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兩人,正是易容成了男子模樣的虞兮枝與易醉。


    兩人穿得低調普通,黑壓壓一片,沒有壓紋,沒有裝飾,虞兮枝扮男子,易醉壓了麵容幾分俊色,便是扔進人群裏也應當普普通通,毫無痕跡。


    小廝先入賭坊,帶著兩人在人群中嫻熟穿梭,將叫罵搖骰之聲甩在身後,期間虞兮枝還抬手,在麵對此等目不暇接時探頭探腦的易醉頭上抽了一巴掌,這才將賭坊甩在了身後。


    小廝停在一堵牆前,敲敲打打,於是牆上有門開,露出了賭坊後的一條路。


    路挺黑,是一條狹長不知通往何方的甬道,這路與花團錦簇不沾邊,但入口路邊也還是放了兩盆蔫了吧唧的野花,仿佛在敷衍地意思一下。


    虞兮枝與易醉對視一眼,小廝在旁邊笑意盎然:“便是這條花路了,兩位請。”


    虞兮枝默念“來都來了”四字心經,抬步。


    所謂“花路”,當然不是什麽字麵意思,虞兮枝與易醉如此這般大費周章,易了容改了口音,從昆吾山宗為起點,連捏四張傳送符跑到逐雲城的此間賭坊,自然不是來賭的。


    賭坊從來都隻是明麵生意,賭坊背後總有那麽一條密道,這密道通往的,便是淵沉大陸最神秘黑市的某一間分舵。


    這世間有宗門,便有散修,而黑市便是散修交換資源、情報,亦或者殺人越貨拿靈石的地方。


    當然,說是如此,不少宗門大派見不得人的交易也是扯著黑市這層遮羞布,在這裏暗中進行。


    此處不問來源,不問去處,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出了黑市,誰也不認識誰,誰也沒見過誰。


    狹長甬道逼仄,卻足夠兩人並肩前行,虞兮枝感到有審視的神識在兩人身上一掃而過,這種黑市交易看似自有規矩,井然有序,但這種井然背後,自然是要有大修士在此坐鎮震懾,而此時這道神識,是提醒,也是明麵交底。


    甬道另一頭,自是另一番模樣。


    與想象中的自由市場與吆喝叫賣不同,這裏竟是一間間黑色門簾的房子,看不到內裏動靜,甚至毫不透光,門簾拉上則為有人,門簾大開處,可見房間內裏簡簡單單,一桌一人。


    虞兮枝向著敞開的一間而去,她與易醉才走進去,便覺有一道隔音符升騰而起,背後的黑色簾子自然合攏。


    桌後那人也並不是真的人,而是紙符人。紙符人乍看與真人無異,據說灌注了許多靈氣的紙符人甚至難辨真假,但此時此刻,虞兮枝麵前這隻顯然隻有最基本的功能:指一指麵前桌上白紙黑字的交易需知,再將一側托盤拿起,隻等來人將要交易的東西抑或求購的需求放在盤子上。


    交易需知簡單粗暴,無非是買定離手,錢貨兩訖,出了這門,便隻當這世間沒有這件事。


    虞兮枝對著易醉點點頭,於是少年抬手從芥子袋裏掏出了一丹一符,放在了盤子上,又拎筆用左手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大字。


    “量大管飽。”


    虞兮枝掃了一眼,微微一愣:“這個表達用在這裏,是不是不太對?”


    易醉下筆時覺得自己這詞用得精妙精準,下筆後也覺得哪裏不對,哪有賣丹時說管飽的?又不是辟穀丹,管什麽飽?那符也不是用來捕獵的,都怪這些日子,他在千崖峰過得過分安逸,吃吃吃,就知道吃。


    易醉赧然撕掉這張紙,重新提筆,寫下“量大貨足”四個字,這才將紙條放在了紙符人手中托盤上,敲了兩下桌子。


    紙符人持盤而去。


    小黑屋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靜。


    易醉東張西望,卻也看不到外麵,想說話又怕被聽到,隻得壓了一絲靈氣,傳音入密:“二師姐,能有人買嗎?”


    虞兮枝坐姿老神在在,一隻手不緊不慢地扣著桌子,傳音迴他:“總有傻子的吧?”


    易醉:……


    左右也無事,虞兮枝繼續道:“買賣東西的時候,不能把別人當傻子,卻也要把他們當傻子。該宰就宰,不能手軟,但當然,也不能太過分。要有演技,敵不動,我不動,隻要你我演得夠好,就足夠唬住絕大多數的傻子。”


    易醉心情複雜:“……行吧,話說迴來,那丹和符到底有沒有用?”


    虞兮枝挑眉看他:“你在質疑我?”


    易醉飄飄忽忽移開視線,心道這也不怪他。


    這世上有千種丹,萬種符,這許多都在虞兮枝手上,她想煉什麽不成,偏偏搞了個一夢入定丹和一貼入睡符出來。


    這兩樣東西還是一整套,在床頭貼符服丹,便有一定的幾率在夢中進入修仙之人求之不得的入定狀態,夢中入定,夢中破境,夢中悟道,黃粱一夢後,再睜眼,發現夢既是真,妙哉妙哉。


    但這裏也說了,隻是有一定的幾率。


    易醉悄悄翻了個白眼,心道入定有何難,想入的時候走路也能入,發呆也能入,看書也能入,幹飯也能入……二師姐做的飯真好吃。


    ……等等為什麽又說到吃了。


    總之,買的人一定是白癡!


    虞兮枝突然問道:“飯好吃嗎?”


    易醉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虞兮枝恨鐵不成鋼地看了這位師弟一眼,好脾氣地語重心長道:“阿醉啊,你知道我們千崖峰有多缺錢嗎?咱們小師叔雖然不窮,但也不能總是掏他的家底對不對?都是築基的修士了,也要有點賺錢養家的意識了,你說是不是?”


    頓了頓,她看到易醉眼神發直,這才放柔了語氣:“咱們要是再沒點營收,別說你,連小橘咪咪都要斷糧了!還想繼續吃香的喝辣的,一會兒有人來詢價問效果,你就好好兒給我表演入定!”


    易醉心道若是你對效果十拿九穩,又何必要拎我來以身試丹。


    虞兮枝不急不慢扣著桌麵,心道當初上千崖峰的時候,走得肆意瀟灑,誰知道去了才知道,千崖峰隻有清泉一口,木屋幾間,除了劍塚浩浩蕩蕩無數劍氣,竟然是真正的千山鳥飛絕。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與謝君知的對話。


    “你……就住在這裏?那你每天都在幹什麽?”


    謝君知看她一眼:“修仙人自然每天在修仙,不然你在做什麽?”


    虞兮枝想想自己早中晚三餐頓頓不放過的每一天,竟然無言以對。


    好在那黃梨還沒引氣入體,吃飯便是剛需。


    而他剛好出身平凡農家,對開坑開荒一事竟是熟稔得很,每天磕著丹藥抵禦繚繞劍氣,一口血一口丹,硬是在千崖峰墾出了幾畝農田,讓這裏從一片荒蕪變得生機勃勃,也硬是在某日舉起鋤頭的時候,以農入道,日出開光,日落已是煉氣。


    時間轉眼已是半年多,這期間什麽都好,就是莫名其妙不知為何,一個個原本辟穀的人都變成了幹飯人。總是花謝君知的用謝君知的,怪不好意思的,好不容易她搞了點新發明出來,總要出來抓些小白鼠實驗一番,順便給千崖峰搞點創收。


    兩人傳音入密中,紙符人已經迴來了,紙符人身後還跟著個穿了黑市執事服、胸前掛著一個“劉”字的微胖修士。


    劉執事看到顯然過分年輕的兩人,心中思緒微動,麵上卻不顯,隻衝著兩人微微一禮:“兩位小真人的這丹這符倒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又說量大貨足,想來應當不太吝嗇一丹一符。入定一事,玄之又玄,我等確實還從未見過能助人入定之物,難免疑惑。若是兩位……”


    他話未說盡,客客氣氣,但無非就是一個意思。


    不信。


    這世上還從未有過能夠助人入定的手段,便是從前的大宗師們,也隻是傳道受業解惑,以神識試探引導,怎可能有入定丹?


    要是真有這東西存在,這修仙界豈不是要大翻天?


    西雅樓都沒有過這種丹丸,你們兩個小輩不知從哪搞來的丹丸,就來這裏坑蒙拐騙,當黑市是什麽地方了?毛都沒長齊,就跑到這種地方來了?


    劉姓執事一張白淨麵皮笑意盎然,心中卻道,嘖,看這兩個小騙子如何露餡。


    第29章 夏亦瑤的夏。


    卻見兩個小騙子一個老神在在,  一個神色大言炎炎,還略皺了皺眉,指了指旁邊:“這種地方怕是不好入眠?”


    劉執事心道這可真是把自己當迴事,  卻依然笑道:“兩位也知道此處是何處,多有不便,  既然是來做買賣,買家總要看到點效果。兩位小真人可體諒一二?”


    “行吧。”易醉露出不耐煩表情,  隨手抄起桌子上的丹,往嘴裏一塞,再將符向額頭一貼,  頃刻間便向後靠在了椅背上。


    劉執事自然也不是凡人,  自然能看出真睡假睡,見易醉確實唿吸平穩,心道這符也算是真,  難道這兩個小騙子覺得真假參半,這黑市竟然這麽好騙?


    再看這睡著少年剛才姿態,  又像是什麽大家族受不得委屈偷跑出來的公子。也說不定是偷了這丹與符出來,花光了錢,  胡說八道來碰碰運氣?


    關注這間小黑屋的,  也不止身在此處的劉執事一人。


    那紙符人捧盤出去後,  是要到黑市那幾位長老處走一遭的。既然借了黑市的便,自然也要賣黑市幾分好,所有經由此處流轉的東西,都要先過一遍黑市。


    黑市不會壓價,但要一份購買優先權。


    所以剛才,  幾位長老也是看到了這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丹與符的,本不怎麽在意,  卻被附帶那張紙正麵的量大貨足和背麵的物品名吸引了。


    這會兒也有幾道視線帶著興趣注視這邊。


    沒人覺得這事是真的,卻有人覺得丹藥看起來火候成色都不錯,所以沒事幹便看一眼,也好奇這來黑市胡鬧的熊孩子要怎麽收場這件事。


    而小黑屋中,劉執事還在不以為然地思忖揣測,卻忽見少年的唿吸微頓。


    少年仿佛陷入了某種絕對的安靜之中,他坐在那裏,便自然有一種玄而又玄的感覺,又宛如一個天然的漏鬥漩渦,想要將這方天地所有的靈氣都盡數吸納入體!


    綢黑的門簾無風自動,劉執事的眼睛越瞪越大,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顯然已經飛快地進入了入定狀態的少年,竟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這就真的入定了?!


    這未免也太輕易了些吧?!


    黑市後幾位注視這裏的長老猛地起身,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驚。


    ……那少年的入定絕對是真!


    換句話說,這丹藥、這丹藥……竟然也是真嗎?!


    虞兮枝也不站起身,她依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隻壓低聲音,微微一笑:“劉執事,您覺得如何?”


    劉執事舔了舔嘴唇,狹長的眼中有光亮起,他恨不得立刻往自己頭上也貼一符、嘴裏也塞一丸,還沒迴話,門口卻已經傳來了兩聲敲門。


    黑簾微動,白發長須的長老麵色激動,一步踏入。


    修仙講輩分,講修為,講境界,卻向來不講年齡。這黑市雖然有元嬰境的大修士坐鎮,但走入的這位白發長老卻也不過築基。


    修仙者壽命自然比凡人長許多,但這份“長”,自然也是有限度的。比如引氣入體,便拉長幾倍,到煉氣築基,再長幾倍再幾倍,依次遞增,修為越高,越與天地日月同壽。


    而修為停滯不前者,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然也總會走到壽數的盡頭。


    這位白發散修老者,顯然便是在築基境蹉跎許久,竟已須發全白。


    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入定的易醉,繞著易醉的椅子左右繞了幾圈,手指微抖:“真、真的入定了……?!”


    他沉沉片刻,隨即旋身看向虞兮枝,眼中已有破釜沉舟與瘋狂之意,聲音嘶啞道:“這丹與符有多少,我全要了!”


    劉執事這才從震驚中迴過神來,急急道:“陳長老,這……這恐怕不合規矩啊!按理來說,是先要看樓裏要不要的。”


    陳長老卻不理她,眼中瘋狂之色更勝幾分,死死盯住虞兮枝:“樓裏出多少,我開價雙倍!”


    他壽數已到盡頭,左右不過三年,散修一生,也有不少積蓄。然而積蓄再多,也得有命去花,他覺得自己活了這許久還不夠,還想要活更久。


    可他窮盡辦法,也沒能摸到破境的門檻,甚至連小境界都碰不到。


    原因無他,年輕之時,他機緣巧合下有過幾次入定,這才將境界抬了上來,可後來,他竟是再也沒有入定過一次!


    陳老師本來都幾近絕望,心道這是天將亡他,卻也不得不服。然而不料柳暗花明,竟然讓他遇見了如此奇妙的丹丸!


    “陳長老,劉執事。”虞兮枝卻不慌不忙,仿佛陳長老那有如實質的目光並不存在,依然冷靜:“事先有一事要說清楚,這一貼入睡的符效果自然是好,可一夢入定丹就不一定了。”


    “我試驗了許久,卻也隻敢說有三成幾率入定罷了。原本咱們錢貨兩訖,這裏又驗證了這份入定功效,這話我本說也可,不說也無罪。但修仙之人講究因緣,終究是我手裏賣出去的丹丸,所以要將醜話講在前麵,若是無效,便是運氣問題,與我二人的丹丸無關。”


    直到此時,劉執事的臉色才真正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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