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沒有那晚的偷聽,左重應當是個很容易讓人有好感的老頭兒。

    他瞧著已經相當有年紀了,須發皆白,滿臉的皺紋,但身材依然高大健碩,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頗有幾分道骨仙風不說,笑起來更是慈祥可親。

    聽聞……這位在“樂”這方麵,天下都無幾人能出其左右,要他來當一個小姑娘的老師,實在是有點太屈才了。

    “無事,我本就是閑雲野鶴,這翠華山風景秀麗,正是宜居之地,若不領些事做,豈不無趣?”

    寧盛大笑道:“小女頑劣,還請左大家多多包涵了。”

    “寧兄自謙了,我瞧著你家姑娘可是聰明靈慧呢,聽聞還寫得一手好字?”

    “謬讚謬讚。”寧盛道,口吻中卻隱含著幾分得意。

    寧博容:“……”

    阿爹你要不要太好哄?

    瞥了一眼在一旁微笑的劉湛,寧博容蹙起眉來。

    過完年一月,寧博聞和劉婉貞從京城迴來,寧舜華、寧舜英姐妹在山上再住一晚,次日就要被接迴去了,書院的學子們也陸陸續續地開始迴到書院了。

    那些個貧寒子一迴來,就立刻將書院上上下下都打掃了一遍,勤快得很,連寧盛都一直在說,收了他們之後,實在是省心很多。

    這年代的孩子太懂事,莫說這些貧寒人家的孩子,就是尋常學子中,努力進學的比例也是很高的,和現代那些個學校老師管迴家家長管的孩子可不一樣。

    寧博容已經八歲了,崔氏對於她的管教也更嚴格了一些,山下能去的次數自然少了,去也隻能到藏書閣呆一陣罷了,去年裏萬裏書院的學子包括那些貧家子都是時常見過寧博容的,翻過年去,卻是極少見了。

    因天氣尚寒,這日裏阿青給寧博容換上厚厚的小碎花襖裙,外套一件柔軟的羊皮襖,最外再穿一層天青色的綢絹褙子,裹得暖暖和和的,又給她梳了雙鬟髻,別上兩支兔毛絨球做裝飾,便放她出了門。

    用過朝食上了課午休過,爬起來寧博容便抽了個空到書院裏去了一趟。

    與陸質碰了頭,他遞過一疊折疊裝訂的本子,“此為這學期的學習計劃,我同幾位夫子商量過,你先看看。”

    寧博容點點頭,打開這折疊的小本子,卻忽然心中一動。這年代,還是卷軸書向冊頁書過渡的初級階段,在唐時,大部分的書還是卷軸書,極少有冊頁書的,現今雖有冊

    頁書,但其裝訂方法卻極其簡單,不過輕折裝、旋風裝、蝴蝶裝三種罷了,若是薄一些,多半還是如同陸質遞過來的這本這樣通過折疊來形成冊頁的書籍,若是厚一些,便幾乎都是蝴蝶裝了。

    ……其實,很不方便啊。

    線裝書什麽的到底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呢?寧博容思索著。

    她並不清楚原本的曆史上,要到明朝才會有正規的線裝書。

    如今這大梁還早得很,自是沒有的。

    “這樣的書冊,其實不大方便啊。”寧博容忽然道。

    陸質一愣,“什麽?”

    寧博容一笑,“我最近正習女紅呢。”

    “所以?”

    “所以,我想,這折疊的書冊若是稍厚一些,便容易散亂損壞,若是拿著線沿著邊脊繞一繞呢?”

    陸質饒有興趣,“你是說?”

    寧博容當下就從她那隨身的荷包中取出了針線,她是把針當暗器用的,但隻放針未免太奇怪了,於是,荷包中這線也是放了幾團的,反正也沒什麽重量。

    拿著陸質的這本計劃書,撕成一頁頁,然後,沿著邊緣細細用針線縫起來,做成寧博容記憶中線裝書的模樣,“看,這不就成了?”

    陸質翻了翻,眼睛亮得要命,狂喜道:“果真如此!確比其他裝訂方法要方便許多!”

    寧博容嘿嘿一笑,“也是忽然想起!最近正被女紅折磨得慘呢!”

    陸質興衝衝道:“我去找寧世伯!”

    寧博容擺擺手,對於這個年代的文人而言,這種方式……恐怕比所謂的教學改革更要有用吧?書籍的保存和裝訂,對於文人的意義,要高過一切。

    看著陸質腳下生風地離開,寧博容才“啊”地一聲,“……教學計劃還沒看呢……”

    罷了,將這事兒拋開,寧博容想著到吳廚娘那裏去一趟,今日裏雙生子就要歸家,崔氏正悵然若失,寧博容卻想著這最後一道哺食,不管怎麽說都要豐盛一些才是,做些她們愛吃的東西,以後……嘿嘿,總還會來的。

    “阿鄭,你去同阿娘說一聲,也許阿爹不會迴來用哺食。”

    例如興奮一下就去同盧成山、張敏之等人說話說話——一說就過了時間什麽的……

    阿鄭領命去了,寧博容才帶著阿青往廚房走。

    “吳廚娘,可準備得差不多了?”

    “放心吧小娘子!”吳廚娘爽朗道,“之前說的那幾樣,基本上都差不多啦!”

    寧博容點點頭。

    香菇冬筍鮮肉餃、蘑菇魚丸湯、糖醋排骨,香菜雞絲麵,蔥香雞蛋羹,再加上一碗澆著水果罐頭的鮮奶油,一碟子甜甜的糖三角,瞧著就叫人胃口大開。

    實則寧博容最初是想做酸奶的,可是牛奶的發酵可沒那麽簡單,做到最後仍然是……失敗,乳酸菌這玩意兒果然不是那麽好弄,反倒是奶油不算難,用雞蛋和牛奶就可以做出來。

    等到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就準備上桌,卻看到飯桌上多了兩個人。

    寧盛是確實不曾迴來,左重隻是偶爾會同他們一塊兒吃,今日裏卻還多了一個劉湛。

    “聽聞表妹們今日就要走了,今日特來相送。”劉湛彬彬有禮道。

    寧博容看向他,“所以,你是缺了上節課?”若是不缺課,此時離貧寒學子們用哺食的時間尚有一刻。

    “是,已向夫子告了假。”

    是了,寧舜華、寧舜英姐妹乃是他嫡親的表妹。

    “容妹妹,這又是你布置的吧?”

    寧博容壓根兒就懶得提醒劉湛這亂七八糟的稱謂,她也不是到現在才發現這輩分的問題,劉湛更是心中清楚,指不定他就是故意要讓自己提的呢!真是不敢去挑戰變態的思維。

    她是舜華、舜英的姐妹,本就比劉湛長了一輩好麽!

    ……不過說出來也沒啥,指不定還讓這變態生出更多的惡趣味來,此時又不是封建禮教森嚴的明清,不說民間序齒論輩沒那麽講究,隻要不是三代內自家亂了倫常,這正常姻親關係家走動時根本不會太計較輩分問題,莫說其他,唐時李治娶了他爹的小老婆,唐明皇娶了兒媳婦,這等事也沒被文人的嘴皮子噴死。

    這個年代,這方麵實則還是很寬鬆的。

    就算自己是劉湛的長輩又怎樣啊……沒有血緣關係,不過是個公主的夫家妹子,他若真對自己有什麽心思,根本無人會說道。

    這麽一想,寧博容就有些喪氣,索性不提及了。

    “來,嚐嚐這個。”她隻管給吃得歡的舜華、舜英布菜。

    寧舜華笑道:“姑姑家的東西最好吃了。”

    “可惜明日裏便吃不到了。”寧舜英有些傷心,“府裏的廚子笨死了,還是阿娘從京裏帶來的呢,連糖葫蘆都不會做。”

    寧博容趁機道:“那以後可以常來這裏住嘛!姑姑天天弄好吃的給你們吃。”

    姐妹倆頓時高興起來。

    崔氏和劉湛包括左重都側目,就說今天這頓怎吃得這般好,明擺著就是有目的的嘛,不過這是光明正大的……陽謀。

    寧博容淡定地吃著她自己也很愛的香菇冬筍鮮肉餃,這餃子如今的吃法本隻有一種,那就是湯餃,從它的名字也可以聽出來,湯中牢丸嘛,但寧博容做的卻是蒸熟的蒸餃,蘸上一點醋,吃起來鮮香流油,不僅她愛,左重也是極其喜愛這種滋味。

    而桌上劉湛毫無疑問的……偏愛糖醋排骨、加了糖的雞蛋羹和水果鮮奶,連那寧舜華都有些嫌甜的糖三角,劉湛都一口氣吃了三個。

    ……果然是有甜食嗜好症吧。

    吃完這頓哺食,刺史府的馬車便到了,寧舜華和寧舜英那是依依不舍地哭著走了,果然,小孩子便是這般好收買。

    有句話叫——有奶便是娘,可不是沒道理的。

    不過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她們已經徹底被寧博容養刁了胃口,完全被收買了……

    而這對雙生子走後,劉湛“看表妹”的借口不大能用了,到寧家蹭飯的機會大大減少,讓他感到十分遺憾,所以他還是很歡迎寧舜華、寧舜英姐妹不時來住陣子的。

    到得天擦黑,寧盛才興衝衝地迴來,見到正乖乖跟著崔氏做女紅的寧博容,疾步上前一把將她抱了起來,“阿容,你當真是個福星!”

    “阿爹!”寧博容瞪著眼睛看他,她已經八歲了好嗎,別再把她當小孩子成不!

    寧盛哈哈笑道:“線裝書!線裝書!很好,很好!”

    崔氏愕然道:“發什麽瘋,快將阿容放下來,莫摔著了!”

    寧盛臉色都帶著潮紅,“阿瓔,你不懂!阿容當真是——”

    “不管是什麽,先將她放下來!”崔氏打斷了他。

    寧盛這才訕訕地將寧博容放下來,但仍然揉了揉她的腦袋,直將她梳好的發髻都揉亂了。

    寧博容惱道:“阿爹!”

    “我這不是高興麽!”寧盛臉上仍然帶著笑,“阿瓔你早就該教她學這女紅了,你看看,這一學,看著針線再看著書,她便想出這等法子了,要說我們這些人讀了數十年書,竟還不如一個小丫頭!”

    崔氏皺眉道:“你到底在說什麽?”

    寧盛就將手上的小本子遞過去,“你瞧,這樣一裝訂,既結實又便於翻頁,還利於保存。”

    崔氏“咦”了一聲,“用線訂?”

    “是啊,可比蝴蝶裝要牢固方便多了!”寧盛仍然帶著興奮。

    寧博容拿過那本她訂得還相當粗糙的小冊子,“要說方便,阿爹,我還有個方法更方便呢,每次去藏書閣,我要找書的時候便覺得困難死了,上次看的書放好之後又要去翻找,多麻煩。”

    “快說來聽聽!”寧盛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寧博容笑道,“看這冊子還太薄,若是厚一些的書,例如學子們讀的四書五經詩經楚辭,用線訂得厚一些,再用紙從這裏——”她纖長的手指一劃正麵接近書脊的地方,“將線裝訂的痕跡都包裹進去,再在書脊的位置寫上書名,像是這般豎著一本一本整整齊齊放好,往後若是要找書,這一看書脊就明白,又不必往下翻將書都翻亂,豈不更好?”

    寧盛先是還未反應過來,細細一想,卻是大為驚訝。

    “且這般將書放在書櫃中,不僅取出方便,再放入也是容易的。”寧博容仍然認認真真地解說。

    寧盛立刻哈哈大笑起來,“阿容當真是我家中一寶!我這便找盧兄、張兄他們去!”

    當下連早已晚了的哺食也顧不上吃了,又往書院中去。

    崔氏連叫都沒能叫住。

    “阿容。”

    “哎。”

    崔氏又一次拿過那本陸質寫的小冊子,一頁頁翻過,忽然慢條斯理地問道:“寒川怎地要將這給你看?”

    若非給寧博容看,她也不會用線將這訂起來。

    寧盛隻看了這形式,卻是完全沒有在意到裏麵是什麽內容。

    崔氏遠比他細心多了。

    “哎?”

    崔氏沒好氣道:“我聽那些教寒家學子的夫子們道,他們既要寫教學計劃,還要每節課都備課,說是這等新式教學方法乃是寒川教的——”當初收這些貧寒學子本就說是崔氏做善事,是以崔氏並非那等給了錢就不關心之人,她還是時常問問這些學子的消息的。

    這全新的教學方法,根本就瞞不過崔氏。

    寧博容見崔氏已然肯定的眼神,突然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是我想的。”

    “果然。”崔氏歎了口氣。

    寧博容乖乖道:“我不是自小跟著阿爹讀書便寫計劃嗎?這樣讀書的效果要好很多呢,否則一日不完成計劃,一日拖一日,自然就漸漸憊懶下去。”

    崔氏將寧博容摟進懷裏,“我家女兒,與別家女兒自是不一樣,但日日操心這卻又能如何?便是你想的法子,卻連那些夫子也不能告訴,若是寒川人品壞一些,後日做出了成績,可能全無你的功勞,我們女子啊,就是這般……”

    “沒關係的阿娘,”寧博容輕輕道,“這些我早就想過,我從未想過有什麽功勞不功勞,這是阿娘做的善事,我卻不想讓他們進了萬裏書院,隻認幾個字便罷,我想要的,是真正能改變他們的命運。這不是可憐他們,而是我真的想要幫他們。”

    “幫他們?”

    “嗯。”

    崔氏幽幽歎了口氣,“好吧,往後要做什麽,同阿娘說一聲也是無妨,你並非隻有一人啊,有阿娘有阿爹,怕什麽,便是你阿爹,往日裏教了那麽多學生,你若與他商量一下,或許有更好的方法也說不定。”

    “真的嗎?”

    “你阿爹這樣疼你,還有什麽可以擔心的?”

    寧博容笑起來,摟住崔氏道:“阿娘真好!”當然,阿爹也是真的好。

    她隻是怕,她的很多想法或許……驚世駭俗,同陸質商量可以,她害怕的是,這一世最親密的爹娘也以怪異的目光看她。

    現在卻發現,是她錯了,爹娘便是爹娘,他們是真正愛著自己,包容到近乎溺愛的程度。

    是她的錯,對誰有戒心也不該對寧盛和崔氏有。

    這般想著,慢慢落下淚來,卻是心中有一處枷鎖瞬間打開,她笑著,從未有過的燦爛明媚。

    寧博容尚是第一次覺得——這個年代真好,她可以帶來更多的改變,她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她想看到的將來,可以在萬裏書院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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