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堂六殿二十八山……聽聞縱是最偏遠的玉橋峰,都有數位真道坐鎮,百餘位道門清修客,亭宇連綿、飛簷翩翩。”


    路上,馬車骨碌碌,車輪碾在坑窪的地麵,坎坷起伏地向著蜿蜒入山的方向徐徐行去。


    陳嶼側倚木轅旁,手邊的幾人交頭接耳說個不停,侃大山,談吐所顯多是沿途趣事,大半與真武有關。


    “還有那新開的丹鼎峰,得了長眉大仙的寶丹傳承,自真武山下獨出一脈來,采雲母、掘金汞,熬煉成丹,傳聞吞服之後可生死人肉白骨,更能交濟龍虎,是所謂一粒金丹吞入腹、自此我命不由天!”


    “此話倒是不差,真武山中靈丹妙藥無數,聽說就龍虎大丹最是養人,用來破境實屬落了下乘,真正渴求至極的還得是那些病危垂死之輩,隻要得了在手,就能奪天壽,多活好多年嘞!”


    “這可是盜天機的大造化!”


    一句接一句,漸漸幾人開始言說那真武山如何勢大,龍虎大丹如何玄妙,口中所說仿佛自己親眼目睹一般。


    可惜終歸隻是吹噓,當不得真。年歲稍長的中年撫著長須,喟然一歎:


    “龍虎大丹啊,名頭太大,當初還有一些藥坊藥閣試圖仿製,結果煉出一鍋劇毒之物……真丹難得,幾年前河間劉氏為了一粒金丹,甚至家主親自拜山,數次之後才求得一粒,價值連城!”


    陳嶼聽在耳內,對散碎的信息略做梳理便曉得了一些外地少有聽說的事。


    其中就有敬奉道君仙神上的不同。


    同為真武山一派,丹鼎峰與其餘諸峰最大的差異在於案台上的主像乃是長眉而非真武蕩魔真君。


    長眉大仙是杜老真仙的化身,不過論及名頭,還是前者更盛,在民間不弱於真武蕩魔真君,頗有聲勢。


    而之所以丹鼎峰拿了這位做主像,這其中或有修持法派不一的緣故,不過關於真武山的傳承,本就有多個版本,其中真武蕩魔真君轉世真武掌教以及杜老真仙遊離真武山是最廣為人知的兩種,前者早在兩百年的大趙年間,就被編入道經,算是官方認可的源頭。


    如今丹鼎峰將其抬出,以長眉大仙化用,既是區別,又不過多顯得疏離。


    實際上陳嶼對這方麵的了解基本來源各種道書經冊上的敘述,現今存世的各家各派論及源頭,自個兒都不一定能說清。


    真武山幾百年裏曆經朝代更迭,人心更易,連根本道經都改了又改,案台上的香火陶像難免跟著陸續添置。


    厚古薄今乃人之天性,一代代傳承的過程中少不得有先輩在時光流逝間被神化成各般模樣。


    比起真武山各個山頭的經義之爭,他顯然對其餘人口中的龍虎大丹生出更多興趣,交濟龍虎的功用陳嶼知曉,前身記憶裏就有相關,據說一粒丹丸可以憑空造出一位二流武人,不知真假。


    至於所謂增壽之說,他隻當閑言,這種事陳嶼是不怎麽信的,壽數天定,或者說根源在於人體之中,想要憑借一枚鉛汞丹丸就將之破除抹消,顯然有些癡妄,更何況在記憶裏根本沒有這方麵的說法。


    盜天機、奪天壽……若真如此容易的話,真武山恐怕早已一躍翻過正陽觀等大派大教,成為舉世第一。


    要麽,就是被各方覬覦,圍而攻之。


    哪裏有現在這等安寧。想來也隻是平常人的牽強附會,再以訛傳訛罷了。


    說是如此,對於未曾親臨之事,陳嶼向來抱著足夠的好奇,鮮少會在確定之前就下結論。


    “看一看卻是無妨。”


    “說到底天下能人輩出,這種事雖說不大可能,但也不能無憑無據就斷言之。”


    再者,他對真武山數百年的積累也著實不願放過,典籍經義必然不會少。


    正想著,馬車一陣顫動,有唿喊在隊伍前方高亢揚起。


    陳嶼思緒被打斷,神色一正,就見得其餘幾人也停下話頭,紛紛張望。


    “怎麽停下了?”


    “可是馬匹腿腳跛了?還是車架……”


    “不會是山匪吧,現在到處都亂。”


    幾人正猶疑,後方兩側又有人駕馬奔跑,七八人,孔武有力,個個持拿刀劍棍棒,身上穿掛皮甲,都以外衣罩住。


    陳嶼目光隨同著遠去,揚塵中,視線已經交匯,即便不動用精神與感知,僅靠目力也足以讓百丈外的景象清晰可見。


    他換了個姿勢,麵上不急不躁。


    果然,不多時,當隊伍的其他人還在驚唿與疑惑時,消息終於傳來,確是一夥山邊苟且的蟊賊,十來人,想要鋌而走險劫掠他們這支隊伍。


    還不等馬車上眾人繼續張望,先前跑遠的那幾位持刀護衛又迴轉,神情多是放鬆,沒有想象中的慌亂,顯然,這次的突發已經被處理,而且很輕鬆。


    車隊在最初的停滯後,甚至來不及混亂,就恢複了前行,緩緩的,兩側青山遠去,秀水潺潺流淌在眼前。


    三十八九的人數不算少,擰成一股行走在大道上,加之那些磨刀霍霍的勁裝護衛們,等閑匪寇斷然招惹不起。


    小插曲過後,車架上幾人的談資又不知不覺變換,主角改作了同行的商隊。但瞧見那長須中年袖口嵌著儒巾,巍巍顫顫掏出來抹了抹額頭,他衣衫整齊,姿態和緩,一邊看向四周,一邊感歎道:“文昇商會還是有底蘊的,人脈頗廣,看那些武人,龍行虎步,尋常人物估計走不過兩三招,這次算是承了情了。”


    陳嶼瞥了眼,確實不差,隊伍裏八名護衛都是練家子,另外在當首的馬車裏還瞧見一位勁力練透的男子,身形精悍,一對兒眼眸凜冽如刀。


    不止如此,他還在隨行的雜役火頭裏發現了兩個同樣練出勁力的,隱在暗處不動聲色,時刻在警惕。


    四個通勁,一個龍虎。


    搖頭暗歎,臨江府不愧是江南第一大府,敢在這時節來往州府之間做生意的多少有些底氣。


    陳嶼收迴目光,車隊裏顯然有個重要人物,或許是商隊的話事人?他對此興趣不大,之所以搭乘同行,主要還得想著多在地上看看。


    如今浮田已經被碎入青朧山中,凝實的奇景有萬般好處,唯獨不能自主前行。


    至少目前還無法脫離了他,故而若去到空中飛遁,於奇景中歇息之時隻會停留在遠處。


    受限於此,他如今更多選擇行走在人世中,傾心於旅途,更能體會芸芸大眾的悲喜,隱隱間,他雖沒有感受到意識精神上的蛻變,但心靈確實沉穩許多。


    馬車行過,三五人正抬著屍體,就地挖了坑後將之掩埋。


    血跡沾染在車輪上,綿延出很長。


    這些蟊賊麵皮饑黃,骨瘦如柴,眼目凹凸如死魚,直直瞪大在外,顯得灰撲暗沉,毫無光色。


    車上眾人沒有多看,興許已經見得太多太多,早已不再觸動。


    僅僅那位疑似儒生的長須中年輕輕搖首,無言歎息。


    一路安平,此去越州,有真武山坐鎮州府,故而少有綠林聚嘯,跨過一條長長澎湃的大河,那是問江,傳說許久前有一頭生出靈慧的龜仙,背負山河圖。


    後被真武山的真人收走,那副山河圖如今就放在真武山入山之處,供世人瞻仰觀望。


    故而該河又被當地人喚作龜仙江,沿岸多有神話流傳。


    越是靠近真武山一帶,各色道門的野史趣聞便層出不窮,往往怪談離奇,引得第一次到此的陳嶼尤為興起。


    當初在於啟猛老道長的記憶中,他隻取了經書道卷的內容,關於遊曆、關於真武山上一段求道求學的記憶並未涉及。


    此刻自己聽在耳內,愈發覺得有趣。


    唏律律!


    馬車終於在一處小鎮外停下,眾人下了車駕,陳嶼一躍而下,張望四周。這裏依舊偏僻,比不得越州富庶繁華之地,但人聲依舊鼎沸,嘈雜鬧耳得緊。


    儒生與那幾人結伴,打算逛一逛,至於商隊則要去進一批山貨,於是便分離。


    陳嶼自然也在道謝之後離去,他留下了幾粒銀豆,哪怕對方大概看不上,但搭乘自己一路,他不願憑白落了人情。


    幾人分別,對這位年歲不大的道長頗多好感,知進退、言辭也明晰,跟誰都能談上兩句來。那儒生甚至交談甚歡,相約往後再聚。


    離開了車隊,他沒有停留太久,先在鎮中掃視一圈,精神力籠罩,並未發現內景地存在的跡象,於是閑逛了兩刻鍾,挑了些特產,譬如美食佳肴,以及本地出產的一些藥草,或者獨有的草植作物。


    臨近山野,小鎮中有不少專為皮草山貨設置的坊閣,通過這些地方收集起來並不困難,不多時就攏了一大包。


    隨手拿出兩株靈液澆灌催熟的藥草。


    翠綠欲滴、根葉飽滿,似乎還沾著些許水露,散發濃鬱藥香。


    簡簡單單便讓荷包再度鼓脹起來,他從未擔憂過銀錢,解決了采購後,將這些收獲悉數放在奇景內,然後就繼續向北。


    越州共有四府,真武山離這裏不遠。


    ……


    濱江縣。


    此地位在真武山腳,城中雖無道觀遍布,卻高築亭台十二,各有八層。


    高逾十丈,登樓俯瞰,可覽二十八山秀麗,以及山河錯落之壯景。


    於是此城又有重樓之稱。


    是夜,重樓城中,星河高懸。


    一人奪步飛奔,飛簷走壁如履平地!


    咻咻咻!


    破空聲傳來,那人腳步一頓,身形轉瞬扭作古怪模樣,左右各一步,腳步踢踏數下,隻聽砰砰兩聲,磚瓦齊裂,而他也躲開了飛鏢暗器,衣袂揮動如風,身遁黑夜中隱去蹤跡。


    唰唰!不多時,兩聲接連響起,但見夜空下那人消失的屋簷上又多出兩道高瘦身影。


    “哼!跑得倒是挺快!”


    左邊,一人開口,錦衣瀾緞、秀袍紅翎,一對兒金翅掛在腰間。


    他正拿著一隻飛錘,嗡嗡甩動,攪弄得空中風聲唿嘯。


    “該死的陰九流!下次見了,必定要先打上一錘!管它背後如何!”


    “好了。”


    這時另一人抬手打斷了對方叨叨絮絮的發狠,“我等隻管追捕與審問,至於如何判罰是朝廷和皇爺的事,幹係不到我們身上。”


    話落,他轉過頭來,視線冷然地劃過對方:“陰九流如今日益勢大,需要繼續圍追打擊,一個土夫子不算什麽,但貿然打殺,線索一旦斷了,這個責任你可擔得起?!”


    另一人聞言隻得沉默,似憤憤然,卻也無奈徒然。


    陰九流中絕大多數都是如人牙子、娼妓、禁婆之類,包括今日盜取了越王祖墳的一夥土夫子在內,無所不有,眼線遍布整個重樓城,甚至越州內外都被蔓延。


    想要掃滅如此一個勢力,僅憑他們大貓小貓三兩隻的岐甲司隊伍,顯然力有未逮。


    縱使有時已經奮力搜尋了線索消息提前部署,依然難以功成,正如眼前,否則他也不會憤然想要不顧律令,直接下次遇到就要將之打殺!


    實在是被牽著鼻子走了太久,仿佛一直在被戲弄。


    神情冷漠的岐甲衛並未多言其它,坡上這一身衣袍,總歸需要經曆一些東西才行,如今的局勢下,哪怕他們這等皇權特許的存在,能做的也不過是依附在本州豪強羽翼下,苟延殘喘,添為驅使。


    拳頭捏緊,又徐徐鬆開,他眸光泛著寒意,氣力提振,十來步便躍動著上了一處樓閣,閣中橫七豎八仰躺著不少文士。


    他依稀長袍大氅,挺立欄杆處,在野風中獵獵作響。


    陰九流……一夥全由三教九流匯聚而成的勢力,由東邊的幾個縣府興起,並迅速彌漫在越州內,勢頭難擋。


    數月間,偷盜、擄掠、采花、劫殺等等諸如此般,在越州陸續發生,這裏到底是有真武山坐鎮,尋常兇人都會顧忌把柄真武劍的鋒銳,偏生這群人仿佛初生牛犢不怕虎一般,縷縷犯案。


    動靜太大,真武山中有蕩魔峰門人下山,有神武峰行走仗劍除惡,乃至二十八山過半都派出道門高人,以護道之術護持一州之地……然而,類似的惡事卻依舊此起彼伏,懲處不盡,難以斷絕。


    官衙早早就行動,卻不見效果,甚至比起真武山,那些肥頭大耳的班衙們更加不堪,連下九流之輩都擋不過,多次被看破布局,借機生事。


    原本而言,作為吃皇家飯,安排在越王府一帶部署的岐甲司不會摻和這些事。


    但就在最近,這夥人又幹了一件驚天大事——他們將上一代越王爺,也就是當今聖上的四叔,給掘墳了!


    先王與先王妃雙雙被曝屍荒野!


    朝堂大怒,哪怕如今被北地與西北的戰事牽神,依舊連連派下聖旨申飭。


    然後他們便被調動,誓要嚴懲這批膽大包天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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