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峰主走沉穩之意,沈燁作為親傳弟子,出劍自然也極穩,可他既然能為親傳,本也是根骨奇佳,悟性極強,這些年來,也自然有自己的劍意劍道。


    他的四聖劍,穩卻不沉,似是極靜,卻不悶。


    虞兮枝被這樣的劍意倏然籠罩其中,而看台上許多看到這一劍,也是心底微驚。


    沈燁劍意圓滿,劍心圓滿,竟然也是築基期大圓滿,看來距離破境也不過一步之遙。


    又有人神色微妙地想起了宣平宣凡的破境和池南的破境,心道會不會沈燁師兄也能有此際遇,與二師姐對劍之後,便也破境?


    但這個念頭才出,這人卻猛地迴過神來。


    若是沈燁師兄真的破境,一次兩次也罷,三次如此,難道二師姐的劍,還真能助人悟道不成?


    四聖劍意濃,擂台本是懸浮,竟然幾乎要因為這樣的劍意而下沉幾寸,擂台下的靈石倏然發出比之前更加明亮的光芒,顯然也在努力抵抗這份劍意。


    有人震撼於這一劍,虞兮枝被劍意籠罩,卻好似絲毫不慌,她抖了抖煙霄劍尖,微微一笑,再抬手。


    煙霄劍意起。


    沈燁想看她的四聖劍,她便讓他看。


    沈燁出四聖劍的困字訣,她便用破。


    四聖劍要困而破之,那日與韓峰主對劍,隻對了困字,但此時不是對劍,而是對陣,自然出手便是要勝之!


    困字沉沉撼八方,破字自然滾滾殺四海。


    殺意劍意如浪如雲湧,少女手中的劍刹那間迸發出了耀目至極的劍光,她出劍便是極盛,破這四聖困意,如一劍破天!


    沈燁眼睛極亮,去空啼沙漠之時,他才堪堪學到第三式,但此時,韓峰主卻已經對他傾囊相授,他自然認出了虞兮枝的這一劍。


    而這一劍,分明是他所學的劍式劍招,卻似乎完全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份劍意!


    虞兮枝的劍更輕薄,殺意卻更濃、更決絕!


    沈燁大笑一聲“好劍”,拔劍再起,竟也是一劍破字訣!


    虞兮枝破了困意,劍意卻未盡,竟然就這樣硬生生與沈燁的劍於半空相遇!


    金戈鐵馬之聲仿佛要踏穿冰河,兩道劍意璀然相遇,再分開,顯然並不分高下,然而下一瞬,虞兮枝已經變了劍招!


    她倏然收劍迴身,煙霄才沾劍鞘,又重新蓄意而出!


    沈燁一劍還未收,卻又遇上了四聖劍的起手一式!


    少年急急豎劍去擋,卻已經有些來不及,隻得避之,便竟然就這樣被活生生逼退了三步,再被那份出鞘殺意直直擊中肺腑,硬生生吐了半口血在地上!


    四周一片嘩然。


    沈燁分明已經足夠強大,這位紫淵峰的大師兄實力之強,素來在昆吾山宗年輕一輩的弟子中,都是公認的。


    太清有虞寺,紫淵有沈燁,雪蠶有池南,琉光有江重黎。


    而此刻,池南已敗於虞兮枝劍下,沈燁竟然也被她一劍逼退!


    “這位二師姐,到底是什麽修為?如果都是築基期大圓滿,怎會差別如此之大?”


    “或許倒也不是差別,二師姐到底在千崖峰這麽久,便是路過迷霧林,我都有些吃不消,她日日夜夜受劍風砥礪,所以劍意更為精純精妙,也說不定。”


    “隻是劍意的區別嗎?可沈燁師兄已經吐血,她卻像是留有餘力!”


    四處議論嘈嘈切切,韓峰主更是眼瞳微縮,心中驚意濃,心道虞兮枝怎知這一劍竟然可以這樣用?


    念及至此,韓峰主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思,或是試探或是感歎道:“這一劍若是無師自通,這位虞小真人也當真是悟性絕頂,掌門師兄當初還說,這孩子是非要跟著虞寺來的,現在看來,也不過是托詞罷了。這樣好的苗子,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懷筠但笑不語,心中卻道,當初確實覺得虞兮枝根骨尚可,隻是後來這弟子實在是人間罕見地怠懶,無論如何鞭策指責都無用,他早就放棄了,隻當太清峰家大業大,給虞寺個麵子,這才沒有直接將她逐出宗門去。


    誰能想到她竟然還能有如此成就呢?


    滿殿都被這一劍驚豔,大家心思各異,自然無人理會韓峰主的這句話。


    安靜片刻後,卻突然有人“嗯”了一聲。


    再去看,竟然是悠閑地擼著趴在自己膝蓋上貓的小師叔。


    有人直覺有些怪異,也不知這位小師叔是在“嗯”那句無師自通,還是在“嗯”別的什麽,卻也不敢細想。


    擂台之上,虞兮枝卻不收劍,也根本不覺得沈燁吐血有什麽,畢竟與她練劍吐過的血比起來,麵前這點血,甚至連小場麵都算不上,隻笑道:“四聖劍看過了,接下來,便不是四聖劍了。”


    沈燁擦幹淨嘴邊的血,灑然一笑,突然問道:“你伏天下多久了?”


    許多人都問過虞兮枝的境界,虞兮枝從來都避而不答,沈燁以為這一次,她也會繞過這個問題。


    卻見少女重新抬手舉劍,比了個他從未見過的起勢,再微微一笑:“挺久。”


    沈燁瞳孔微縮,心道原來竟然真的已經伏天下,雖然不知為何竟然沒有雷劫,但那卻也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


    總之,既然如此,那麽他這一場便是輸了,倒也不算太難看。


    “這一劍還沒有名字。”虞兮枝擺了起勢,又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莫名竟似有些赧然:“先拿沈師兄練練手,還望師兄莫怪。”


    沈燁還沒反應過來這話中的意思,卻見少女已經劍起。


    有人醉扶孤石看飛泉,有人無處避春寒,也有人一劍香濃卻寒峭。


    沈燁覺得自己看到了重陽青蕊,蟾宮高步,銀潢濯月。


    卻也見沉沉戍鼓,蕭蕭廄馬,滿地霜華。


    下一刻,少年發冠碎,衣袖盡裂,長劍落地,再斷。


    滿山滿宗滿穀俱寂,隻聽長劍碎裂成幾段後,彈起再落。


    紫淵峰上,韓峰主倏然站起,懷筠真人下意識向前傾身,端著紫砂茶杯的祁長老驚唿一聲,險些捏碎椅子扶手。


    而謝君知勾起唇角,這才聲音帶笑地迴答了祁長老許久之前的那一問。


    “她隻學了這一劍。”


    第73章 山有木兮。


    之前虞兮枝出劍的時候,  有人見過,也有人沒見過。


    但無論見沒見過,這幾日大家除了看擂台,  便是聊天談論這些劍招劍式。


    譬如誰在擂台上出了什麽劍,又有誰竟然私藏了境界,  在擂台上一鳴驚人,亦或者誰平日裏看起來囂張無比,  上了擂台卻竟然是個草包。


    這之外,位於這些議論最中心的,一則是戰中破境伏天下的池南,  一則是身為外門卻一路且戰且破境的雲卓,  再則,自然便是千崖峰這群不講武德的瘋子。


    比如其中用鋤頭鋤出了一條劍路的黃梨,比如劍狠人帥話不多,  被外門傳奇弟子雲卓和內門紀家大小姐同時圍堵的程洛岑,比如讓人惋惜家世絕頂、境界高絕、相貌俊逸卻偏偏長了一張嘴的易醉。


    再比如……邊比劍,  邊學劍的那位,也不知應該是太清峰還是千崖峰的,  二師姐。


    韓峰主出四聖劍,  她便也出四聖劍,  池南師兄出渡業丹劍,她邊學邊迴劍,還能自己順著劍意向後補完,除此之外,她還用過各個峰的無上劍法、大家見過聽過、沒見過隻聽過、甚至沒聽說過也沒見過的劍法若幹。


    有好數據之人還筆尖沾墨,  白紙黑字,認真統計過二師姐到目前為止曾經用過的劍式劍法,  竟然寫了滿滿一張紙還沒列完。


    方才聽到諸位長老們提到什麽六十六劍洞,已經有博覽群書久坐藏書閣之人翻動腦中的書籍儲備,隱約記起,似是昆吾千古,曾有一位有劍聖之名的大修士在這山洞中留下過一道劍意。


    有第一道,便有第二道。


    千崖峰後山的劍意山洞逐漸不再是秘密,鬥轉星移,無數人的劍意從青澀到純熟,等到了至高劍意門檻之時,便自然想要觀劍。


    林林總總,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真正青史留名、舉世公認的大劍師和劍聖,都進入過千崖峰後山的山洞。


    有人來觀劍意,有人來學劍意,看完學完,劍意飽滿,自然也想留自己的一劍在此。


    無數人揮劍,無數劍意交錯縱橫。


    然而這麽多握劍的人裏,卻也隻有六十六位,在那山洞的岩壁上留下過自己的劍意。


    虞兮枝既然被扔進過這山洞,那麽縱使小師叔未曾教過,之前她手中縱橫的那些劍意,也總有了合理的解釋。


    方才祁長老所問的意思,自然是想知道她在這山洞中見過悟得學會了多少式劍法。


    她明明習得了那麽多,有四聖劍,有太清望月,有江梅仙去,還有更多大家不認識也叫不上名字的劍法。


    可小師叔此刻卻說……


    隻有這一劍。


    那這一劍,究竟是……什麽劍?!


    擂台之下,四野俱寂,便是其他幾方擂台上,大家也都被這樣的劍意驚到,忍不住向著虞兮枝的方向望來。


    而擂台之上,勝負自然已分。


    沈燁看著自己手中隻剩下劍柄和半截的劍,靈氣倒湧,不由得再吐了一口血出來。


    少年方才還是意氣風發,此刻卻空餘滿眼滿身狼狽,怔然半晌,才愣愣問道:“這……是什麽劍?”


    虞兮枝也沒想到,自己這一劍竟然有如此威力。


    沈燁手中的劍雖然還不是他的本命劍,但劍修的劍碎,便幾乎等同於被當眾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再去了半條命。


    若是此時再說這是無名劍,實在是太過羞辱沈燁。虞兮枝有些赧然歉意,覺得總要編一個名字出來。


    但她要隨便搪塞一個劍名時,卻突然想起了孤月深夜中,山洞裏的半截小樹枝,又想到了千崖峰上十裏孤林,以及孤林中勝雪的白衣。


    山中有木,木上有枝。


    虞兮枝反手收了劍,再看向兀自怔然不語地等一個答案的沈燁:“這劍名叫,山有木兮。”


    方才劍光掠影破空,極難聽到擂台上的動靜。


    但此刻萬籟俱寂,自然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虞兮枝的這句話。


    祁長老手中紫砂壺微晃,喃喃而語:“山有木兮……山有木兮……有人聽過這一劍嗎?”


    “當年長門劍聖最喜木,或是他的劍?”有人推測道:“亦或者出身磐華雨林的那位孫姓大劍師?”


    “長門劍聖喜木,出劍卻風必摧之,孫大劍師出身磐華,但最著名的卻是踏雪劍,想來一夕之間改變劍意,應當不太可能。”卻有人否定道。


    大家想來想去,隻有祁長老似是想到了什麽,神色愈發凝重,也有人觀祁長老神色,順著思路想到什麽,卻隻覺得絕無可能。


    謝君知擼橘二的手微頓,他睫毛輕垂,低聲重複道:“山有木兮……”


    橘二感受到了他情緒的些許波動,微詫地抬頭去看他,金色的貓眼因為這份詫異而些許睜大,顯然在它眼中,謝君知不應當因為一劍而怔然。


    卻聽謝君知頓了片刻,又輕輕吐了三個字出來:“……木有枝。”


    他聲音極輕,除了橘二,無人聽到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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