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業迴到軍中,將情況跟楊鶴敘說一遍,楊鶴一捋長髯,“依我看,周垣絕對不是簡單的軍漢,從他能準確地說出我的履曆來看,定然是個關心朝局的讀書人。要知道,在這偏遠地方的地方,即使是那些州縣正堂佐官,也不一定知道我的萬曆朝的進士。”


    “周垣的學問,明日我考校他一二。”楊嗣業說道,“我從周垣話裏聽得出,他對您老很尊敬。”


    “這個我可以想得到。”楊鶴笑道,“文中啊,你做得很好。你記一下,周垣到老夫的親軍中,先任豹營的長官。”


    “從來都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周垣到了軍中,咱們的親軍隊伍便可擴大了。屆時,那些陽奉陰違的各路將領,再執行命令時候,就要掂量一番。”


    在整個明代,邊塞、海疆、內地等地區總兵、副將、參將、遊擊等各級將領,無不根據家族的財力,在正規軍外,私蓄人數不等的家丁親軍,人數通常都是數百人左右,多則上千。至明末,總督、巡撫和大臣們皆有自己的親軍。親軍在隊伍中起著表率作用,充當憲兵兼侍衛,直接對主家負責,而不是對朝廷負責。這也就是明末軍閥可以向朝廷叫板的原因之一。到天啟、崇禎朝,親軍隊伍已經成為各部隊的核心和嫡係,軍費開支大部分用在親軍上。而親軍的規模則越來越宏大,親軍占部隊編製少則一成,最多達到三成,成為各支部隊的核心。


    楊嗣業笑道,“伯父說的極是。明兒周垣到總督行轅,您一見便知侄兒所言不虛。隻是我擔心他會嫌豹營的官職小。”


    “這個我會再斟酌。文中平素眼高於頂,能從你嘴裏說出好來,不容易。”楊鶴整了整打著補丁的官服,“我今兒有些好奇,那周垣究竟有何驚人之處,能讓我楊家的千裏駒為之折腰?”


    此刻,周垣還不知道能得到楊鶴、楊嗣業二人如此高的讚譽,他正和李蓉一起,驅趕著滿載貨物的馬隊,直奔花寨堡。至西門宴靜門,果然有守城的明軍老兵們在城門口,檢查每一位入城之人,見商隊來了,皆麵露喜色,“今日終於可以吃頓飽飯了。”李蓉依照常例,取出銅錢納稅,“軍爺,江南周家的商號,以後還請關照。”老兵收起銅錢,卻無作過多的盤查,隻是在索要了一些棉布、茶葉、鹽巴後,便放李蓉周垣一行進入城門,連周垣要拿出的楊嗣業名帖看也沒有看。周垣看著衣衫襤褸、鶉衣百結的老戰士,心中不免感慨,這些老戰士已經到了含飴弄孫的年齡,卻依舊戍守邊塞,是他們的不幸,也是帝國的失敗。


    “李蓉,今兒怎麽迴事?不是說盤查很嚴嗎?”周垣牽著大青馬,和李蓉並肩而行。


    “還不是因為有了好處。如今的邊關守軍,很多人還在饑寒交迫中,家裏什麽都缺,比如鹽巴,好些人家數月不知鹹味了。我們給了財物,他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蓉看著路邊麵帶菜色的婦孺,心中酸楚,“這些是邊軍的家屬,比我家還苦許多呢。”


    周垣施些銅錢給乞討的孩子,對李蓉道,“看這些孩子年歲不大,手上臉上都是凍瘡,很是可憐。我有心想收養一些八歲到十三四歲的孩童,你怎麽看?”


    李蓉搖搖頭,“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你如果要仆人,大不了去人市買些。要不了幾兩銀子。”周垣問道,“你在牧場,想必是養過牧羊犬的。知道它們為什麽那麽忠誠嗎?”


    “就你心眼多。”李蓉停住腳步,“周垣,我明白你的心思。等咱們安頓好之後,我陪你挑選。我們大馬營堡那些孩子,七八歲便會騎馬,你會中意的。”


    “你說的可是山丹馬場所在的那個大馬營?”周垣一把抓住李蓉的手,“是不是?”


    “就不告訴你。”李蓉甩了幾下手,卻被周垣牢牢握住,“快鬆開,人家看著呢。”周垣大笑,將一把銅錢撒向看向他們的婦孺,“今天我請客,見著有份,拿著錢買饃吃。”眾人一陣哄搶。


    二人進入東西大街,但見店鋪民房鱗次櫛比,軍戶雖苦,但是商市卻畸形的繁榮。南北有數條街道和主幹貫通,一條溪流從南向北穿城而過,雖是寒冬,卻依舊溪水潺潺清澈。李蓉拉著周垣嘰嘰喳喳,告訴周垣溪水出自城南的一個湯池,常年流水不斷。有精明商家利用天然溫泉,建造男女浴室,酷寒天氣,也可去沐浴。“西北雖幹旱,有水的地方人們的日子還是很舒適的。”周垣掬一捧水,感受到水的溫熱,“看來,傳說中的西北人一生隻洗三次澡,是以訛傳訛了。”“哪裏的女人不愛美?”李蓉洗把臉,“等賣了貨物,我便去湯池洗浴,省得你再說我邋遢。”


    “白樂天詩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這意境確實很美。”周垣猥瑣滴一笑,看了看李蓉,想問一聲“能不能洗鴛鴦浴”,但覺得玩笑不能開得太大,方才作罷。李蓉撇撇嘴,“酸掉牙了,不理你。”


    來到童家小寺旁幾家頗為上規模的中亞人的商行,周垣征得李蓉同意,將貨物留出部分給李家外,其餘一股腦兒賣出。收好銀兩,周垣攜李蓉出了商行,路過賣熟食的攤子,稱了些牛羊肉和麵餅,作為午飯。過了香煙繚繞,佛光照輝的東大寺,二人來到燈山樓下張記旅店。


    “這家旅店是萬曆朝充軍到此的蘇州吳家人開的,信譽頗好。凡是江南商旅,均可受到優待。”李蓉進了店,和掌櫃打了招唿,“吳大叔,這是周垣周掌櫃,從江南過來,做些布匹絲綢的買賣。”吳掌櫃和周垣相互見禮。這邊,李蓉取出一匹絲綢,“吳大叔,以前蒙您照應,今兒謝您。”吳掌櫃推辭不掉,“那好,我老漢便收了。蓉兒,你好福氣。”吳掌櫃人老成精,豈能不會看不出周垣李蓉的親密程度。能不假思索的從貨架上拿出絲綢,如拿自家的物事,說不定這女娃已經成了周垣的內當家。不知其中的曲折,吳掌櫃便決定試一下李蓉的口氣。


    李蓉麵紅耳赤,“吳大叔,您說笑了。”


    吳掌櫃嗬嗬一笑,便不再多言,叫過小二,“將馬牽至後院,安排兩間上房,費用櫃上出。”


    周垣自是不肯,付了銀兩,“吳掌櫃,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別壞了規矩。”跟隨小二來到房間,查看一番床鋪被褥,滿意地點點頭,取出些碎銀遞給小二,“這裏有二三兩,煩請小二哥多加些豆粕大麥,我那馬要喂得精細些。”小二眉開眼笑謝過周垣,“周掌櫃還有什麽吩咐。”周垣想了想,問了布莊和藥鋪的位置,便打發小二離開。李蓉取出食物,攤在桌上,“周垣,這會兒我表現如何。”周垣拿起一塊牛肉放在嘴裏大嚼,“就像這牛肉。”


    “啥意思?”


    “半生不熟。”


    啪,周垣背上挨了一巴掌。


    “白眼狼。”李蓉怒道。


    簡略用餐後,周垣李蓉出了張記旅店,至在城隍廟前,二人分了手。李蓉去湯池沐浴,周垣則沿著街道,向布莊和藥鋪方向走去。明天要見楊鶴,總要裝扮地齊整一些。雖然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先敬羅衣後敬人就是社會現實。


    這年頭人們多以貌取人,即使三邊總督也不能免俗吧?周垣可不想被人輕視了。


    至布莊,周垣向老板提供了李蓉和自己的身高圍度以及衣服款式要求,“明兒一早要拜訪一位貴客,所以急了些。”掌櫃苦了臉。周垣將一錠銀子拍在案上,“這是五十兩,我想掌櫃會有辦法的。”


    須知,這年頭,中等人家的生活費不過二十兩,對布莊老板而言,這可是一筆巨資。掌櫃將銀子緊緊攥在手裏,“客官,我們全家連夜不睡覺,也給您趕製出來,絕不耽誤您的正事。”


    “明日一早請送往燈山樓下張記旅店,交給櫃上,就說是江南周掌櫃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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