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迴去!我自己去找!”放下那話,唐枕的身影轉瞬就消失了,沈喚連拉他一把都來不及。


    石嘯是兩日前的傍晚進的城,這兩日,他手下的兵一直在挨家挨戶地搜刮,最先被殺死的都是城中最貧弱的百姓,到現在這種殘忍的殺戮已經進行到了最富庶的城東和城北。


    這裏居住的要麽是富有的商賈,要麽底蘊深厚的士族,他們大多早就在兩日前渡江逃走,還留在這裏的,隻有一些家資不豐又心存僥幸的平民。


    他們被迫交出了存糧和錢財,稍有反抗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殺掉,連老弱婦孺也不例外。


    沈喚和一眾護衛是事先收到了信,估摸唐枕該在今日迴來,才冒險來到這裏接應,看到城中慘狀也是個個都紅了眼睛。


    他們悄悄返迴時,卻正好看見了正返迴家中的裴遜。


    “就是他開了城門投降!就是他害死了那麽多人!”說話的人是沈喚手下最倚重的一個,他有幾個相熟的朋友死在了石嘯的屠殺令下。對這開城獻城的奸人恨得咬牙切齒,當即就要衝過去報複,卻被沈喚一把拉住。


    沈喚攥緊拳頭道:“不要衝動,等東家迴來再說!”


    於是一行人隻能按下心中怨憤,避開那些軍隊悄悄離開了安州城。


    ****


    這裏沒有?這裏也沒有!


    唐枕的身影在山林間不停穿梭,像是一隻飛快從枝葉間掠過的黑鷹,他甚至找到了山匪了老巢,將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婉婉的身影。


    冷靜冷靜,婉婉挺聰明,應該是自己找地方藏好了。


    唐枕想起婉婉第一次走丟時的情景,開始尋找有沒有可供婉婉藏身的小山洞。


    途中他遇到過幾次同樣在尋找婉婉的侍衛,腳步隻是一頓,就飛快掠過他們,向著更遠處衝去。


    婉婉目前應該沒被山匪抓到。


    這個猜測讓唐枕痛得幾乎要炸開的後腦稍稍好受一些,遲鈍得像是齒輪被卡住的思路也終於恢複了運轉。


    婉婉經過鍛煉,身體素質不像以前那麽差了,但肯定是跟不上久經錘煉的山匪和侍衛的,可她卻能引開山匪而不被山匪抓住,而侍衛在兩日內將附近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到她,這說明她當時跑得足夠快,也足夠遠。


    她是騎馬?還是……


    唐枕身形一轉,身體滑翔一般從樹上衝下,又在即將摔在地上的前一刻掠過草尖飛快往平坦的小路衝去。


    他一直一直往前衝,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地麵,眼神冷靜清醒得可怕。


    終於,在他衝出安州城的地界,即將衝出安州府時,看見了一條細細的、隱隱約約的、幾乎要被風沙衝掉的自行車輪胎印子。


    這種輪胎是他用試驗了無數次才確定下來的一種樹膠做成的,輪胎上用於加大摩擦力的紋路還是他親自畫的,印象深刻,即使隻是這麽淺淺的一條,他也絕對不會錯認。


    胸腔忽然被一種名為激動的情緒填滿了,唐枕一下站起身,飛快往痕跡延伸的方向衝,他一路越跑越偏,最後來到了一片采石礦附近。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這片荒廢的采石礦空寂無人,當天邊最後一道白線也被夜色吞沒時,那些嶙峋的怪石便都露出了猙獰的麵目。


    因為唐枕發現了輪胎報廢、車頭扭曲、被扔在一塊大石頭下的那輛單車。


    隻是這麽看著,他就能想象出這輛車撞擊上巨石的場景有多慘烈。


    “婉婉!婉婉……”


    唐枕最後在碎石堆裏發現了婉婉。


    她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整個人埋在碎石塊裏一動不動,隻給自己留了唿吸的孔洞,頭發和衣裳裏全都是沙子和碎石子,狼狽得幾乎像是另一個人,可是她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唐枕聽見了微弱的唿吸,他甚至都沒有發現那裏藏了個人。


    也許是太餓,也許是太累,也許兩種都有,她竟然就那樣躲在碎石堆裏昏睡了過去,被唐枕救醒後,還小聲同他解釋。


    “我不是逞強,我是想著分開跑比較有勝算。”


    “我練了很久,騎車很快的,那些人騎馬也追不上我。後來追我的人越來越少,但還有個人一直在追,我一著急就撞到石頭上。”


    “好疼啊,你摸摸,還有個大包。”


    “這些碎石頭好鋒利,我鑽進來還被劃傷了。”


    “你為什麽這樣看我,我……我做錯了嗎?”


    又累又餓地躲了兩天,婉婉此時已經很虛弱了,聲音又小又啞,臉龐上除了塵土還有幾道細細的劃傷,眼睛又紅又腫,蒼白的嘴唇幹裂起皮,還在滲血。


    可她看著他的神情卻透著擔心,她還在擔心他。


    唐枕突然將她抱緊,低聲哽咽,“沒有,你沒有做錯,你做得很好,你很棒,很厲害,謝謝你……”


    第60章 唐枕病了


    唐枕迴到塢堡後就發起了高燒。


    明明婉婉才是那個弱不禁風又受了傷的人, 可她吃飽喝足又睡了一夜後就已經恢複了大半,而一向身強體壯活蹦亂跳的唐枕卻病倒了。


    唐守仁胳膊上纏了一圈圈厚厚繃帶, 唐夫人得親自扶著他才能放心,兩人一走到唐枕門前,就看見塢堡內的李大夫提著藥箱邁步出來。夫婦二人忙問起唐枕的情況。


    卻不想李大夫也有些費解,“令公子既不是受寒也不是被傳染,身上更沒有任何引起發熱的炎症,著實奇怪。”他沉吟道:“依我看,倒像是情緒大起大落引發的。”


    唐守仁夫婦對視一眼, 都覺得奇怪,自己兒子自己清楚,唐枕向來是個沒心沒肺又無拘無束的,安州府雖然出了大動亂,但自家人都好好的, 婉婉也找了迴來, 還有什麽能讓他情緒大起大落?


    兩人朝門內看一眼, 就見兒媳陪在床邊,每隔一會兒就為唐枕換下額上的濕巾。


    唐玉杏正在屋子裏陪著, 聽見門口的動靜後立刻起身朝唐守仁夫婦走去, “父親母親, 已經讓人去煎藥,大哥身子一向最好, 等吃了藥, 再出出汗, 應當就沒事了。你們年紀大了,還是先別進來,以免過了病氣。”


    唐守仁夫婦當然知道這點, 尤其是唐守仁胳膊上的傷還沒好全,正是身體虛弱的時候,要是過了病氣更不好收場。兩人也是放心不下,才特意過來這一趟,唐夫人道:“你好好勸勸婉婉,她身子還沒好全,叫她不要照顧你大哥了,讓她早點去歇著。”


    唐玉杏“誒”了一聲,但爹娘走後她卻沒有將這話轉告給婉婉,隻因類似的話她已經勸過好幾輪了,沒辦法,嫂嫂就是不肯離開大哥床前。


    唐玉杏幫忙守到入夜,見大哥仍是沒醒,不好再逗留,隻得先下去休息。


    她離開後,屋子裏的仆從也退了出去,偌大一間房中隻剩下婉婉和躺在床上的唐枕了。


    婉婉又給唐枕換了條濕帕,而後從梳妝台上拿起一盒膏藥,在燭光下對著鏡子細細給臉上的傷口上藥。當時追在後頭的山賊一直不肯放棄,單車輪胎又破了,婉婉沒辦法,隻得棄掉車子躲起來,她那時候太害怕太緊張了,逃命都來不及哪裏顧得上維持體麵,連皮膚被劃傷了都不知道。


    “哎,也不知會不會留疤……”


    她小聲地、憂愁地歎了口氣。


    “不會,不會的。”


    婉婉動作一頓,立刻迴身看去,“夫君,你醒了!”


    啪嗒一聲,藥膏被隨意扔在梳妝台上,婉婉的身影已經撲向了床邊,她坐在床沿仔細盯著唐枕的麵色。


    唐枕的麵龐因為發熱燒出了兩團緋紅,眼神也有些迷離渙散,可他說話的語氣依舊和清醒時一樣,“不會,不會留疤的。”他重複了一遍。


    婉婉原本很在意容貌,可是聽見他這麽說,忽然又不在意了。


    她抬手摸摸唐枕的脖頸,還是熱得燙手,“怎麽辦呢?那麽大碗藥灌下去還是不見效。”


    唐枕就對著她笑,“又不是特效藥,哪有這麽快,你去睡吧!不要離我太近。”


    婉婉卻搖頭,“夫君,我很擔心你。”


    唐枕:“不必擔心,我身子好,不過發燒,要不了我的命,明日就好了。”


    婉婉又搖頭,杏眼中滿是認真,“夫君,我不是在擔心這個。你明明睡了一天,卻沒好好休息,一直在說胡話,你是不是做了噩夢?你是不是在安州城裏看見了什麽?我問過沈喚了,他說你是在城裏受了驚嚇。”


    婉婉一直以為,唐枕那麽厲害,這世上有能難住他的東西,但一定沒有什麽能嚇住他,可當看見唐枕睡夢中皺著眉頭一邊哭一邊低語,她終於知道,原來唐枕也有害怕的東西,原來唐枕難過憤怒的時候也會哭著流淚。


    婉婉聽不清唐枕在呢喃些什麽,但她知道,在見到她之前,唐枕一定經曆了非常可怕的事情。而在那種情況下,他卻還強撐著,直到將她找迴來,直到確定她沒事了,才肯放心倒下。


    聽著婉婉的話,唐枕愣了一愣,似乎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說什麽,“是,我是做了噩夢,很可怕的一個噩夢。”


    婉婉睜大眼睛盯著他。


    “我夢見我去找趙四,我問他,為什麽石嘯的兵馬還未到,你們就急著逃走?”


    “為什麽明明有兵馬,卻不肯守住城池……”


    “為什麽明知石嘯貪婪成性,還要燒毀糧倉。”


    唐枕每一句話都說的很慢,因發熱而嘶啞的聲音聽起來那麽叫人難過。婉婉眼圈紅了起來,“然後呢?趙四說了什麽?”


    唐枕看向她,雙眼卻毫無神采,似乎並沒有將目光落在她身上,隻是繼續緩慢地跟她描述夢境,“然後趙四說,那你呢?你明明有武功,你明明可以守護一方,你明明……有能力鎮壓石嘯。為什麽……你要躲起來?”


    “他說,那些百姓,其實……是我害死的。”


    “如果我沒有為了一己私欲遠遠避開,如果我能承擔起責任,那麽石嘯根本不敢進犯安州。”


    “是我太自私了,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不!這隻是一個夢罷了!夢都是假的!假的!


    婉婉很想這樣告訴唐枕,可是當她看見唐枕被淚水洇濕的鬢角時,喉嚨像是突然被一團棉花堵住,她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因為她已經明白,這噩夢源自唐枕的內心,夢裏逼問唐枕的那個趙四,其實就是唐枕自己,是他自己將這罪責攬在了身上。


    於是婉婉雙手包住了唐枕的右手,在他手背上輕輕咬了一口。


    唐枕眉頭微動,他目光移向自己的手,又慢慢落迴婉婉身上,濕潤的雙眼看著她,似乎在問,你在做什麽。


    婉婉很想念那個快快樂樂的唐枕,她真想迴到他們租住在城東那座宅子裏的時候,那時候的唐枕有大把空閑時間,有揮霍不完的精力,他會在她想要出門的時候故意擋著她不讓她走,還會在她刺繡時伸手擋住繡架就不讓她下針……而當她忍無可忍白他一眼罵他一句,他就能開心許久,像個孩子一樣。


    “唐枕,你沒有錯,沒有!”


    “自私就是錯了嗎?人為什麽不能自私呢?你又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如果擁有力量而不去保護別人就是自私,如果這自私是有錯的,那麽錯的也是進犯安州的石嘯,是棄城而逃的將領,是連夜渡江離開的所有士族!”


    “他們有錢糧、有兵馬、有朝廷發放的糧餉,有這一州百姓的供奉……難道他們的力量就比你少嗎?”


    唐枕怔怔看著她,“婉婉,你怎麽、又哭了?”


    婉婉很生氣地懟他,“我太氣了,我是被你氣哭的!”她說著說著,眼淚又啪啪往下掉,“以前我擔心父母會被你家刁難,我不敢拒絕這門萬分不願的親事;以前我為了能讓母親在顧家好過一點,我連自己的嫁妝都不敢爭取……可是後來你告訴我,做人要學會自私,要憑著自己心意來,隻要不傷害到別人,那麽自私也是一件好事,我都聽你的,我都已經學會自私了!可是你呢?你自己反而忘了說過的話。”


    唐枕腦子燒得混混沌沌,真不知該怎麽跟她解釋,“婉婉,這不一樣。”


    婉婉吸吸鼻子,“怎麽不一樣?”


    唐枕忽然喃喃念了一句,“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婉婉:“什麽?”


    唐枕聲音越來越輕,“是我家鄉的一句話。”


    “攘外安內,庇護百姓,是軍人的職責。為什麽……會有棄城而逃的將士?為什麽,會有自私逃難的官府……”


    “不是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我的家鄉,我再也迴不去了……”


    也許真是燒糊塗了,唐枕說到後來,連自己在說什麽都不知道了。隻覺得失望,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


    他覺得很冷,即使屋裏燒著炭盆,身上蓋了厚厚兩層被子也冷得發抖,像是渾身上下都浸沒在陰寒冰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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