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發披散的少女卻沒有說話。


    半晌,她慢慢抬手,隨手將長發挽起,再將天照筆隨意地插在了發髻上,她的頭發還是有些零亂,眼尾有點紅,眼睛卻極亮。


    旋即,她垂眼看了看腳下殷紅的大陣,再轉頭看向在這些聲浪中看上去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謝君知:“你是為我來的嗎?”


    謝君知幾乎是認真地傾聽著這些所有的非議與謾罵,竟然有些想笑,又有一種自虐和解脫般的快意。


    這些聲音讓他有一種……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的奇異感覺。


    每一次被喊小師叔的時候,他都會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其他人知道了他體內封印著妖皇時,會如何看他。


    如今看來,他所設想的,果然與現實分毫不差。


    他想笑這份一模一樣,也想笑難怪他的母親當初要說出那些話語,真是未雨綢繆。


    但他才勾起唇角,就聽到了虞兮枝的聲音。


    他看向她。


    他的眼神中好似什麽也沒有,卻仿佛到底在這片空茫中,站了一個她。


    謝君知注視了她片刻,他想輕描淡寫地說些別的話語。


    譬如反問你覺得呢,又或者不屑地說她自作多情,撇清和她的關係。


    但她的眼神太澄澈,太認真,硬生生讓他咽下了所有這些譬如。


    末了,他甚至斂去了唇邊的笑容,隻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我答應過你的。”


    談樓主依然向虞兮枝伸著手,臉上已經有了些焦急之色。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選擇。


    她聽到他的聲音,倏而衝他露出了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然後從自己站的位置向後退了一小步,再退了一步。


    ――正是謝君知方才退離他的距離,再靠近他半分。


    她背對著謝君知,卻站在了他的身前,將分明高出她一個頭的他擋在了身後,仿佛這樣就能為他擋住這漫天風雨。


    虞兮枝站定,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那……來都來了,就別再往後退了。”


    旋即,她飛快轉迴頭,臉上強撐起的笑容已經消失。


    她迎著談樓主擰眉的目光,略略掃過紅衣老道的臉,再側頭看向了高天之上,不加掩飾自己厭惡之色的華慎道長,高天之上看不清身影,卻態度十分鮮明的其他宗主。


    她知道自己做出這個選擇,要麵對的是什麽,她有些緊張,手心也微微有汗漬滲出,她深吸一口氣,再微微揚起下巴,清晰地重複了一次:“你們總問我知不知道他是誰,那我就再說一遍。”


    “他是謝君知。”


    她之前還不太明白,為何談樓主和紅衣老道一起來見她,還要她隨他們走,但現在她懂了。


    她甚至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了為何原書裏,謝君知會黑化,並成為毀天滅地的大反派。


    之前她以為,這陣是衝著她來的,謝君知是遭了她的連累。


    但現在,電光石火間,她已經知道了,原來她才是引他至此的誘餌。


    這世間原來對他,一直有如此之深的惡意。


    他分明在踏入大陣的第一時間就發現了端倪,可因為她在這裏,他隻是頓了頓,卻還是一言不發若無其事地向她走了過來。


    因為他答應過她要來。


    因為她在這裏,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來。


    他從千崖峰奔赴至此,從比劍台邊一步一束縛地走到她身邊,他已經向她奔赴了這麽多路,卻在最後的關頭,向後退開。


    所以現在,他不用再走,也不用再退了。


    換成她來。


    話音落時,她的手已經搭在了煙霄的劍柄上。


    “如果還有人沒聽清,我還可以再說一遍。”


    少女長劍出鞘,大宗師的劍意已經倏然擴散開來,將紅衣老道和談樓主的衣袂向後卷起:“他不是別人,他是謝君知。”


    她的謝君知。


    第180章 “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他。”


    虞兮枝一路從八意蓮花塔殺到最高一層,  斬心魔,再斬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元嬰小人更是在最後一道天雷劈下之時,  傾盡全力一劍後,衰弱到隻能迴到虞兮枝的紫府之內沉睡。


    如此連番而戰,  又是剛剛破了大境界,本已疲憊至極,  彼時幾位宗主破境之後,閉關之時,也曾一度累到手指都難以抬起。


    更何況,  虞兮枝的每一次出劍,  都心神俱凝,從未節約過半分力氣。


    她確實早已力竭。


    但既然要出劍,那劍,  便要像劍的樣子,否則又為何要出這一劍。


    所以她便是再虛弱,  她的劍,也真的像是真正全盛期的大宗師煉虛境。


    竟是出劍便驚得滿山滿穀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斂了神色,  再收了所有話語。


    就算她有妖靈氣,  就算她要相護之人,  是所謂的妖皇容器,但隻要昆吾的這位二師姐出劍,便是真正一劍天下噤!


    “你確定要如此?”烈烈劍風中,紅衣老道發絲飛揚,立於半空中,  眸色沉沉問道。


    虞兮枝持劍而立,她並不迴答紅衣老道的問題,  但她的劍卻好似已經是所有一切的答案。


    “你是昆吾山宗太清峰與千崖峰的二師姐,懷筠掌門的親傳弟子,是白雨齋齋主的親傳弟子,也是西雅樓樓主的親傳弟子,你可知所有這一切的意義?”紅衣老道再道。


    隨著他的聲音,有一股幾乎不亞於虞兮枝迸發出的劍氣的符意蔓延開來,紅衣老道身上氣勢不斷攀升,似是為虞兮枝的不知好歹動了真怒。


    虞兮枝抬眼揚眉看他。


    這一刹那,比劍穀中的劍風符意在半空碰撞,境界稍低的弟子隻覺得胸口一陣悶意,想要再看,卻幾乎要吐出一口血來,便是已經伏天下的弟子們,也都覺得唿吸微窒,心中不由愕然。


    這……這便是大宗師之力嗎?


    她不避不讓地看著紅衣老道的雙眼,然後就這樣仰著頭,慢慢彎了膝蓋。


    她先是一膝著地,旋即是另一膝蓋,她劍未迴鞘,便是如此深深俯身,額頭抵在地麵之時,劍氣也沒有散去。


    她向紅衣老道認真磕了三個頭,再膝行轉向談樓主,深深叩首。


    “師尊在上。”


    她隻起了這個頭,說了這樣四個字,然而她的動作卻已經足以讓所有人明白,她想要做什麽。


    果然,下一刻,少女的聲音再決然響起。


    “不孝徒弟如此一意孤行,不敢連累宗門同門,還請兩位師尊……將我逐出師門!”


    她深深俯身,再次長久拜下。


    “她……她瘋了嗎?她寧可不做親傳弟子,也要護著那個小師……妖皇封印?!”有人驚唿出聲。


    “妖皇難道還有什麽蠱惑人心的術法?”


    “也難說,畢竟……畢竟那可是妖皇!”


    紅衣老道和談樓主看著叩首而拜的少女,看她頭上的天照筆,看她手中的煙霄劍,他們看到了如今已是大宗師的她,又仿佛迴到了那時在一家麵館搓丸子的時候,以及那個隨手出劍,便有驚天符意的片刻。


    他們有許多勸說,甚至便是虞兮枝已經大宗師,若是兩人一並出手,也並非不能將她直接束縛再帶走。


    但他們的手指動了動,卻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如此許久,談樓主終於開口問道:“你會後悔嗎?”


    若她此前不過是負氣之語,此時此刻自當毫不猶豫地搖頭說,此去不悔。


    但虞兮枝的身形頓了頓,旋即從地上慢慢直起身,再搖了搖頭,認真道:“我不知道。”


    “我既然已經做出了我想做的選擇,我就會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她抬頭看向兩人:“以後再說以後的事,但至少此時此刻,我不後悔。”


    “你知道你選的這條路意味著什麽嗎?”紅衣老道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聲音漸重:“意味著你要為他,與這天下為敵,向這整個修仙界拔劍,從此你的身前身後都是深淵孤崖,你將失去你的宗門,你的朋友,你的師長,你的一切,你將再無立足之地,再無安身之時。你……真的想好了嗎?”


    虞兮枝握劍的手微緊,直至有些發白,她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但此刻真正如此直白地被紅衣老道說出來,她還是有了那麽一瞬間的茫然。


    但旋即,她便從地上站起身來,再平靜點頭道:“我想好了。”


    如此再三確認,再三相問,便也算是言盡於此。


    紅衣老道心中歎息,終於還是沒忍住:“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


    為什麽你要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為什麽你寧願站在整個世界的對立麵,也要守在他身邊?


    如此長時間的維持這樣澎湃的劍意,虞兮枝的唇邊不自覺地浸出了些血漬,她毫不在意般抬起手背抹掉,再抬眼時,倏而粲然一笑:“是啊,為什麽呢?”


    她此前拔劍,再與兩位宗主說話時,謝君知一直都沉默不語,直到此刻,他的睫毛終於微動。


    他……也想問她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在知曉了這一切以後,還能這樣堅定地站在他麵前?


    為什麽她不像是其他人那樣,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容器,是個不知是人還是妖的……怪物?


    而下一刻,他便已經得到了答案。


    比劍穀中有五派三道,有無數宗門弟子與這許多宗主,無論此刻她說的是什麽,隻怕下一刻便會成為全修仙界都知道的事情。虞兮枝便站在這許多目光的中心,坦坦蕩蕩應道:“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他。”


    謝君知垂在一側的手倏然握緊。


    從他的角度看去,隻能看到虞兮枝頭頂的發旋和雖然努力盤了一下,卻依然有些潦草淩亂的發髻。


    原來自己猜到對方的心意,和真正聽到對方說出來的時候,心情竟會如此不同。


    ……原來親耳聽到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的時候,心底在一瞬間竟然會如此柔軟卻泣不成聲。


    這一刻,他終於敢向自己承認,之前他在說那聲“怕”的時候,其實最怕的,從來都是當她知曉了有關自己的所有真實時,會離他而去。


    可她沒有。


    她不僅沒有,還這樣站在這裏,堂堂正正朗聲向這個世界說,便是你們都覺得他是怪物,是妖皇容器,是這世間無法容納的異端,可她還是喜歡他。


    四野一片嘩然,紅衣老道和談樓主也都露出了有些恍然,卻也難掩詫異的神色。


    卻聽虞兮枝繼續道:“但我不是那種因為喜歡而失去所有原則,不分對錯黑白也要站在某一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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