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顯然倒也並不妨礙他一本正經地繼續道:“飯後一粒,  遇水則化,  一次兩丹,  一日三次。”


    虞兮枝給氣笑了。


    且不論謝君知是何境界,便是她,在引氣入體後,人生中就再也不知風寒為何物,更沒聽說過什麽九九丨風寒靈。


    修士如此體魄,  除非一夕之間修為盡失,靈根皆碎,  重新跌落凡塵,才有可能染上風寒。


    謝君知額頭如此這般滾燙,根本和風寒半點關係都沒有,虧他還能靈機一動,編出個名字,再順勢煞有介事地編出衝服辦法。


    可把他能耐的!


    她的語氣甚至都被氣到溫柔了許多:“那你吃了幾日了呀?為什麽到現在都還在燒?要不要我禦劍帶你去罹雲郡的醫館看看凡人郎中,再抓兩副極苦極苦的藥迴來,熬一熬,喂你喝下去呀?”


    謝君知眨了眨眼,還要再說什麽,虞兮枝卻已經不想再聽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了,她站直身,直接了當道:“你站起來。”


    橘二跳到了主座過分寬闊的扶手上,臉上帶了些看好戲的神色,心道按謝君知現在的虛弱程度,能站起來算它橘二輸。


    然後它就眼睜睜看著,謝君知竟然真的撐起了身。


    橘二一雙金色的眼睛慢慢瞪大,心道這世上如果還有任何一個其他知道神魂受損是何滋味的貓咪,恐怕就是它橘二了。


    這位祖宗……難道真的不怕疼的嗎?


    謝君知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站起身後,甚至還好整以暇地衝虞兮枝笑了笑:“然後呢?”


    方才他坐著的時候,光線從窗外打進來,便好虞兮枝的影子可以徹底覆蓋他,可他一旦這樣站起身,氣勢就徹底顛倒了過來,虞兮枝要抬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虞兮枝於是有點後悔自己讓他站起來,豈料這個念頭才剛起,下一刻,那道幾乎能夠徹底籠罩她的影子便倏然向前倒了下來。


    糖葫蘆掉在地上,摔開了一地細碎糖衣。


    甜膩與微酸的山楂味一並在大殿中迸射開來。


    虞兮枝猛地接住了向她倒下來的少年,這樣的接觸之下,她這才發覺,對方的全身竟然都如額頭一般灼燒,那樣的炙熱隔著幾層衣料,卻依然準確無誤地傳遞給了她。


    謝君知側壓在她的肩頭,似是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聲:“抱歉,沒拿穩你專門給我買的糖葫蘆。”


    虞兮枝下意識心道,你都這樣了,怎麽還要去管什麽糖葫蘆。頓了頓,她隻覺得肩側的唿吸聲幾乎輕到微弱,心底不由得一沉:“……謝君知?”


    沒有迴應。


    虞兮枝沒有進過謝君知的房間,此時事關緊急,她也不想去闖,便幹脆將謝君知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少年昏昏沉沉地合著雙眼,分明渾身滾燙,肌膚卻依然冷白勝雪。


    虞兮枝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感謝自己曾經在拜師時的貪心,她從芥子袋裏掏出當初談樓主給她的天樞三元迴丹,塞進謝君知嘴裏,再努力用茶壺往他嘴裏倒了些水。


    “天樞三元迴丹才是遇水即化。”她沉沉看著昏迷不醒的少年,有點生氣地低聲道,再伸手一抬他的下巴,逼他咽下藥丸。


    當初談樓主拿出這藥時,便已經被滿昆吾豔羨,畢竟這天樞三元迴丹,全天下總共也隻有十顆。此丹出爐之時,甚至引來過天劫,可白骨生肉,腐肉化息,也可為靈氣神魂枯竭損耗之人重塑丹田識海。


    便是在鬼門關前打轉,一顆也足夠救迴來。


    而虞兮枝喂了一顆,頓了頓,又塞了一顆進謝君知的嘴裏。


    “說是這天樞三元迴丹已經在西雅樓傳了十代掌門,會不會過期?”虞兮枝有些不確定地自言自語:“丹方我倒是也見過,便是過期了,恐怕也就是藥效褪了些,應當不會吃壞肚子。”


    喃喃到這裏,虞兮枝咬了咬牙,又將剩下的最後一丹也塞進了謝君知嘴裏。


    “三顆都給你了,這世上再也沒有天樞三元迴丹了。你要是還醒不過來……”


    少女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她頓了頓,放下手裏的茶壺,再掏出一張手帕,為謝君知擦掉從唇角留下來的一點水漬。


    她想去找掌門懷筠真君,讓他來看看謝君知到底是怎麽了。


    又或者,便是透過水鏡問問同樣已經大宗師的紅衣老道亦或談樓主,或許也會有些辦法。


    可她既然見了廖鏡城的那些事,心中有所猜測,雖然不知猜測的方向是否正確,到底便對這世間的所有修士都天然懷了一層防備。


    更何況,她覺得謝君知應當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知道,他現在的狀態和樣子,若非她心有所覺地這樣奔襲千裏而來,恐怕等到一個月以後,再迴到千崖峰,無論謝君知狀況如何,恐怕也不會讓她覺察到什麽異樣。


    念及至此,虞兮枝又想到了一件事。


    她在千崖峰外時,便覺得千崖峰風平浪靜,此時此刻,縱使謝君知已經陷入昏迷,滿山劍意竟然依然好似俯首帖耳。


    為什麽縱使他已經難以支撐至此,卻還要背負這樣的滿山劍意?


    她坐在床邊,垂眸看向謝君知,看他冷白的臉,高挺的鼻梁,如此閉眼時,小扇子一般散開的睫毛,有些蒼白的唇,再沉默片刻,終於抬起手,像是那日謝君知握住她那般,反握住了謝君知的手。


    “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她輕聲道:“我已經化神了,比上次要厲害很多很多了,所以……就交給我吧。”


    謝君知的手很燙,這樣落在她掌心,竟然好似有了一種火燒般的灼燒感,虞兮枝方才隻是摸了他的額頭一下,便猛地鬆開。


    但此刻,如此大麵積的炙熱包裹著她,她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隻認真看著謝君知,再用另一隻手也覆了上去。


    “千崖峰現在不是隻有你一個人了,所以,也讓我來幫你分擔一些吧。”


    謝君知安靜地躺在那裏,甚至連睫毛都沒有翕動。


    然而下一瞬,千崖峰上卻有風起。


    十裏孤林微微搖擺,無數小樹枝震動枝葉,正殿外,黃梨種下的許多綠植草木落了滿地樹葉花朵,旋即那些樹葉與花朵又猛地衝天而起!


    無盡沉沉劍意罡風瞬息壓在了虞兮枝身上。


    謝君知竟然真的,將那滿山劍意卸給了她。


    她似是不堪重負般,猛地彎曲身體,黑發散落,咳出一大口血,再用力唿吸,那樣沉重桀驁又紊亂的劍氣漫天讓她幾近難以唿吸,甚至在一瞬間產生了某種瀕死的窒息感。


    這種感覺與上次謝君知握著她的手揮出白虹貫日的一劍時,截然不同。


    那一次,她雖然也大口大口咳了血,卻總是知道有謝君知在身側,無論她出什麽問題,都有他在。


    隻要他在,她便總不會有事。


    可這次,她隻能靠自己。


    她總不能永遠都覺得,有謝君知在自己身後,自己便可以有恃無恐。


    對他來說,她或許真的十分弱小。


    可她卻也想為他撐起些什麽。


    少女分明身形纖細,卻竟然在短暫的停頓後,硬生生重新直起了身體。


    虞兮枝臉色有些蒼白,黑發披散,眼睛卻亮得可怕。


    她的唿吸還有些急促,眉頭更是微皺,顯然並不多麽好受,但她的唇邊卻依然是笑著的。


    那笑,分明劍意翻飛,卻依然溫和。


    於是漫天罡風倏然停下,被卷到半空的花枝樹葉驟然一頓,再從半空跌落在了潔白正殿的屋簷之上,便鋪散了滿房簷的綠意與朵朵花瓣。


    橘二前踏了半步的爪子慢慢收迴,有些詫異又有些感慨地迴頭看向虞兮枝房間的方向,踟躕片刻,它還是向著那邊走去,再從門口探了個頭。


    虞兮枝看到了探頭探腦的橘二,笑著衝它招了招手。


    橘二慢慢走進來,蹭了蹭她的腿,抬頭看她的目光裏,像是帶著些好奇,又像是有些擔憂。


    “我沒事。”虞兮枝說得很慢,似是十分疲憊:“隻是我突然有些困,也想要休息一下,橘二你幫我們守一下門好嗎?”


    橘二猛地睜大眼,心道你們一個兩個當我橘二是什麽了?怎麽二話不說都讓我守門?!


    然而它還沒來得及抗議,卻見少女已經坐在床邊地上,趴在床邊,閉上了眼睛。


    橘二:“……”


    它走上前,跳上虞兮枝膝頭,再用兩隻前爪搭在床邊,努力聞了聞她,見她雖然有些吃力,但唿吸已經算是平穩,這才稍微放下了心,重新跳下來,心道虧你剛才還說謝君知那廝愛逞能,這會兒你自己還不是和他一模一樣?


    橘二甩了甩尾巴,也不去正殿門口了,就隨便在虞兮枝門口蹲坐下來。


    如此鬥轉星移,日日夜夜,橘二目光呆滯,十分想吃貓飯丸子,慢慢張開嘴,打了個哈欠。


    打到一半,橘二卻突然站起了身。


    向來懶散的小貓咪神色嚴肅,之前的呆滯和困倦頃刻間一掃而空,發出了低低的“呲”聲,整條尾巴都像是雞毛撣子般徹底炸開,再一躍而出,死死守在了虞兮枝房門口幾步的地方。


    端著紫砂茶杯的那位祁長老剛入了千崖大陣,再入正殿,然後被怒意勃發的橘二攔住了去路。


    祁長老看著橘二,微微一笑:“若是全盛時期的你,恐怕兩個我也打不過,可現在,你卻不過是一隻貓兒,便是十個你,恐怕也打不過我。所以,你確定你要攔我的路?”


    第127章 “是不是我問你要什麽,你都會給我?”


    橘二沒有因此壓低身體,  亦或後退半步,它微微弓起身體,平日裏磨得極好的爪子更是全部露了出來。


    顯然如果這位祁長老再上前半步,  便是明知打不過,它也要知不可為而為之。


    祁長老眼中帶了些笑意,  也不知是在笑這貓兒的自不量力,還是別的什麽:“我隻是感覺這千崖大陣有些不穩,  所以來看看謝小師叔是否安好,又是否需要什麽幫助,你此前也曾經威震一方,  此刻這麽緊張,  難道還真的變成了他的一條看門……貓?”


    橘二心道若是還好,自己怎麽用站在這裏,你這個糟老頭子明明猜到了什麽才會來,  少在這裏冠冕堂皇,真是信了你的鬼話。更何況,  它怎麽樣,給誰看門,  愛做什麽,  關他什麽事?!


    看橘二不讓路,  前方房間裏也寂靜無聲,祁長老倒也並不著急,又問道:“你可知我這茶杯裏是什麽?”


    橘二有些無奈。


    這位長老是有多寂寞?怎麽還和它聊上天了?


    是覺得自己能聽懂它喵喵的叫聲,還是看它炸毛的樣子很有趣?


    再說了,誰要知道他杯子裏是放冷了的茶水還是什麽啊!


    祁長老顯然並不在意橘二的眼神和迴應,  徑直繼續道:“是一方山水領域,若是我潑出來到你身上,  你的毛發沾到一星半點,便也要被我收入這方領域天地之中。”


    他笑意盎然地晃晃茶杯,再看向橘二:“你說我潑是不潑?看你看門看得不錯,不如也來幫我看一看?”


    ――唯有大宗師,才會真正擁有締造一方領域的能力。


    而煉虛境的領域之力,還收於劍中亦或紫府之中,能夠到這祁長老這般外放,並收斂於某一具體靈寶之中的,至少也要洞玄。


    換句話說,祁長老這句話不僅僅是在似笑非笑地威脅逗弄橘二,更是間接地顯露出了自己的真實境界!


    竟是一位真君。


    昆吾山宗近來除了掌門懷筠之外,並沒有人破境至大宗師。


    那麽隻能說明這位祁長老,早就位列大宗師之境,便是這宗門後山隱修的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宗門底蘊,又或者說,老怪物。


    也難怪他可以感受到千崖峰這邊壓製滿山劍氣的些微搖晃,以及千崖大陣的動靜。


    如果說橘二之前還對這祁長老的話嗤之以鼻的話,那麽此刻,它全身就已經緊繃到了極致。


    如果是剛至大宗師,橘二覺得自己或許還能一搏,也說不定鹿死誰手,誰輸誰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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