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鉞擺弄著手裏酒杯,微笑問道:“何出此言?”


    顧淮目光直視祁鉞,平心靜氣說道:“世人盛傳祁祭酒有化腐朽為神奇的仙人手段,祁祭酒卻自謙說自己隻是一介私塾先生,不過擅長點化二字而已,為迷途者指路,替失物者尋物,給被自己困在山裏的人拂去山上的雲山霧罩,這些都是祁祭酒的手段。在長安城裏‘聞香下馬’那的廚子,原本應終生止於玄字與黃字直接徘徊而已,若練刀勤快些方可達到玄字上品,但經過祁祭酒一番指點,他再練上那麽幾年刀,卻出來一個如此恐怖的高手,祁祭酒的本事,別說化腐朽為神奇,我覺得,稱作仙人指路都不過分。”


    祁鉞端起酒杯,滿飲杯中酒,問道:“我想先多謝顧老弟謬讚,三腳貓的功夫,不值得在顧老弟麵前班門弄斧,我隻能做到點化外物,顧老弟卻能反求諸己,孰高孰低,不好說,不好說啊。但顧老弟此次來赴宴,不是為了專程恭維我這把老骨頭的吧?”


    顧淮輕輕叩打著桌子,看向祁鉞的眼神也稍微肅殺了幾許:“祁祭酒怎麽現在不如以前快人快語了,咱倆之間打啞謎,實在沒什麽意思,莫非祁祭酒忘了,那位占盡江湖三十年風流的劉俗劉巨俠,當初可是受得了祁祭酒提點,才進入天字門檻的,若非沒有祁祭酒,自然沒有那小子的今天,換句話說,現在朝堂之中,也隻有祁祭酒,能指使動那位劉巨俠了。”


    祁鉞理所當然地笑笑:“沒錯,顧家密影名不虛傳,這種事情都能挖出來,劉俗確實受恩於我,而這次伏殺阿暝,劉俗確實是受我指派。”


    此話一出,竹海內氣氛瞬間動蕩起來。


    背著兩口金背大刀的老許冷哼一聲,上前斜斜踏出一小步,腳下土地以他的腳印為中心,方圓一丈之內全部龜裂。


    盲武士雙手懷抱於胸前,抱在懷中的青銅劍被他的右手拇指按開卡簧,推出半寸。


    風起雲湧之際,顧淮伸手屈指,老許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退了迴去。


    盲武士拇指輕輕一按,青鋒迴鞘。


    顧淮收迴手掌,看著祁鉞理所當然的臉龐,說道:“雖然我大概猜出了緣由,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祁鉞一怔,隨即苦笑:“當真要聽?”


    顧淮點頭:“自然要聽。”


    祁鉞深深吐出肺中的濁氣,感歎道:“顧相可還記得羊宮先生?”


    顧淮笑道:“怎麽可能忘記那個老貨,當年在滁州偶遇羊宮先生,若沒有他指點,我當時三萬大軍早已遭了埋伏全軍覆沒,羊宮先生是整個大乾的恩人。天文地理、占卜堪輿、農稼水利無一不通,可惜他閑雲野鶴,不肯為俗事煩心,否則股某人倒是想把右相之位讓給羊宮先生,去年聽府裏一名清客說起,曾經在西涼見過羊宮先生,也不知羊宮先生現在在何處。”


    祁鉞看著顧淮,鄭重道:“羊宮先生離去之前那一晚,我曾求學於他,問起大乾未來走勢,他所言,和顧相所持理論,幾乎是大同小異,但是顧相啊,正因為如此,他才選擇離開,大乾隻能有一個右相。”


    顧淮反問:“祁祭酒的意思,因為一山難容二虎所以他才把右相位置讓給我?”


    祁鉞搖搖頭,認真道:“非也,羊宮先生的意思是,你們兩個,都不可為相!”


    顧淮微微一怔,但旋即反應過來,苦笑道:“顧某明白了,明白了啊,隻有鄧相這一類善藏鋒者,才可以做到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而我與羊宮先生,治國能力不小,亂國能力也太大,隨著乾國蒸蒸日上,顧某地位自然水漲船高,比如現在,顧某若真想造反,隻需扯旗,登高一唿,大乾至少需要倒退十年,才能把顧某鎮壓下去。”


    祁鉞微微歎了一口氣,語氣裏麵帶著三分惆悵:“是啊,這正是羊宮先生的意思,當年我年少輕狂,向羊宮先生保證,顧相絕對不是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但羊宮先生反問我,你拿什麽保證?就因為你的保證就可以把一國人民架在火上烤?你算什麽東西?羊宮先生還說,我之所以不留在大乾,就是怕建國之後,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你知道現在的羊宮,你了解十年後、二十年後的羊宮?”


    顧淮端起酒杯滿飲杯中竹葉青,放下酒杯後說道:“羊宮先生深思熟慮,我等不及,我等不及啊,若是在十六年前我鞥下想通這一點,哪怕我向陛下求個清閑國公做做,也不趟這趟渾水了,進來難,出去也難,這一場場的風波,是真叫人頭疼。”


    祁鉞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感歎道:“乾國立國前一夜,我曾在書房與陛下談過此事,我的意見是,顧老弟可以封爵甚至可以封國共,但絕不可拜相,一旦拜相,大乾前十年確實可以飛速發展,但是十年後,顧老弟,當如同放在火上烤一樣。可惜,陛下卻隻迴了我三個字:勿複言。”


    顧淮點點頭,道:“預料之中,咱們這個陛下雖說現在穩重如山,但是在逐鹿之戰中,也是一個兵出險招的性子,而立國之初,他又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怎麽會認為,將來馴服不了我呢?可惜十六年過去,我卻越來越讓陛下擔憂,再者說,不但我成了權傾天下的顧相,連我的兒子,也在朝廷一直插不進手的西涼軍做起了衛將軍,這怎麽能不讓陛下擔心?”


    祁鉞連續低笑數聲,這才慢慢說道:“立國以前,大乾武有蕭瑀,文有顧淮,你們二人,可堪是風頭一時無兩,多少女子愛慕你們兩個人,多少少年做夢都想成為你們兩個人。蕭瑀死了,所以他現在在大乾地位超凡脫俗,得萬民敬仰,每逢清明忌日,陛下親自率文武百官升幡吊唁,隻有死了的功臣,才是好的功臣,顧淮,你為何不死?你怎能不死?”


    盲武士眼上蒙著一塊黑巾,他朝顧淮彎腰施禮,臉上的黑巾隨風飄揚在風中,他的嗓音低沉,卻渾厚有力,傳遍整個竹海:“請,顧相赴死!”


    “請,顧相赴死!”


    竹海中傳出連綿不絕的聲音。


    不知從哪裏埋伏的數百黑衣人驟然浮現,手裏俱是標準西涼刀,以顧淮為中心,把他如鐵桶一般包圍了個水泄不通。


    祁鉞放下酒杯,挺直上身向顧淮一拜,鄭重道:“黃泉路上,請慢走,不出三年,祁某人定當下去與顧老弟,再飲竹葉青。”


    祁鉞抬手,黑衣人慢慢向中間推進。


    盲武士緩緩推出青銅劍,麵朝顧淮。


    老許吐掉嘴裏已經被嚼爛了的那片竹葉,輕輕一拍刀鞘,兩口金背大刀落入手中。


    顧淮笑了笑,竹林裏有些冷,所以他抄起了雙手:“祁祭酒果然是了解我啊,深知隻有顧某來見你之時,才會不帶侍從。五十多年從不失信於人的清譽,就這樣用在了關鍵時刻。顧某佩服之至啊。”


    說完這段話,黑衣人已經向前推進了一半距離,手裏雪亮刀鋒上的殺氣,已經籠罩了整片竹海。


    顧淮毫不緊張,繼續笑道:“祁祭酒算我,確實沒算錯,可惜你不要忘了,我有兩個兒子,我本來此次出行,是不會帶一兵一卒的,但煙兒不同意,他說現在這關鍵時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祁鉞皺眉,旋即冷笑:“顧煙此刻應在長安城中審問昨夜襲擊顧府的刺客,顧府與軍器司旁都有我的暗哨盯著,並未有大規模士卒調動,莫非,顧相還能,撒豆成兵?”


    顧淮笑容可掬,“祁祭酒怎麽忘了,前些日子,有一人曾經到我府上去過。”


    一口普普通通鐵劍,從高空尖嘯飛下,落到竹林中央後,以鐵劍為圓心,濺射出一圈竹葉,逼退一大半黑衣人。


    一名褐色粗衣外衫俠客從天而降,單腳立於鐵劍之上,眼眉如刀目光似劍:“淩霄侯在此,誰來領死?”


    數十名同樣裝扮的劍客從更外圍浮現,整齊劃一地黑色絲巾捂住口鼻,默不作聲地掩殺過來。


    盲武士瞬間一劍刺出,卻被早有準備的老許一刀逼退三丈。


    顧淮站起身,拍打了下身上的灰塵,邊向往走去邊對祁鉞說道:“或許迴去,我得和煙兒喝一頓大酒,感謝一下我這個兒子。”


    祁鉞麵無表情,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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