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豫伸了個懶腰,從床上跳下,朝著她緩緩走去。


    祝星見貓過來,將書倒扣,張開雙手。


    黑貓輕盈地跳上她膝蓋,用圓腦袋蹭了蹭她的手。


    祝星笑吟吟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貓腦袋道:“你今日看上去心情很好。”


    宗豫裝作聽不懂,又極想問她一句你呢,想知道她今日可還開心。


    祝星隻笑不語,揉貓貓頭。


    宗豫抬頭看看她,心想果然做貓時和做人時看她有極大差距,他這樣看她,就不會像今天下午那樣失態。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祝星不疾不徐地用了飯,才向太傅府去。


    太傅府上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人人翹首以待,候著祝姑娘來。


    衛夫人更是誇張,不顧禮數地站在府門前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衛家在接哪位皇親國戚。


    祝家馬車在一眾期盼之中姍姍來遲。


    衛夫人喜得快步從府門前的台階上下來,要迎祝星,身後一眾仆人追趕,生怕她走得太快崴住腳。


    衛夫人到馬車前時祝星剛從車上下來,她立刻挽住祝星的手臂:“祝姑娘,你可過來了。”


    祝星被挽住也不忘行禮:“衛夫人。”


    衛夫人忙道:“祝姑娘可切莫多禮,你是衛家的恩人。”


    祝星實話實說:“算不上恩人。你們出錢,我治病,很公平。”


    衛夫人一愣,旋即失笑,這祝姑娘的性子真是叫人喜歡,坦率直白,有什麽說什麽。


    “那你也是恩人。”衛夫人發自內心道。這世上那麽多郎中都沒法治好他兒的眼,隻有祝姑娘有法子,還願意為他治眼,不是恩人是什麽?


    祝星一笑,沒再多言。


    衛夫人挽著祝星一路入內,轉眼間到了昨日衛湛所在的小院中。


    衛湛坐在房中,聽到聲響,扶著桌子站起,麵向大門:“祝姑娘,你來了。”仔細聽能聽出他聲音中的細微的顫抖。


    多年的眼疾能夠治愈,今日要邁出第一步,是讓人緊張的。


    祝星應道:“是,我來了,你坐。”


    衛湛被她安排,聽話地坐迴原位,脊背繃直。


    花椒將藥箱放在桌上,又順從地站在祝星身後。


    祝星打開醫藥箱,開始往手上戴羊腸手套,長睫微動,仿佛振翅欲飛的蝴蝶。


    衛夫人事到臨頭,看著祝星的熟練動作,不由得忐忑起來問道:“祝姑娘,這便是要直接治麽?”


    祝星訝異抬眸:“衛夫人還有什麽吩咐?”


    衛夫人自然是沒有什麽吩咐的,隻是不曾見過如此直接的郎中。往日她請來的那些郎中總要之乎者也地念叨一通來彰顯自己醫術高明,耽擱好一陣才肯醫治。


    第157章 針鋒相對


    房門緊閉, 閑雜人等一應在房外等候,房中隻剩下祝星與衛湛二人。


    衛湛從未和女子獨處過,哪怕心知祝星是郎中, 也有些不知所措。在這樣的情感下反倒衝散了些他對於治眼的緊張。


    祝星將昨夜配好的藥水滴在白綢之上,馥鬱藥香瞬間彌漫在整間房中。


    盡管衛湛看不見,祝星依舊耐心同他解釋, 並沒有因為他眼盲而有任何的看不起:“自今日起,你的眼上要日日纏著白綢, 直至複明。”


    衛湛謙和地應允:“但憑祝姑娘做主。”


    祝星雙手拿起布條,緩緩行至衛湛跟前。


    衛湛通過腳步聲能判斷出她走到哪裏, 察覺到她近前,脊背一下子挺得更直, 整個人僵硬極了。


    他鼻端是淡淡清香,知道祝星同他相去不過咫尺之間。


    祝星輕聲對之道:“我要給你纏白綢了, 藥水有些涼,你不必忍著, 糊出來就是。”


    衛湛一笑:“我不畏寒,姑娘放手去做便是。”


    “好。”祝星莞爾,繞到他身後。


    衛湛鼻尖的香味淡了許多, 他尚未來得及鬆一口氣,就聽到腦後傳來少女空靈之聲:“閉眼。”


    “是。”他不敢多思, 忙將一雙眼閉上。


    不多時,他單薄的眼皮上傳來一股劇烈的涼意,緊接著是被白綾包裹好幾圈的束縛感。


    這涼意像是單獨將眼珠子摘出放在冰天雪地之中冷著, 透心的涼。


    衛湛哪怕方才聽她提前預警,也並未太過放在心中,隻想著涼便涼罷, 他自然不會在祝姑娘麵前因為些細小的涼意失態。


    沒想到根本不是涼,而是寒冷。


    他忍不住“嘶”了一聲,像是吐信子的蛇,又急忙閉嘴抿唇強忍,一張唇都被他抿得煞白。


    祝星將白領纏好,在他腦後打了個結道:“不要強忍,難受就說出來。”


    衛湛自失明以後從小到大無論是情緒還是感官上的反應都習慣藏著,久而久之什麽都被他藏在心中。


    因而他永遠是不緊不慢,不怒不怨的,年紀輕輕就像一口幹枯的古井,什麽都難在他心中泛起任何波瀾。


    這不是頭一次有人對他說難受就說出來,這些年來隻從他父親母親那裏,他都不知聽了多少遍“不要忍著”這樣的話。


    衛湛心中雖有些觸動,卻沒到感動不已的地步,隻勉強對著麵前空蕩蕩的桌子笑笑,帶著顫音應了一句:“好。”自然也是打算像過去那樣隨口答應,實際並不放在心上。他已經習慣萬事自己承擔。


    太冷了。他默默想,冷得整個人都有些顫抖。


    “你不告訴我你眼睛冷,我怎麽好幫你。”少女淡淡地道。


    衛湛被冷得甚至不太來得及思考,因此第一時間並沒明白祝星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她說完這句話便自他身後離開,房內再度響起擺弄醫藥箱的聲音。


    衛湛一直在琢磨祝星這句話,終於被冷得有些習慣時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她有辦法讓他不那麽冷,但要他親口說出來。


    衛湛一下子哭笑不得,心中更加複雜起來。她是醫者,藥為她所製,她自然最清楚藥效以及副作用的。


    他可以肯定她知道用了這藥一定很冷,可她偏要他親口說出來。


    為什麽……


    衛湛還在糾結於祝星的目的,眼上的冷意更加劇烈,一陣一陣的,像是冬日的冰天雪地裏又刮來一陣陣冷風。


    當真是讓人忍不住了。


    衛湛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羞愧開口:“祝姑娘。”


    祝星應:“嗯?”


    衛湛磕磕絆絆地開口:“眼睛……很冷……”是真的很冷,冷到他上半張臉都要麻了,所以他不得不開口。


    祝星道:“好。”


    衛湛聽到她又向著自己這裏來,冷得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才好。


    “很快就不冷了啊。”他聽著她像安撫小孩子一樣道。


    眼皮的白綾上似乎又被滴了藥水。


    不過一下,冷感全無,剛才什麽冰天雪地都好似他的幻覺。


    衛湛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還有些不能迴過神來。


    這麽簡單就不冷了?


    他又不是傻子,相反地,他還很聰明,所以祝星的用意一下被他猜透。她刻意為之,就是為了讓他將不適宣之於口,不要自己忍著。


    衛湛不知做何反應。他感動於祝星的目的,卻又對她的手段無奈。


    若他所料不差,那白綾上的藥根本不會讓他感到眼冷,之所以他會冷,都是她想要讓他冷。


    而她為何要他自己說出來,他不是很清楚,也怕自己和她想的不一樣。


    “衛公子。”


    衛湛迴神,答她:“是。”


    “不是每個人都無法迴應你的難受。”祝星的聲音清澈明朗,讓人聽了忘俗。


    衛湛愣住。


    “隻有你肯說,我才知道你哪裏不適,好對症下藥。”祝星慢吞吞道,“你若一直不說,縱然我有辦法,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衛湛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好像不太明白。


    “衛公子,請你試著繼續表達,我知道屢次失望可能摧毀了你對外表達的欲望,但有什麽我更希望你可以說出來,因為作為醫者,你是我的患者。”祝星輕聲細語,語氣平和,“治療過程中你什麽都不說,我很難為你治病的。”


    她接著道:“我很厲害,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你哪裏不舒服盡管告訴我,我也一定能為你解決的。”


    “方才用了些小手段逼公子就範,還請公子寬恕則個。”祝星自始至終神情都沒有太大變化,但是她知道衛湛會按著她所說去做。


    至於為何要幫他一幫,實在是衛湛這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讓人不快,總讓人想揭開他和麵皮融合的這張麵具,令他露出真實的神色才好。


    她想,她便這麽做了,所以說她實在是個很惡趣味的人。


    衛湛不自覺笑了,低頭認錯認得很爽快:“是我錯了,今後哪裏不適我一定第一時間同祝姑娘說。”


    他又補充:“你很厲害,我知道了。”


    他終於被打動。


    這是頭一次有人對他說“我很厲害,你哪裏不舒服盡管告訴我,我一定能為你解決”。


    自信到自負的地步,卻又自負得可愛。


    他一開始以為祝姑娘隻是個溫婉善良的小姑娘,沒想到她竟然個性如此鮮活。他試圖在腦海中描摹出她的模樣,卻發現自己根本想象不出她該是什麽樣子的。


    她善解人意、溫柔明媚、醫術高超,有千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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