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時光流逝,秋去冬來,倏熱就倏冷。


    十月一,燒寒衣,早飯以後,太祖奶按照先祖奶的吩咐,剪了很多紙衣、紙錢,準備晚上到街口燒,她要送的人很多,她除了給自己的親娘送以外,還要給姨娘送,那個月圓之夜,先祖奶幫她解開了心中的情結,她不但不怨自己的親娘了,連姨娘也不怨了,她覺得姨娘最是可憐,姐妹散了,兒子丟了,宰輔出家了,自己的親娘無論怎麽說,還有女兒為她送寒衣,可是姨娘呢,她就是孤魂野鬼,凍死街頭沒人問,除了自己的親人,還有西梁的那些,為了保護她和娘而戰死的義士,她也要給他們送寒衣,表達自己的感恩之情。


    忙完了這些,太祖奶走出門外,太陽暖烘烘的,剛下過一場小雨,空氣十分的清新,這初冬的氣候,其實是很適宜戶外活動的,太祖奶想,這冬天要到了,鬼都要穿棉衣了,村裏那幾個無兒無女的老人,也不能讓他們凍著呀,可是,自己太拙笨了,不會縫被子,做棉衣,不過,不要緊,有巧巧呢。


    太祖奶跳上碾盤,將手掬成喇叭狀,那聲音就響徹了半道街:“秋粉、雪雲、冬梅、鳳仙、荽姑奶、巧芳姐、李家婆娘、福睞嫂子----”


    這些女人都從家中風風火火地跑出來,朝碾盤這邊張望,看見大黑妞在哪裏吆喝,李家婆娘是太祖奶最對脾氣的閨蜜,兩個人一起長大,情投意合,形影不離,但是,卻從不說對方好話,屬於見不得,離不得的那類朋友,李家婆娘說:“大黑妞,這大早起的,你不在家呆著,站到碾盤上嚎什麽?要起殯了?”


    荽姑奶是長輩,很體恤大黑妞,嫌李家婆娘說話難聽,就說:“李家媳婦,你這張嘴太沒把握,你說的話多難聽,黑妞啊,你別在意啊,她就是烏鴉嘴,討人不待見。”


    雪雲、鳳仙都是妹妹,平日裏,沒少得到黑妞嫂的關照,衣服是衣服,胭脂是胭脂,隻要看上了,黑妞嫂都會慷慨相送。她們見黑妞嫂站在碾盤上吆喝,知道肯定又有好事做了,就說:“妞嫂子,您又要做啥好事了,就告訴我們吧,我們一起做。”


    太祖奶從家中背出來一大包袱棉花,有一百多斤,又拿出兩匹棉布說:“幫我給三姑奶和老五爺還有穩柱叔、李陽嫂子他們做一床被子吧,他們沒兒沒女的可憐。”


    李家婆娘說“大黑妞,你會賣人情啊,我們幫你做了,你給我們什麽好處?”


    太祖奶說:“小精細,一分錢掉到地上也要摳四兩土,沒見你把日子過得怎麽樣,虧待不了你,做被子剩下的棉花布匹給大家分了。”


    “好嘞,大家高興地行動起來,有的鋪席,有的展布、有的縟棉花,有的忙著穿針引線。


    太祖奶不住的交代,“褥的厚點,鋪勻、壓實、引的密實點”


    巧芳姐說:“黑妞,你就放心吧,有巧姐在,這被子肯定做得叫老人們滿意。”


    李家婆娘說:“大黑妞,不是姐說你,你就是傻,東西不當東西,你這大手大腳的散貨鬼,幸虧遇到了一個寬厚大度的婆婆,要是放到我家,看看俺那婆婆,惡死了,我還敢把家中的東西拿出來給別人?八月十五,我給俺爹送兩包月餅,俺婆婆堵住我的門罵了半天。”


    荽姑奶說:“這人給人不一樣嘛,你也別怪你的婆婆,她是窮怕了,不過這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這小氣勁兒,也真像是你婆婆的媳婦。”


    冬梅是李家婆娘的小姑子,姑嫂關係不怎麽好,平日裏很少說話,這時候也接住話頭說:“荽姑奶說的不錯,我嫂子就是小氣,八月十五連一包月餅也沒給我娘送,你爹金貴,送兩包月餅,俺娘低賤,連一包都不送,她罵你,是她做的不對,你想想,你做的對不對。”


    李家婆娘翻著眼睛看小姑子,想發作,但看看這麽多的人,再說,小姑子說的也是事實,小姑子待她其實不賴,她坐月子,小姑子給她孩子洗屎布,還給她孩子做鞋,做衣服,可是,她這做嫂子的連一塊鞋麵布都不舍得給小姑子。


    “冬梅呀,你以後甭在伺候她那一群狼娃子了,有其母,必有其子,老娘都這樣小氣,那孩子也好不到那裏去。”


    “對呀,這房簷滴水照窩來,李家婆娘你舍不得給你婆婆吃一包月餅,你婆婆罵你,到時候你媳婦也不給你吃,你會不罵?”


    “就是嘛,俺這李嬸呀,就是會過日子,精打細算,滴水不漏,你沒聽人說,吃不窮,花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李嬸,你這麽會算計,怎麽還受窮?”


    “你,----”李家婆娘氣的咬著嘴唇,但是,沒有發作,眼淚都要出來了,這話,表麵上不難聽,其實是鄉下女人最不愛聽的話,你說她小氣,摳門都可以,但你不能說她日子過得不好,那是對她人生價值的否定。


    “就是嘛,這李家婆娘就是一隻鐵公雞,一毛不拔,怎麽拔呢?它就沒有長毛呀。”


    嘎嘎嘎,女人們都大笑起來。


    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十來個女人聚到一起,連敲鑼,打鼓、吹喇叭的都有了,千人敲鑼,一棰定聲,鄉下的女人就是這樣,隻要有一人定下一個調子,大家就跟著唱,這李家婆娘是自己拿自己開唱,眾人就都拿她說事,有的數落,有的譏諷,嘰嘰喳喳吵得不可開交,惹得好多人都跑到門外看熱鬧。


    福萊嫂子平日裏也看不慣李家婆娘的精細小氣,但她是個老好人,從不給任何人傷和氣,見大家都數落,譏諷李家婆娘,鬧的李家婆娘臉紅脖子粗,就說:“算了,大家別再說了,都是姑嫂姐妹,傷了麵子多不好,李嬸也不是小氣之人,就是窮啊,誰有頭發了會裝禿子。”


    李家婆娘趁磕台下驢說:“等我富裕了,我也會像大黑妞一樣的大方,妹子,你數落的對,嫂子確實太扣了。”


    嫂子一道歉,小姑子也覺得對嫂子言重了,說:“嫂子你不容易,咱家底子薄,俺哥身體不好,拿不來,嫂子不儉省不行,嫂子,別把妹妹的話放到心上啊,咱都好好幹,咱家會像黑妞姐家一樣富起來的。”


    “咱都在這幹活,黑妞跑哪了?”


    這時候,女人們才發現大黑妞不在場,東張西望,發現太祖奶從村頭過來了,後麵跟著三姑奶和發財叔。


    巧芳姐高興地說:“姐妹們,好好做吧,大黑妞又要給咱們做好吃的了,三姑奶最會炸糖糕了,發財叔又是個大廚師。”


    說話間,太祖奶和三姑奶,發財叔到了麵前,太祖奶說:“中午飯在這碾盤上吃,給家裏說一聲,中午別開火了,到時候孩子大人都過來。”


    太祖奶和三姑奶、發財叔進了家門,不一會兒,炸油貨的香味就飄出來了,女人們都饞得直抽鼻子“真香、真香”,想想也是,這糖糕,油條,麻花、油餅,在現在可能就是平常食品,甚至被當成不健康的食品,許多孩子大人吃一半扔一半,這可真是吃飽了作孽,在舊社會,這油貨可就是稀罕物,是最好吃的東西了,閨女走娘家,能有幾根油條,就是很厚的禮物了,平常人家,一年也難得炸幾次油貨,特別是這些家庭主婦,逢年過節倒是炸上一些,但還不夠串親戚看父母用,就是剩下一些,老人老了得敬著,孩子小得偏著,丈夫活重得讓著,能進到她們嘴裏真是很少了,就說,李家婆娘吧,真的是一兩年都不炸一次油貨,用她的話說“俺就是,鐵公雞,連一點油水都沒有,咋長毛。”


    被子的棉花都繻好了,要壓一壓才能平整又結實,女人們將涼席鋪上去,就叫太祖奶了:“大黑妞,出來,壓被子。”


    太祖奶端著一盆油餅走出來說:“油剛熱,先炸點油餅試試油,大家,嚐嚐。”


    大家停下來吃油餅,太祖奶則像大黑牛一樣躺在被子上來迴滾起來,被子壓得平平整整,結結實實。


    李家婆娘說:“黑妞啊,你就像一個大石滾,來年再碾場,不用驢拉石滾了,你就躺下滾滾就可以了。”


    太祖奶說:“你就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不過,你要碾場,舍不得掏錢雇驢拉石滾得話,咱倒可以幫你滾一滾。”


    秋粉是個靦腆的女孩兒,別人說話她總是聽,這時候也忍不住說了一句:“黑妞姑,您這樣的仁義厚道,有點像梁山義士,有人說,您是梁山義士的後代,您是不是。”


    太祖母自豪地說:“俺就是梁山英雄的後代,一丈青扈三娘是俺的老祖宗,俺的老祖宗身長一丈,黑裏發青,一根八尺銀搶舞得天旋地轉,一百個男人不能近身,老虎拜她做三娘,和老祖宗比,俺隻是大黑牛,又不會武藝,不能上陣殺敵,替天行道,保家衛國,隻能蝸居田間,犁耬鋤耙,憑著一把憨力氣,幹些農婦的勾當,和老祖宗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荽姑奶說:“黑妞呀,你這梁山英雄的後代,也叫人敬佩,你雖然不能上陣殺敵,替天行道,保家衛國,你確有一身的憨力氣,你能勞動,行俠仗義,樂善好施,隻從你到了咱們村,咱們這村可就大變樣了。”


    雪雲說:“就是,過去住在水墅的主人,可給現在的主人不一樣。”


    太祖奶說:“怎麽不一樣了?”


    雪雲說:“可霸道了,這全村的地都是他家的,他家收的糧食三間房子都裝不下,棉花也很多,但是,你甭想讓他們家蹦出一個籽兒,他們家主母還張揚,誇他家人丁興旺,我五爺沒有兒子,本來就覺得低人一等,那年下大雨,他家主人和五爺都在地裏幹活,雨來了,人家五個兒子抬著轎,來接老子,故意到五爺麵前繞一圈,說:‘這有兒子就是好呀,絕戶頭,你就淋著吧’,五爺氣病了,家裏揭不開鍋,去人家借兩鬥糧食,人家是小鬥出,大鬥進,五爺到秋後收的糧食還不夠還人家。”


    秋粉說:“人在做,天在看,人治不了你,天能治了你,這家不是絕戶了嗎,倒是五爺還活著,黑妞姐讓咱給五爺做被子,咱一定褥的厚,引的密,讓五爺不受凍。”


    女人們說說笑笑,臨近中午,幾床新被子都縫好了,平鋪在地上,女人們看著自己的勞動果實,都高興地躺在上麵打滾。


    “好綿------“


    “真舒服-----“


    “比俺家那死套子舒服多了。”


    “俺嫁了一迴,也沒蓋上這新裏新表新棉花的被子“


    李家婆娘說:“大黑妞,你說扈三娘是你的老祖宗,身長一丈,黑裏發青,一根八尺銀搶舞得天旋地轉,一百個男人不能近身,老虎拜她做三娘,你大黑妞也不差多少,你是身長八尺,黑裏透紅,一把五尺鋼叉舞的上下翻飛,十個女人不是你的對手,黑牛拜你做三嬸。”


    太祖奶說:“要不,咱們試試,你們十個女人都上手,看大黑妞能不能贏你們。”


    李家婆娘說:“如果,贏你了,怎麽辦?”


    太祖奶說:“看,門樓下那一大包棉花都歸你們,每人做一條花被子,那要輸我怎麽辦?”


    李家婆娘說:“你孩子大人的棉靴棉襖我全承包了。”


    “好嘞,來吧-----”


    太祖奶雙腿叉開,仰頭凹胸,拿出黑牛頂角的架勢,十個女人一起上,有的抱腿,有的摟腰,有的扭胳膊,使出全身的力氣,要把大黑妞按倒地上,不為別的,就衝著那包棉花,大黑妞紋絲不動,長長運一口氣,猛然一掀,十個女人就在不同的方向倒下了,太祖奶勝了。


    “三戰二勝,再來一次”李家婆娘嚷嚷。


    “來吧,”太祖奶又拿好架勢,但是,女人們沒有馬上上來,李家婆娘在小姑子冬梅的耳朵邊說了一句悄悄話,然後十個女人才一起上,冬梅先上前,從背後架住太祖奶的膈肘,去搯太祖奶的撓癢窩,太祖奶笑的直不起腰,臥倒地上,這第二局太祖奶輸了,這一輸一贏扯平了,婦女們還要比第三場,發財叔和三姑奶抬著一簸籮油貨出來了,後麵跟著老五爺。


    “女人們,不要再比了,你們還不餓嗎?快來吃吧,糖糕、麻醣、油片兒、鹹什兒,可都熱乎著哩。”


    李家婆娘說:“俺還得再比一場定輸贏。”


    老五爺說:“傻孩子,定什麽輸贏,大黑妞是讓你們,才讓你們贏一局,要不,那些棉花你們咋好意思拿走,黑妞也贏了一局,你就信守諾言,把她孩子大人的棉靴、棉襖做了不就得了。”


    薑還是老的辣,老五爺說的確實不錯,女人們都笑著站起來,不再比了,將縫好的被子,搭到繩子上,就跑到碾盤邊,一人抓一件油貨,狼吞虎咽的吃起來。


    太祖奶說:“敞開肚子吃吧,吃飽了,自己進院子舀湯,發財叔做得肉片蓮湯可香了,還有,吃飽了,就端點送迴家,給孩子、老人吃。”


    “不用了,我們都來了”一大群人喜氣洋洋的過來了,手中都拿著東西,


    李家漢子說:“大黑妞,小白哥,以前我們都是吃你們,喝你們、吸你們的,現在不能了,俺也都收下了,今年收成不賴,多虧了你們的幫助,今天,咱全村就來個大會餐。”


    “嚐嚐俺包的肉扁食。”


    “俺娘灘的煎餅可好吃了”


    “俺婆娘蒸的豆餡兒饃,又香又甜,裏麵放了很多大棗柿餅。”


    “吃飽了,就喝俺釀的黍米酒,甜酸可口助消化。”


    家家都做了好吃的,碾盤放不下了,就把縫被子用的席子又鋪在地上,半道街都擺滿了。


    太祖爺說:“這樣吧,咱全村的人都在這兒,又有這嘛多好吃的,咱就把給親人送的棉衣也燒了吧。”


    家家戶戶都拿來了準備好的紙錢和紙衣,在村口燒起來。


    太祖爺說:“老五爺,您輩最長,您就代表咱全村人說幾句吧”


    老五爺說:“三門村所有家的祖宗都有啊,還有那些沒兒沒女的孤魂野鬼也都有,俺全村的人為你們送寒衣了,這麽多的錢、這麽多的衣,這麽多的好吃的,你們盡管拿,盡管吃,保佑俺山門村家家戶戶富貴平安,來年我們會給你們送的更多。”


    我說:“咱們村民風淳樸,一家有事大家幫,一家娶媳婦全村人都去坐桌,一家起殯全村抬靈,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爺爺說:“差不多,但現在移風易俗,再加上人都忙,各顧各,和過去相比,差得遠了。”


    我說:“太祖爺和太祖奶為了提升我們家在村中的聲望,散出去的財也太多了,照這樣散下去,先祖爺創下的那點家業,還不得被他們散完了,氺墅還不得敗了。”


    爺爺說:“敗不了,有神仙保佑呢,紅蟒仙家說要福佑咱氺墅八代子孫富貴平安,他老人家是說到做到,他給咱氺墅派來了一個紅管家,讓咱這水墅變成了聚寶盆。”


    我說:“這個紅管家是誰?”


    爺爺說:“你的高祖奶呀,她就是個紅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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