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西樓,千崖峰有人因為十裏孤林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有人盤腿修煉,也想早日伏天下,還有人刷鍋洗碗,第二日還要繼續比賽。


    還有一襲白衣站在十裏孤林之中,冷白的手微撫在樹幹上,微微閉眼,隻覺得滿山劍意盛,竟然被後山那山洞中的劍意攪得躍躍欲試,劍塚長劍亂鳴,似是隻求一戰。


    “聒噪。”少年冷聲道,眼底卻帶了幾分笑意。


    然而他才出聲,劍塚劍鳴竟然微微一停,好似嗚咽不甘,卻又不敢反抗,於是劍鳴散去,劍意收斂,滿山俱寂,隻有小山洞有劍身轟鳴交錯。


    橘二不知何時竄了出來,在他腳下繞了兩圈,抬眼看他。


    謝君知難得好脾氣地蹲下來,抬手摸了摸橘二的頭:“你是知道她會有這樣的一天,才去挖她,還是湊巧?如果是故意的,倒是我小看了你。”


    橘二眼神亂飛,胡子微顫,心道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當然要說是故意的,難道還要說是她想拍我的頭,我自衛反擊嗎?


    要是這麽說了,如果被問為何還有人能拍到我的頭,難道我要說,因為貓飯丸子太好吃,我真把自己當一隻貓了,當貓真好嗎?


    ……


    東方有微光渺渺,竟是一夜過去,日出朦朧,朝霞瑰麗如夢,遠處有湖光山色,再倒映出斑駁陸離。


    虞兮枝終於斬斷了所有劍意,踏出最後一步。


    她近乎力竭,唇邊沾著些血絲,胸前衣襟更是血跡斑斑,她整個人都有些顫抖,卻依然努力彎腰伸手去撿小樹枝。


    小樹枝卻倏然一躍而起,穩穩落在了她的手中。


    進了山洞,拿了樹枝,總要再出去。


    虞兮枝喘了口氣,握著小樹枝,再轉身。


    有光落入山洞之中,將劍意蒙上一層氤氳,再給頗為狼狽的少女度上一層朦朧光暈。


    她抬起小樹枝,向前邁步。


    她走進這山洞,走了整整七步,用了整整一夜。


    走出這山洞,卻隻用了一步,一劍。


    一枝攬盡洞中劍。


    山洞層疊劍意被一劍擊破,少女持小樹枝躍然而出,身形微頓,黑發翻飛,再向著山頂而去。


    而山洞之中,本隻有六十六種劍意。


    此刻再仔細去看,那岩壁之上,竟然又多了一道劍痕。


    第68章 還差一劍元嬰。


    旭日冉升,  少女的身影幾乎是和躍出山頭的橘紅明日一起出現,她收劍迴鞘,一手是用作發簪的小樹枝,  另一手則是自己前一日隨手折來禦劍而行的小樹枝二號,急急向著某處看去。


    然而那裏空空如也,  並沒有熟悉的身影。


    易醉混混沌沌推開門,少年一夜近乎沒睡,  雖說修仙之人並不真的需要睡眠,但不打坐修煉,幹躺著也是熬人,  是以此刻易醉臉上絲毫沒有飽睡一夜後的振奮,  反而頗為萎靡。


    看到虞兮枝,他眼神一亮,又轉愕然:“二師姐,  你……”


    虞兮枝的目光卻在他臉上一掃而過,甚至沒有停留。


    她頓了頓,  繼續向前,沿著崖頭長梯而下,  終於在十裏孤林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然而越是靠近,  她卻越是步伐放慢。隻覺得心頭急切仿佛被時間拉長,  變成了某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奇妙徘徊。


    她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的小樹枝,心道自己應該對他說什麽才好呢。


    是要說“還給你小樹枝”,還是“抱歉,折了你的本命劍”?


    又好像都不甚合適。


    朝露待日,十裏孤林中,  白衣少年微微躬身咳嗽,身形些許單薄,  卻絕不孱弱。他似是感到了什麽,鴉黑發尾微擺,側頭向著虞兮枝的方向看來。


    他眼神依然是黑懨懨的,卻因為晨曦薄霧,睫毛上似是凝了一層淺淺的水意,便讓這份懨懨帶了些朦朧。


    虞兮枝拿著一長一短兩截小樹枝,站在原地。


    她想要向前,他卻先一步,已經到了她麵前。


    少女與劍意鏖戰半宿,長發早已披散,天照筆被她隨手扔進了芥子袋,衣袖衣擺都有劍痕割裂,手臂臉頰有劍痕紅印,有些還在微微滲血,衣襟更是狼藉一片。


    她臉上盡是疲憊,卻忍不住般,在與他對視的同時便彎起了眼。


    “謝君知,”她方才打的腹稿都成了泡影,此刻腦中空空如也,“我……”


    他卻不說話,隻彎腰俯身從她手裏接過了微短的那根小樹枝,再伸手,將她的長發挽起一半,最後再把小樹枝重新插在了發髻上。


    他為他這樣挽發的時候,並沒有繞到她的身後,於是他的胸膛便碰到了她的鼻尖,發絲纏繞在她的指尖。


    他像是在虛虛環抱她,她聞見他身上皂木晨曦與露水的清淺,他挽發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脖頸,卻竟然不是冰冷,而帶著近乎滾燙的溫度。


    挽個鬆散簡單發髻,倒也不分男女,是以謝君知動作很快,於是虛抱便也短暫,仿佛他並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好似隻是看她長發散落,這才一時興起。


    虞兮枝心跳微快,耳尖微紅,但若要真的去問,卻也可以狡辯說是被劍痕擦到耳廓留下的痕跡。


    “下次別丟了。”少年聲音溫和,退開半步,又抬手扶了扶小樹枝:“畢竟是我的本命劍,丟了總是有些麻煩。”


    “好。”虞兮枝低聲應道,又遞出另一隻手的樹枝:“這個……我……”


    “你折下來,便是你的了。”謝君知卻不接,又笑了笑:“留著雖然沒什麽用,但上麵到底有些我的劍意,或許也不是完全沒用。”


    虞兮枝慢慢收迴手,本想將樹枝塞迴芥子袋,但又想了想,這樹枝在她折的時候,匆忙了些,細軟且長,於是幹脆將樹枝在自己的劍匣上繞了兩圈,看上去倒也並不突兀。


    但她繞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麽:“等等,可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明明……有劍。”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劍意,後來她也見過許多次他出劍,有隨手折枝與她的對劍,有那日斬妒津妖人時,淋漓盡致的一劍,還有那次那位徐姓長老從後山而出時,他冷聲一劍。


    然而所有這些,她卻總覺得都比不上那一日她驚鴻一瞥的遊龍劍意中,那份真正的睥睨和莫名暴虐。


    “那日並非是迷霧林,也並非是此處十裏孤林。”謝君知卻搖了搖頭,道:“那是我的心魔秘境,一切存在,一切所見,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


    “心魔秘境?你……有心魔?”虞兮枝下意識道,話一出口,卻又後悔,覺得自己問得太多,硬生生轉了話題:“你是說,那柄劍……並不是真的存在?”


    “世人都有心魔,我自然也不例外。”謝君知卻並沒有覺得她冒犯,平靜解釋道:“有人步步困於心魔之中,也有人想要將心魔一劍斬之,隻是心魔難解也難斬,否則便也不配被稱為心魔。未來或許你也會遇見,也或許不會。”


    頓了頓,他又道:“至於劍,這十裏孤林,是無數劍,當然也可以為一劍。”


    他沒有略過她的問題,卻又說得有些玄虛,似是這等事情便也隻能用這樣的話語來描述。


    虞兮枝似懂非懂,再看向麵前縱橫交錯的樹林,有點遲疑地抬手,碰了碰樹枝,隻覺得樹皮依然粗糙,腳下泥土微硬,倒也和尋常作物並無太大區別。


    可這裏是樹林,也不是樹林,是劍,卻也要看握在誰的手裏。


    在尋常人眼中手中,便隻是樹枝樹林,但在謝君知手裏,卻是斬天下的劍。


    而她折了枝,便也算是借了半劍。


    “可你的心魔秘境,我又為什麽能進?”虞兮枝突然又意識到一個問題:“那日我本是要在迷霧林等人……後來的事情你大約也知道了。”


    “這就要問它了。”謝君知卻低頭看向了某處。


    虞兮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橘二從一棵樹後麵探了半顆貓頭出來,耳朵微耷,金色的眼睛卻睜得滾圓。


    此刻既然已經被發現,橘二便也不再藏,有些不情不願地走過來,又下意識般蹭了蹭虞兮枝的腿,蹭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在謝君知的目光下,艱難地停住了蹭的動作。


    然而下一秒,橘二卻直接騰空而去,虞兮枝彎腰將它抱起來,盜肆槳眩疑惑道:“你是說橘咪咪?”


    “它叫橘二。”謝君知垂眼與橘貓對視。


    虞兮枝於是更加疑惑:“可是不管它叫什麽,小貓咪又能有什麽壞心眼呢?”


    橘二耷拉的耳朵於是在她的話中悄悄重新昂然豎起,些許心虛的眼神也重新理直氣壯了起來,與謝君知對視的時候,明顯重新占據了一點點優勢。


    謝君知明顯被虞兮枝這句話噎住了,半晌,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小貓咪?”


    “不是小貓咪嗎?”虞兮枝茫然道,又抬手舉起橘二,從它前爪腋下穿過,於是胖胖的貓身體被拉長,些許無助的貓後腿垂下,露出柔軟又胖乎乎的肚子,怎麽看都是毛茸茸的小貓咪的樣子。


    ……是胖了些,所以充其量把“小”字去掉,但鑒於這山這宗她隻見過這一隻貓,沒有其他對比參考,所以喊一聲小貓咪,也是心安理得。


    恰逢紫淵峰天心鈴響,遠遠飄過來,便是極遠極縹緲的一聲,宛如在雲霧之中難以窺聽,這一日的自由擂台賽又要拉開帷幕,千崖峰眾人大多已經十局連勝直接晉級,卻還有黃梨三局連勝,但今日也仍要再去,決出是否能進十六強。


    虞兮枝聽到這鈴聲,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聽說過的某種傳聞,再看橘二,眼神微變:“聽說還有一隻天心鈴在昆吾護山神獸麒麟的脖子上,難道橘二是麒麟?可它脖子上也沒有鈴鐺啊?”


    橘二被拎得時間長了,好生無奈,謝君知卻是直接笑出了聲:“麒麟?它也配?”


    橘二開始扭動,虞兮枝隻得將它扔迴地上,橘貓毛發微亂,尾巴亂甩,抬頭不滿地衝著謝君知喵了一聲,心道麒麟是個什麽玩意兒,也配和自己比?


    喵到一半,橘二卻突然收了聲,覺得謝君知話中有話,後半句的“它”,也未必是指自己,還可以理解為麒麟。


    虞兮枝從善如流蹲下身,依依不舍地又摸了一把橘二毛茸茸的腦袋,已經自動理解了謝君知的意思:“你說的對,區區麒麟,也配和我們橘二比?”


    但她嘴上這麽說,心裏理解的卻是另外的意思,這麽說,不過是看到橘二明顯不爽,特意安撫罷了。


    有折枝的聲音將她從思緒中喚醒,謝君知抬手又折了一節小樹枝,再看向她:“要對一劍嗎?”


    這話有些突然,虞兮枝卻也並非第一次與他在此處對劍。


    隻是此時,少女低頭打量一番頗為狼狽的自己,有些委屈:“我在山洞裏已經努力一整夜了,現在真的不想努力了。”


    謝君知“哦”了一聲,也不強迫,隻悠然道:“我看你還差一劍元嬰,想幫你一把來著,既然你不想努力了,便也算了。”


    破境近在咫尺,虞兮枝不知道別人能不能經得住這番誘惑,反正她不能。


    於是少女雖然委委屈屈,卻也還是猛地抬頭,錚然出劍。


    橘二嚇了一跳,心道你們倆要戰便戰,拔劍便拔,倒是顧及一下我這個小貓咪,毛都要被嚇飛了好嗎?


    ……


    千崖峰刀光劍影,紫淵峰劍影刀光。


    更遠一些的地方,卻也有人眸色沉沉,看著霧靄崇山,再抬眼看朗朗晴空,眼中卻有江河靈氣暗湧流動。


    “僅僅昆吾山宗,便已經有三人伏天下。”祁長老晃了晃杯中的茶:“說來距離蝕日之戰不過十七年,靈氣竟然便已經如此濃鬱。”


    “與千崖峰那位有關係嗎?”有人問道。


    那人的聲音渺渺,分明不在祁長老身邊。


    雲海有霧,霧中有山,山後又有大大小小隱匿於山壁之中的洞府,這些洞府彼此隔絕,卻又彼此相知,正是太清峰後山。


    蝕日之戰後,無數門派中人隱居於此,正如此前每個甲子的每次大戰之後一般,有人修生養息,有人重傷難愈,卻想閉關求一線突破生機,也有人背負著火種之名,以備新生代弟子中無人能承載下一次大戰的重任。


    卻又許是近來雷劫密布,所以便有一些長老從閉關悟道中緩緩醒來。


    “說來也巧,昨日一時興趣,我去看了眼選劍大會,見到了些新生代的弟子,也見到了他。至於伏天下,恐怕也不止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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