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湛自然不知道寧博容在想些什麽,但是,這一年他不得不迴去,定坤五十一年——

    他垂下眼眸,輕輕歎了口氣,雖然現在的他,或許並不能做出多少改變,但總要盡力一試。

    隻是在走之前,需得將此間事安排好了才是。

    身邊人來來往往,劉湛自安然坐著,並不介意眾人將他視作透明人一般。

    因他即便是赴宴,卻也沒換身衣服,依舊是那洗得幹幹淨淨的青袍,甚至連發髻處也隻是用一根尋常的烏木簪罷了,或許因為同那些寒門學子呆得久了,他的氣質愈加內斂樸素,一雙眼睛清澈寧和,卻到底不比麵前這些世家子與春風得意的青年才俊。

    且,劉湛身後隻一啞仆,比之帶著一溜兒家仆小廝的諸位小郎君自是差得遠。

    因此,根本無人與他搭話,左重也是一屁股坐下便喝茶,他一身的名士風範,又明顯有了年紀,長者為尊,哪怕是表現給對岸的小娘子們看,也是有不少人上前來問好。

    隻是左重端出架子來,一概不怎麽理會,不一會兒身邊的人就散去了。

    左重在雲州多年,名聲又盛,卻幾乎從不出門,這雲州城裏的年輕人中竟是沒人認識他。

    “……卻不知道是哪個?”

    一旁兩個年輕人的說話聲傳入劉湛耳中。

    “聽聞那小娘子與寧刺史長得極相像。”

    “嘶——寧刺史如此品貌,那寧家小娘子豈不是……”

    “是呢,寧家雖不是世家,但要從我雲州潞洲兩地挑出比她身份更高的小娘子,怕也是隻有沈家九娘和秦家大娘了吧?”

    “……我可是聽說了一則小道消息,”先頭說話那青年壓低了聲音,“說是沈家原本想與寧家聯姻呢,結果被寧家拒了,到現在沈七郎還拖著不曾定親,那秦家大娘都已經十四了……”言下之意,這秦家大娘,說不得還比不上這寧家小娘子呢。

    誰都知道,秦家可是十分鍾意沈七的,奈何沈家一直沒同意這門親事。

    世家之女定親一向早,不比百姓家,到了十五及笄不曾定親的世家女那多半是有什麽問題的了,因此秦笙十四不曾定親,自然會為人說道,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到十七八嫁人卻也不算怎樣,至少要到二十來歲,才會被叫做老姑娘。

    反而世家子沒那麽多的講究,沈七今年十七,已然是翩翩少年郎,因要考進士科,早已經不去國子監

    了,在家中潛心念書,隻是長公主劉婉貞的帖子發了去,他今日應當也是要來的。

    “也是,不說其他,聽聞寧刺史又要上調了,在地方上這幾年資曆熬過去,憑著他的能力手段,將來入閣拜相不在話下吧?”

    “有個長公主做妻子,入閣拜相不是定然的麽,莫說是寧刺史了,這位小娘子的二兄如今已經補了理化縣的縣令了,往後有寧刺史朝中策應,豈不是輕輕鬆鬆一門榮華?”

    “咦,聽聞,那寧家次子,竟是還未成親?”

    “是,年紀都二十有三了吧……”

    幸好這年頭,二十三歲未成親的男子也不算十分出奇,“倒是那萬裏書院的陸先生,如今有了好大名聲,年紀都已二十六了,也不曾成家哩。”

    “咦,我家中有一堂妹,因前定親的人家那小郎君不幸病逝了,硬生生拖到了二十一歲,雖那寧二郎配不上,這陸先生,卻可讓我阿娘說道說道。”

    劉湛正要喝茶,手頓了一頓。

    唔,這事兒,倒是真要盤算一下了。

    實則劉湛同陸質是有那麽丁點兒親戚關係,但陸質本是旁枝,劉湛上輩子聽過陸質的名頭,對他也多少有些了解,例如左師這般一生未婚的到底是少數,陸質本有功名,後被舉賢,本要讓他做官,他卻自己推拒了,劉湛那時問了寧博聞才知道——

    雲州偏安一隅,他當當夫子自是逍遙自在,若是做官,卻到底會有許多麻煩事,因他不曾娶妻,身邊隻一女,卻是婢子出身,莫說是當妻,便是妾也是做不成的。

    此婢劉湛也見過一次,今年怕是有十七八了,生得一副秀麗容貌,溫婉大方,也聽旁人說過,此婢名流螢,原是大家庶女出身,後來家敗了,便被嫡母賣到了遠方,進了陸家後因當時病得快要死了,又瘦又小幹不了活兒,才被陸質的嬸嬸刻意扔到了陸質身邊。

    哪知道,流螢卻活了下來,一路跟著陸質到了雲州,陸質名聲越大,流螢越是低調,幾乎足不出戶,便是寧博容數年來見到她的次數一雙手都可以數的過來。

    劉湛眯了眯眼睛,打定主意迴頭與寧博容提上一提,若是陸質一生隻在書院,又不娶妻,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

    隻是崔氏對此絲毫不知,想給陸質定一門親事便有些不大妙了。

    劉湛喝茶吃了會兒點心,左耳朵右耳朵皆是聽了不少八卦。

    這年頭的年輕人八卦起來到底還是挺含

    蓄的,所以,並未有什麽讓他覺得刺耳的話,倒是不少人對寧博容都充滿了興趣,讓他十二分的不舒服。

    寧博容平素低調,這些年輕人裏見過她的幾乎沒有,又有這樣的身家,顯然是雲州潞洲兩地人家眼中相當吃香的結親對象。

    劉湛理智上清楚這是必然會出現的情形,情感上卻依然覺得有些胸悶。

    “四郎!”爽朗的聲音響起的時候,這靠水的宴會場瞬間靜了一靜。

    劉湛看向笑著走過來的高大男人,掩去眼中的情緒,帶上微笑道:“表叔。”

    無數難以置信的目光落到了劉湛的身上。

    他們當然知道站在寧博聞身邊的高大男人是誰,能站在這兒的,消息大多靈通,漢承侯會親自到雲州接楚王迴京這件事已經不是秘密,早已經傳開了的,而寧博聞一直在門口等客未到這裏來招唿客人,也是因漢承侯還不曾到。

    然後,現在他到了,而他口中的四郎,除了天家四郎楚王,還能有誰?

    而這位楚王就坐在他們身旁怕是已經有接近兩刻的時間,他們遠遠避開了他不說,甚至有那麽幾個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還帶著淡淡的鄙夷和些微的優越感。

    結果,這位是天家第四子,楚王。

    即便各世家不大看好楚王,並沒有將他太放在心上,但是,隻要如今天家還在,他就是正正經經的天家之子,身份上誰能越得過他?哪個腦袋抽了才會想要去得罪一個老爹是皇帝的諸侯王,即便是他兄弟上了位,諸侯王也不是輕易好得罪的,畢竟誰在位上都要顧及一下他們天家的顏麵。

    一時間,這些宴上之前曾低聲嘲笑過隻知道劉湛隻知道吃喝的幾個青年,臉色都是煞白煞白的。

    漢承侯李珂粗糙的大手落在了劉湛的肩頭,“幾年不見,竟是一下子就長這麽大了!”

    身為昔日開國長公主的長孫,李珂的爵位並非繼承自他的父親,而是實打實的自己用軍功拚了來的,李珂時年三十八歲,卻已經在大梁的邊疆呆了一十九年。

    李家一門雙侯,李珂之父盛德侯李戚在朝中頗有威望,李珂更是而立封侯,乃是大梁最鼎盛的家族之一。

    劉湛笑道:“表叔才是,幾年未見,竟是絲毫未變。”

    “哈哈,這怎可能,沒見你表叔我眼角都多了那麽多條皺紋?”李珂故意湊近了對劉湛道。

    寧博聞站在李珂身後看著他同劉湛一派親

    昵模樣,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一雙碧藍的眼卻清淩淩的,不見任何喜悅之意。

    那廂寧博容也往那邊看,然後忽然就皺起了眉。

    不知怎的,她就是覺得……自從那個高大男人出現,那邊就變得有些怪,劉湛怪、左重怪,連寧博聞都有些怪怪的。

    “阿娘,那人是誰?”

    崔氏遠遠看了一眼,“怕是漢承侯李珂吧。”她的口吻極淡,寧博容敏感察覺到崔氏話中的冷淡之意——

    甚至帶著點兒厭惡。

    若非對崔氏極其了解的寧博容,旁人怕是聽不出分毫的,但寧博容可以肯定,這絕不是錯覺。

    能到這個程度,崔氏應當是相當憎惡這李珂了,不然的話,以她的涵養,完全可以讓寧博容都不發現這種情緒。

    ……奇怪了,怎麽連崔氏都變得怪怪的。

    他們家同李家應當全無往來啊?

    奈何,沒有人來迴答好奇心發作的寧博容。

    “今日裏雖是給我的侄子送別,但秋日宴就是秋日宴,聽說欣小娘子你又練了幾支新曲子?”

    “今日裏有左大家的弟子容小娘子在,我怎敢再班門弄斧。”一個聲音帶著笑意,卻也不意外的,有那麽兩三分敵意。

    寧博容尚在走神,就聽那正與劉婉貞說話的小娘子說了這麽句話。

    ……在一旁默默裝沒有存在感也會中槍……

    在崔氏十分有壓迫感的眼神中,寧博容隻得站了起來,細聲細氣道:“欣姐姐這話也太自謙了,我不過練琴四五年罷了,欣姐姐卻是自小練琴,我哪裏比得。”

    這位與劉婉貞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家九娘沈如欣。

    她與沈七一母同胞,比寧博容大上兩歲,沈七隻這麽一個同胞妹妹,剩下皆是其父妾侍所出。

    “容妹妹才是,聽聞,這把琴可是名琴素鸞,何不讓我們見識一二。”

    “咦,當真嗎?”立刻有人在一旁驚訝道。

    這群小娘子裏,練琴的可不是一個兩個。

    寧博容可以肯定沈如欣聽說自己拒絕沈家提親的事,而且,看這嫉妒的小眼神兒,戀兄情結嘛,她懂。

    “琴是名琴,但我琴藝粗陋,既欣姐姐想聽,我彈上一曲卻也無妨。”寧博容微笑道。

    劉婉貞即刻驚喜道:“那倒是好,我還未曾聽過阿容的琴聲哩。”

    她出了聲,四周立刻一片迎合之聲,倒是將寧博容好生捧了一捧。

    寧博容眼角掃過沈如欣不屑的麵容,笑容漸漸淡了。

    她何以看不出這小姑娘的心思,她與秦笙坐在一塊兒,兩人一般大不說,連手都緊緊挽著,就怕別人不知道她們交好呢。

    而秦笙倒是一副淑女樣兒,不曾出聲說話,寧博容清楚,沈七就在對麵,她怎麽能不端著點兒?

    怕是這沈如欣當真琴藝不凡,這是打定了主意要掃自己的麵子了,自己這琴一彈,琴是名琴,又有左大家這等名師,若是迴頭沈如欣再彈,穩穩勝過她一籌的話,旁人可不管誰學了多少年琴,肯定要說自己駑鈍笨拙,再有名琴名師也不過如此。

    這年代的大家閨秀,最重要的不是那等容貌,而是這等名聲。

    秦笙絕無那麽聰明,這隻是個被寵壞了的小姑娘,沈如欣卻著著實實要比她厲害多了。

    同是世家之女,卻因成長的環境不同,性格也是大異。

    可惜啊,她是注定要失望了。

    自己今天,並沒有打著蒙混過關的主意。

    既是送別曲,那當然要有誠意,更何況左師也在,若是表現糟糕,怕是他又要吹胡子瞪眼訓自己一頓了。

    偏以後,再也聽不到左師訓誡,寧博容心中湧現淡淡的傷感。

    蔥白的手指放到了琴上,這年頭不管彈琴彈箏,皆是用的肉指,就是自己的指甲,並無假指甲之說,是以,這大家閨秀練琴,也不是毫無代價的,例如沈如欣,自小彈琴,隻能留些許指甲,指尖指腹都有一層繭子。

    寧博容的一雙手伸出來卻是玉白修長,纖纖無暇。

    隻這一雙手,沈如欣唇角的笑容便愈加諷刺。

    曲音輕鳴,隻是“嗡”地一聲仿佛試音的琴聲,卻讓人心弦都忍不住震了一震!

    座上沈七猛然間朝那水榭看去,劉湛更是一時怔住。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連水榭旁的湖水,都漾開了一圈圈的波紋。

    寧博容的唇角勾了起來——這可不是一般的琴音,莫說是你沈如欣了,便是左師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挑釁,她不需要看在眼裏,隻需彈好這一曲送別。

    明明水榭離這水岸有一段距離,那琴音卻仿佛隻在耳邊,久久縈繞,讓人心弦顫動到微微酥麻的地步。

    沒

    有人再說話,沒有人再舉杯,幾乎所有人都朝著一個方向看去。

    劉湛到底練了幾年內功,不似是旁人那般全然失措,他緩緩站了起來,朝水榭中那個連彈琴都可彈成一幅畫的少女看去。

    他知道,這曲是彈給他的。

    謝他送的這把琴,謝他這些年彬彬有禮,從未讓她為難。

    謝他雖喜歡著她,卻隻是靜靜陪伴從未越矩一步。

    感念他在那些日子裏同她一塊兒在藏書閣看書,她在內他在外,並不交談,卻很寧和。

    感念他在書院的這些日子,每一次都極享受地吃她做的任何東西。

    感念他在任何事上從不瞞她的直率和在感情上讓她自在的含蓄。

    ……

    也許還有很多事,這幾年裏,明明他和她的見麵並不頻繁,但是他在萬裏書院,她也在萬裏書院。

    不知不覺,竟是青梅竹馬般,有了淡淡的牽絆。

    琴音嫋嫋,劉湛的心神有些恍惚,那悅耳的琴音如此清晰,婉轉千迴,卻並非纏綿,反倒灑脫隨意,充滿柔和真切的祝福之意。

    此為《送別曲》,卻並不是最知名的那首,而是昔日一名普通的琴師即將離家,送予家鄉親朋的一曲送別。

    不過於悲切,更不繾綣悱惻,隻有淡淡的傷感,到後半段更是歡快靈動,充滿對未來的美好期盼。

    曲不特別,卻不代表這一次由寧博容彈出來不特別。

    事實上,太特別了。

    特別到水榭外的池子中養的錦鯉都跳出水麵的時候,眾人才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唿!

    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曲子就好似落入了他們的心間,讓他們整個人都進入了這曲送別之中,竟是拔也拔不出來,掙也掙脫不出。

    一曲終了,餘音繚繞。

    寧博容的指尖一頓,看向對岸——

    一路安好。

    劉湛鼻端微酸,輕輕道:“我聽到了你的送別,但這還不夠。”

    我總要親自與你說一說話,才會舍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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