇後。”

    我微微一愣,料不到她會有此一說。

    這一句意味深長,我還沒來得及迴過味來,卻是巧馨高亢一聲從廊簷下傳了來:“王公公別走,方合,也拿些咱們去歲收的桃花汁,給王公公上上色。”

    我渾身一個激靈,這聲音離得這麽近,儼然就在窗邊。

    我跟淨雯說了這麽長時間的話,卻沒有聽到半點動靜。

    這個王福全,不可不防。

    淨雯依舊沒事人一般靜靜站立,若無其事。

    這是多少年的宮中曆練,才能練出來的修為?

    我不得而知,隻是看她的臉。

    顯然,她已不複豆蔻年華的嬌嫩。

    不過宮人們都老得快,尤其是宮女,過了花樣年紀,就會像風吹花瓣般急速枯萎。

    妃嬪們平日無須勞作,又保養得宜,同樣的年紀,倒年輕許多。

    我將淨雯的靜默看在眼裏,莫名鬆了口氣

    。想來以她的城府,方才那些話就算叫人聽了去,也不會有什麽不妥。

    可是這樣一個人放在身邊,終究是禍患,但終究是皇帝委派的人,也不好隨意打發他。

    好在皇帝並不來我宮中,我也落了個自由清淨。

    閑來無事,我喜歡在園子裏逗留。

    靜德宮後麵有一方園子,滿植名貴花木,入目皆是蒼翠,驕陽若鴻,灑下一天一地金粉,落在花瓣枝葉間,又有清氣綿綿不絕蘊納盤桓在身,深深吸一口,緲緲如在仙境。

    每天除了向太後請安,可謂閑得發慌。

    久而久之,人也無趣了。

    索性讓方合做了副畫架,放在安瀾亭裏,對著滿園花樹臨摹描繪,居然一待就是半天,打發辰光再好不過。

    **見我日日不熱衷“正事”,終是忍不住了,勸道:“娘娘這個樣子,可是想步西周陳後後塵麽?”

    說完已經覺察失言,立馬跪下。

    我不可思議地望著她:“你這是做什麽?”

    “娘娘那些年過得辛苦,奴婢比誰都明白。然而再如何,這日子終是要過下去的。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娘娘跟皇上少年結褵,夫妻情分總是在的。皇上是萬聖至尊,放不下臉麵,也實屬正常,娘娘何不先低一低頭呢?娘娘,歲月不等人,早日誕下皇子皇孫,方是正理啊。”

    越往下說,語氣中已經有大悲之意。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女人的青春何其寶貴,她是想勸我乘年華還未逝去,能爭取一點聖寵就爭取一點,好過百年後無人依靠。

    人人都明白,在這個宮裏,一輩子數十載,皇帝的愛絕對是靠不住的,女人能依傍的唯有子女。

    我突然有些感懷了於凱那時候的感情。他說:清清,她懷孕了,是個兒子,我媽很開心,我不能丟下他們母子!

    所謂母憑子貴,大抵這就是如此。

    眼下我是大夏皇後,皇後無所出,在旁人看來,必定是最大的悲哀,甚至有違婦德,又多了重為皇帝厭棄的理由,保不定連太後都會心生不滿。

    可孩子不應該是愛的結果麽?我如何能夠容忍他,成為保證我地位的籌碼?

    我

    是萬萬不願意的,於是隻一笑了之。

    午後,巧馨喜滋滋進來,湊到我耳邊低聲道:“聽聞皇上今夜會過來咱們宮裏,娘娘

    要不要先準備著?”

    我心頭咯噔一跳,看巧馨的樣子,似乎是皇帝有意要臨幸這位昔年遭他厭棄之人了。

    我能說不嗎?

    當然不能!

    甚至還得笑臉相迎。

    積年之事,那都是老黃曆上的事,即便我心裏有怨,也不得表露半分。

    我在長久的靜默裏,攏一攏發,道:“這事還有誰知道?可靠嗎?”

    “小姐放心,是皇上近前的印公公傳的話。娘娘昔年有恩於他,他自然是懂得感恩圖報的。”

    印公公?

    我自然不認識這樣一號人物。可他既然敢這樣傳出話來,事情必定已經有了譜。

    聽聞咱們這位皇帝心思深重,喜怒不形於色,他又如何能如此肯定,皇帝今晚會翻我的牌子?

    我不得而知,沉思片刻,道:“去傳王福全來。”

    “小姐?”

    “去罷。”

    王福全很快就進殿來了,依舊是滿麵堆笑,黏膩膩喊了聲皇後。

    我幾乎忍不住要皺眉,可到底還是忍下了,和顏悅色道:“本宮久不在宮中,許多事都不清楚了。本宮記得,仿佛你先頭裏就是在政元殿當的差?”

    “勞皇後惦念。奴才是乾靖二年入的宮,在皇上身邊卻也當過一陣子差。”

    王福全的笑容飽滿而討好。

    我嘴角笑出一個和睦的弧度,道:“是啊,你是宮裏的老人了,又在皇上近前伺候多年,論起照顧皇上飲食起居,便是本宮也沒有你們這些老人熟門熟路的。”

    王福全似乎並不明白我為什麽突如其來會有這麽一句,更不習慣我這麽突然提及皇帝,麵色一緊,很快就用笑容壓下去了,安安分分道:“皇上皇後居龍鳳之堂,乃世上最最尊貴人。能伺候皇上皇後,是奴才修百輩子善緣都修不得的福氣啊。奴才,勢必要盡心伺候,以報天寵。”

    他在我跟前,一貫巧言令色,更確切地說,唯有巧言令色,才是他在宮中如魚得水的不二法寶。

    我了然地招一招手,示意他近前說話:“你是明眼人,能在皇上跟前當差,自然又比尋常人通透慧智些,本宮今日就幹脆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罷。”

    見我神色少有的鄭重,王福全忙小步近前來,感恩戴德道:“奴才能得皇後信任,真真是上上榮寵。”

    信任?

    上上榮寵?

    我忍不住嘴角笑意,笑了。

    然而在他看來,或許這樣的笑容就意味著滿意了。

    “榮寵還在其次,你有這份忠心,本宮如何能不重用?”壓一壓聲音,越發小聲道,“積年之時,本宮記得皇上很喜歡一味從南國進貢來的香料,叫什麽來著…?”

    “迴娘娘,是芝蘭香。”

    我點一點頭,又道:“如今,可還是這喜好麽?”

    這一問是極其意味深長的,王福全還沒來得及消化先前一問,稍稍一愣,道:“娘娘是說……”

    我掃了一眼一旁侍立的巧馨,道:“這香不好,撤了罷。”

    巧馨隻得捧著香爐出了殿去。

    待殿內隻餘我跟王福全二人,我似有若無地望他一眼,低低道:“說罷。”

    王福全一狹豆大的鼠眼咕嚕一轉,似乎會意過來了,垂目道:“娘娘可是想在咱們宮裏也添置些?”

    我不動聲色地勾一勾唇角,道:“待會兒你親自去內務府支些。淨雯那邊,就不必知會了。本宮已經交待了她旁的事。”

    王福全叩首到底,很痛快地應了聲是,仿佛含了滿腔的欣喜之情,壓低聲音喜滋滋道:“娘娘大喜。”

    如此,終是領命去了。

    我喝一口茶,坐等“佳音”。

    樹欲靜而風不止。

    拿他試一試水,倒也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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