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羽聽到沙蟻之名,渾身冒起不寒而栗的感覺:“當初晚輩離開家鄉,曾以重金雇傭一批護衛,誰知在穿越大漠時遇上蟻群出巢,他們躲避不及,盡數葬身蟻口,我能活著抵達心葉綠洲,著實是僥幸……”


    至今想來,方振羽仍舊心有餘悸,但這並不是丁醒的詢問內容,他就一語帶過了這段經曆。


    他迴到丁醒的問題上:“沙蟻自古就在各大綠洲流躥,當地百姓都有應付辦法,這次襲擊吾家鄉的蟲災卻是一種新蟲,而且有妖類統領,以前的老法子對它們沒有作用,吾家鄉的大半座綠洲都成了它們的巢穴,如果再不設法驅離,過不多久,月廊綠洲就要淪為荒無人煙的死域。”


    他今次趕來心葉湖,就是為了求請長願和尚前去滅蟲,讓他家鄉重歸平靜。


    丁醒聽罷,指指他行李中的木匣:“你準備拿這個東西當作謝禮?”


    方振羽被道破心事,索性對丁醒直言:“實不相瞞,家母也有仙師身份,隻是她年前不幸過世,否則我根本不必冒險來此,這匣中之寶就是家母遺物,我先上呈給長願大師,能體現我的感恩心意。”


    丁醒卻是搖頭:“但這東西對長願大師毫無用處。”


    匣中鐵耙隻是一柄普通法器,剛入門的小修士或許會看重此寶,但對於早就築成玄胎的長願和尚來說,那是毫無一點吸引力,呈與不呈,其實效果沒有什麽不同。


    丁醒見方振羽不惜冒著性命風險,救助家鄉危難,就提點了一句:“你真想感恩,不妨在你家鄉供奉一座長願大師的佛像,你號召鄉親皈依其門,年年上足香火,根本不需要你來求情,一旦你家鄉出事,長願大師會主動前去替你們滅災消禍的。”


    佛門最重香火,願力累積到一定程度,能幫助佛士頓悟禪機,這也是一種提升道行的途徑,長願和尚斷掉一條手臂,淬煉佛軀的法門已經被堵死,他隻能入世紅塵,行善積德,隻要功德足夠,他仍舊有機會渡入佛門的下一個境界。


    方振羽不明白這其中的關聯,心想鑄座佛像就能打動長願大師前來相助?


    他頗是不信,正欲找丁醒確認,忽聽官道一側的山坡上,傳來一聲讚歎之言:“這位道友好見識,獻寶不如獻心呀,獻心更能打動長願大師!”


    方振羽抬頭看去,見山坡那座石亭上,懸飄一位中年男子,能夠踏空飛行,必是仙師無疑。


    方振羽並不緊張,也不怯懼,反而想要見禮攀談,但中年男子壓根就不看他,一直都在瞄著丁醒打量。


    而且客客氣氣的口稱‘道友’,那丁醒的身份也就唿之欲出,顯然也是仙師一員。


    方振羽頓有失神,他實在是眼拙,同行這麽久,竟然沒有察覺到丁醒身上的特殊之處。


    也是丁醒偽裝的其貌不揚,即使與最普通的市井船夫,也能平易近人的交談,實在是與仙師身份相去甚遠。


    但這種行為,反倒讓方振羽認定丁醒有虛懷若穀的高人風範。


    “道友是從何處來?登上我心葉島又是有何貴幹?”中年男子瞧不穿丁醒底細,看不透丁醒修為深淺,他並不敢端架子。


    丁醒也沒有為難他,此人不過是一介練氣中期的修士,在此現身隻是例行公事。


    丁醒隻說:“倒也沒有什麽要緊事,今次登島,無非是見一見舊友長願大師而已。”


    中年男子聽丁醒口氣,像是與長願大師平輩論交,這讓中年男子不禁緊張起來,心想難道丁醒是一位玄胎期前輩不成?


    想到這裏,他急忙拱手:“原來是長願大師的好友,失敬失敬!在下是心葉北城的接引執事黃平章,專門負責接待外地道友來島觀光!既然道友是來拜訪長願大師,那在下就不耽誤道友你的行程了!”


    他因忌憚丁醒修為,一句話都不敢再盤問,這是害怕惹禍上身。


    丁醒見他老練的察言觀色,隨口打聽:“我入湖時聽說,長願大師出了遠門,你是否知道他去了何處?”


    中年男子忙道:“長願大師陪同吾家城主去了觀海長廊,最近幾個月,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長廊中流躥出一大批不知名妖類,雖然這些妖類目前正在月廊綠洲附近興風作浪,尚未越境到心葉綠洲,但如果不查明原因,及時製止它們遷徙,早晚要禍害到這裏來!”


    方振羽聽了這番話,心下大喜,他跑到心葉湖正是為了求助,想不到長願大師與這裏的仙師們竟然先一步前去調查,如此一來,他懸在心口的大石總算可以放下了。


    丁醒在旁追問:“他們何時才會返迴?”


    中年男子道:“他們已經去了半個月,觀海長廊距離心葉綠洲並不遠,應該就快迴來,道友你先在清醇寺稍等幾日,如果三日後還不見他們歸來,我們四城會派遣子弟前去尋找!到時會把尋找消息通知道友你!”


    丁醒朝他點點頭,“好,我等著。”


    言罷繼續沿著官道前行。


    方振羽先朝中年男子彎腰行了一禮,這才快步追上丁醒:“晚輩有眼無珠,剛才識不出前輩的仙師身份,還望前輩不要怪罪。”


    他已經看出來,丁醒神通貌似比中年男人要厲害,而且是厲害很多的樣子,否則那中年男人身為地頭蛇,不該對丁醒表現的如此畢恭畢敬。


    既然有這麽一個緣分,讓他與丁醒遇上,非但同乘一船,還極可能會同住一寺,他決意侍奉左右,萬一打動丁醒垂青,那消除家鄉蟲災,就有了一份保險。


    丁醒暫時見不著長願和尚,就不著急趕路,與方振羽閑聊道:“你說你母親也是修士,那你為何沒有步入道門,是因為根骨不行嗎?”


    方振羽照實迴答:“說來慚愧,家母是在死前才告知我真實身份,她說修行是鏡花水月,苦苦追逐,到頭來隻是一場空,不過是徒增傷悲而已,真不如待在凡塵快活!她還說生死有輪迴,更有定數,她自己也決意遵循天道,像凡人一樣生老病死!她希望我平平安安過完此生,根本就沒有傳授我修仙之法!”


    一名修士,能夠狠心舍掉修仙執念,應該是對道途徹底絕望,當然也可能是心生厭倦。


    人有百態,修士也一樣,並不是每一個修士都能心懷壯誌,都能鍥而不舍,都能堅忍不拔。


    絕大多數修士在經曆過修仙路上的艱辛與困惑後,難免會心誌消沉。


    方振羽的母親顯然就是如此。


    這讓丁醒想起一位故人,她叫方蓮姑,一位非常普通的散修,無意間走上修行路,從此舍家棄親,漂泊半生卻道法無成,在唯一的摯交好友冷二娘死後,她就越漸消沉,除了在丁醒園田內打理果樹時,能讓她在忙碌中聊以慰藉外,對道途已經提不起什麽興趣了。


    想到這裏,丁醒不由一怔,心想方振羽也姓方,不會就是方蓮姑的兒子吧,但是算一算時間,距離方蓮姑出走金露酒莊,還不到十五年,她沒有方振羽這麽大齡的兒子。


    但丁醒還是忍不住好奇,追問了方振羽的身世。


    結果一聽之下,丁醒唏噓不已。


    “其實家母並非親生母親,而是晚輩養母,晚輩生來就是孤兒,幼年時丐討為生,一次在城外露宿,遇上家母昏迷野外,我當時才七八歲,力小拖不動她,又怕她被野獸叼去,就撿來樹枝給她遮掩,隔天去瞧她一迴。”


    “我本是想看她死了沒死,不算什麽善行,但她醒來後感念我的舉手之勞,就收我為子,極盡疼愛,撫養我十餘年,並在月廊綠洲經營釀酒買賣,很快成為一方巨賈,但她對錢財沒有興趣,家業完全是給我準備。”


    “她在死前對我透露身世,說她本是巍國修士,因為一場災禍遷徙到天東漠,尋找綠洲時招惹了仇家,一路逃亡到月廊綠洲,之後與我相依為命,她死時,我曾問她是否有心願未了,需不需要我把她棺陵遷迴巍國,她說不必麻煩,她在巍國隻有一位東主,或許會牽掛她,但那位東主可能已經死了,我就把她葬在了月廊綠洲。”


    ……


    丁醒根本不用詢問方振羽母親的名諱,就已經猜到其母就是方蓮姑。


    丁醒實在是想不到,當年金露酒莊爆發毒禍後,方蓮姑會跋涉了這麽遠的疆域,從巍國一口氣遷居到天東漠的邊疆綠洲。


    而且隱姓埋名,徹底變為一介凡人,再不與修仙界有任何往來,怪不得他讓丁塵之派人尋找,數年都找不到線索。


    金露酒莊出了那麽大災禍,可能方蓮姑覺得丁醒自身難保,她就心灰意冷,決定遷來大漠,了斷餘生。


    方蓮姑不是第一個在落寞無名中坐化歸墟的修士,也肯定不是最後一個,她的人生經曆,在修仙界本其實是司空見慣。


    這是修士常態,而不是特例。


    丁醒會懷念方蓮姑,卻不會報以同情,因為對於方蓮姑來說,能在死時有養子披麻戴孝,能有十餘年坐享天倫的生活,她的結局已經算的上圓滿。


    等方振羽把方蓮姑的情況講完,兩人也已經走到清醇寺的門前。


    丁醒望著修建莊嚴的寺院建築,擺了擺手:“振羽,你去拜門,就說昔年的墨河之友前來拜會長願大師。”


    方振羽登時一喜,心想丁仙師直唿我名,這裏邊可是有親近的口吻呀,他原本就想給丁醒鞍前馬後,最是擔心丁醒不接納他這一介凡人,此刻卻是打消了疑慮。


    當即登階而上,拍響寺門。


    等有僧士前來開門,方振羽把丁醒的話語轉述一遍。


    那僧士一聽,朝丁醒瞄了瞄,先說了一句:‘施主稍等’,旋即轉迴寺內,不消片刻,就領著一群和尚出來。


    數量有五六個,全都上了年紀,他們身上沒有任何法力,一看就是在寺院幹粗活的苦僧。


    但他們簇擁著的小沙彌卻是一位實打實的修士,十歲左右,模樣看去稚嫩的很,卻是一臉嚴肅,拿出一副大人姿態。


    到了丁醒麵前,他豎掌作揖,規規矩矩的說:“小僧一塵,家師即是清醇寺住持長願,施主有禮了!施主是家師昔年的墨河之友,敢問施主,可是瓊台派的丁道長?”


    他是長願和尚親傳的弟子,清醇寺開寺後被招收入座,每日耳提麵命的教導,別看他年紀小,在長願和尚不在寺中時,眾僧都要以他馬首是瞻。


    丁醒笑道:“我確實姓丁。”


    “啊!真是丁道長當前!”一塵小和尚原本在板著臉孔,故作老成,一經證實丁醒身份,撲騰跪在丁醒麵前,嗚嗚直哭。


    他是長願和尚唯一的親傳弟子,日常在心葉島上居住,附近城池的修士們定期都會前來拜會,他也總會跟著長願接待這些客人,但長願對他們的態度無一例外都很冷淡,隻當他們是普通的修行施主。


    不過他在聽長願講經時,常常從長願口中聽聞丁醒的事情,很早他就知道老師長願有丁醒這麽一位故友,後來牧野鐵手入駐寺中,隔三差五帶他玩耍,還時不時贈送他新奇法器。


    想他在嬰兒時就被長願帶到寺中,日常除了念經還是念經,無聊孤寂到了極點,牧野鐵手是唯一帶給他童年樂趣的人,他心裏早把牧野鐵手當成兄長一樣看待,連帶對丁醒也潛移默化有了長輩之情。


    這也是他見了丁醒後,會動容失態的原因。


    隻見摸著眼淚嘟囔:“丁道長來的真巧,你要是再不來,小侄說不定就要前往巍國去尋你了。”


    丁醒一把撈起他:“到底出了何事,你慢慢道來,不要動不動就哭鼻子。”


    一塵小和尚急忙斂聲:“丁道長教訓的對,主要是小僧過於擔憂鐵手哥哥的傷勢,隻怕他喪命在寺中,沒法給丁道長交待,如今見了你麵,這才情不自禁,有些把持不住淚珠。”


    丁醒聽罷,伸手攬住他肩膀,邊走邊道:“鐵手受傷了嗎,他此時是不是在寺院裏養傷,你這就帶我去見他。”


    “對對,傷的可重了。”一塵小和尚反手抱住丁醒手臂,加快腳步道:“丁道友,咱們走快點,我帶你去見鐵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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