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仙佛嘴裏嚼著一根隨意用手指抹去泥土的甘草,約莫是離火堆近了,臉上有些暖洋洋笑意。


    公孫楊悶不吭聲坐下,拎了兩牛皮囊子的燒酒,少年王大石見顧公子沒動靜,生怕惹惱了這位幫裏地位僅次於老幫主和肖鏘的大客卿,趕忙咳嗽兩聲。


    公孫楊瞧了瞧這位根骨平庸的百戰山子弟,那張苦相臉龐太陽打西邊出來地笑了笑,也不急著與顧仙佛說話,主動問起王大石一些家常瑣碎,王大石這才知道父親曾經算是公孫客卿的半個記名弟子,事實上當年百戰山接收王大石,正是公孫楊強力舉薦,不管什麽段位上的宗門派別,吸納幫眾,都是大事,沒有雞毛蒜皮一說。


    如今官府對江湖管轄得嚴厲,所有幫眾戶籍都要記載在冊,於是有了一條不成文但雙方心知肚明的“株連”,曾經有江洋大盜被捕,被官府順藤摸瓜,大盜本事不高,但二十年習武間流竄過的幫派竟然多達十個,結果這事情鬧到青州刺史那裏,可憐七八個不巧在青州境內的門派都受到慘痛牽連,這讓整座江湖都引以為鑒,再者幫眾既然為了幫派出力打拚,許多賦稅也就要擱置到幫派頭上,那些人數多達七八百甚至數千的龐然大物,自然有厚實家底和各種生財門路,不會太勞神,可百戰山這種夾縫裏討口飯吃的小門小派,這筆開銷就跟勒在脖子上的繩子,說不定哪天就給勒得喘不過氣,一個死翹翹完事了。


    隻不過王大石能入百戰山,過上起碼衣食無憂的安穩日子,公孫楊卻從未提及是他的功勞,早年孩子才入幫派,每月斷然沒資格拿一吊半錢,其實那折合白銀有**分的一吊銅錢都是出自公孫客卿自己的錢錢囊,直到王大石長大以後,可以拿到這份一吊半,公孫楊的補貼才悄悄作罷。肖鏘說公孫楊是悶葫蘆,不冤枉。


    顧仙佛見公孫楊帶了兩隻酒囊,笑著討要了一隻,接過後聞了聞,嘿,果然是咱西涼老少皆宜窮富都喜的綠蟻,心情大好,仰頭灌了一口,眯眼笑問道:“公孫先生,二幫主又去揀僻靜地方練劍了?”


    公孫楊嗓子沙啞,不知是青年闖蕩北莽被風沙吹的,還是喝酒喝傷的,擺手道:“隻是靠賣力氣混飯吃的粗鄙武夫,當不起先生稱唿。我雖不習劍,也知道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勤能補拙,肖幫主劍術這些年臨老還能漸入佳境,想必與他這份毅力有關。”


    顧仙佛提了提牛皮酒囊,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公孫前輩有話直說。”


    公孫楊猶豫了一下,苦笑道:“幸好公子沒有說無事獻殷勤,算是給足麵子了。”


    顧仙佛有些訝異,沒料到這位客卿還有些幽默,對於敢拿自己開涮自嘲的人,世子殿下一直比較容易有好感,倒是對那些個半桶水就端足架子的,一直不待見。顧仙佛再灌了口酒,默聲靜待下文。王大石見狀尋思著是不是該滾蛋了,屁股才離地半尺,就被公孫楊攔住,“大石,聽聽也無妨。”


    公孫楊盤膝而坐,把酒囊放在腿上,開門見山說道:“實不相瞞,這一路行來,公孫楊一直暗中窺探顧公子的身手高低,走路步伐間距,上下馬的動作,騎馬時的唿吸,都曾仔細留心,若是被我瞧出門道,倒也不奇怪,可是公子氣機內斂,公孫楊到頭來什麽都察覺不到,起先以為公子隻是普通的習武人士,在將軍府上學了一些鍛煉體魄的軍伍技擊,可倒馬關客棧那一晚,小姐與公孫楊說公子一擊就要了那西涼悍卒的命,這委實讓公孫楊嚇了一跳,小姐的劍術雖說未經生死廝殺的打熬,卻也在劍道上登堂入室,使出離手劍融入劉家獨門炮捶的壓箱絕技夫子三拱手後,仍是自稱勝不過那名叫趙潁川的刺客,不管公子是否占了偷襲刺殺的大便宜,能夠一擊斃命,實在不容易,趙潁川屍體在被抬走前,我曾私下翻過趙潁川的後背,見到他脊柱被捏斷後的形狀,便是公孫楊自認青壯年紀的巔峰時期,傾力而為,也不過如此。並非公孫楊自賣自誇,如今雖說對上一位玄字武夫,不用牛角弓的話,都要灰頭土臉,但我走的是最吃歲數的外家拳路數,人怕少年拳怕壯,以前也曾勉強摸到王朝評定的玄字實力的門檻。”


    王大石一臉駭然,玄字!這對底層江湖人來說,便已是登了天一般的高手,便是靠一雙手打下百戰山基業的劉老幫主,內外兼修,年老力不衰,如今也不過是堪堪臨近三品本事,但在陵州已經能夠震懾群雄,陵州拔尖幾個門派的定海神針,也無非是三品實力,而且無一例外都是此生無望二品,但眼前這位腳染濕毒連走路都微瘸的四十幾歲客卿,居然自稱曾是二品高手?王大石不敢懷疑,隻是心中翻江倒海,再看公孫楊,可就不隻是敬畏他的客氣身份了。對武林中人來說,四品是第一道門檻,二品是第二道,要想逾越,更加艱難,一名武夫,一生有多大的運氣才能兩次鯉魚跳龍門?過了四品接近三品,才算是一名高手,這是江湖常識,可憐王大石根本沒奢望這輩子能達到四品。


    有些人吃著碗裏的就想著鍋裏的,還他媽想著種在地裏的,可還有少數一些人,吃著碗裏就很開心了。誰都知道知足常樂的好,可很少有人真願意享受這個好。


    少年後知後覺,喉嚨咕噥一聲,僵硬緩慢地轉頭,怔怔望著顧仙佛。客卿公孫楊說的直白,少年再性格憨厚也知道言語裏的淺顯意思,敢情身邊這位好風度好相貌好脾氣好說話的顧公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還是很厲害的那種?高手不都是如肖鏘副幫主那般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嗎?少年本就不聰明,還沒喝一口酒,隻問著香氣,便覺得暈乎乎的。


    顧仙佛望著公孫楊,輕聲說道:“公孫前輩你直說就是,如果是分內事,而且能幫得上忙,我肯定幫。”


    公孫楊明顯鬆了口氣,揉了揉胡須淩亂的粗糙臉頰,這位客卿是天生絡腮胡,懶得打理,穿著如家徒四壁的老農,也就顯得不修邊幅了。公孫楊歎氣一聲,說道:“不知為何這趟到北莽留下城,半旬以來太過安靜了,這讓我很擔心接下來幾天會有意外,萬一到時候有狀況,公孫楊不敢奢求顧公子如何為百戰山出力,隻求到了百戰山拚死都解決不了的境地,或者說是公孫楊死了以後,請公子帶小姐和王大石迴到西涼。當然,公孫楊隻要有一口氣在,公子就不需要出手相助。”


    顧仙佛點頭道:“好。”


    公孫楊心中壓了半旬的巨石終於落地,笑容真誠,與顧仙佛酒囊相碰,各自灌了一口酒。


    公孫楊似乎心情極佳,也就打開話匣子,好似要把這些年悶在心裏頭的話都給說幹淨嘍,才痛快,望向滿天繁星,感慨道:“天外有天呐,倒馬關客棧內,不足五十步,公孫楊自詡箭術還算馬虎,可二十幾箭,竟然都被那約莫是一位北莽郡主身邊的高人以手輕鬆撥去,貨真價實的二品身手,公孫楊自愧不如。嗬,也許顧公子沒留心到那名貂覆額女子腰間玉扣子,是北莽勳貴獨有的‘鮮卑頭’,不是皇室宗親,哪怕你是北莽的二品重臣,都無法佩戴。這也是我擔憂的地方,那女子刁蠻至極,最可怕的地方是興致所至便有本事去做,在西涼境內的倒馬關,她興許還有顧忌,可到了北莽,百戰山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過江龍,若是被她惦念上,小姐出了事情以後,公孫楊便要對不住老幫主的托付了。”


    早已猜到貂覆額女子身份的世子殿下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做出一臉恍然的神態,輕輕點頭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而且這個還不是賊,是有官家身份的劫匪,難怪公孫前輩要憂心忡忡。”


    三人沉默過後,顧仙佛笑問道:“以公孫前輩的連珠箭術,在西涼軍裏撈個類似倒馬關折衝副尉的官位並不難,怎的不要這份富貴?”


    公孫楊一臉苦澀,搖了搖頭。


    顧仙佛將公孫楊的言語串聯起來,再加上他心甘情願在百戰山裏蟄伏,以及那一手漂亮並且犀利的連珠箭,和一口經過許多年還是不曾淡去的濃重西蜀口音,顧仙佛有些理解他的苦衷了。曾有詩雲“西蜀公孫擅連珠”,世子殿下自言自語道:“西涼鐵騎兵臨城下,舊西蜀皇帝自縊,皇叔戰死城前,誓死不降。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西琅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王岩,禮部尚書陳糧秣,六部官員,將軍副將,太守知縣,大儒文人,遊俠義士,須眉女子,人人赴死。死在皇帝與劍皇之前的西蜀官員,僅是可以在史冊上找到名字的,有足足兩千多人。春秋九國,偏居一隅的西蜀最小,可自盡殉國,卻是八國中最多,好一個亡國不亡骨氣。”


    公孫楊低頭去喝酒,老淚縱橫,喃喃道:“君王尚且敢死於社稷,我等西蜀百姓,為何不敢紛紛赴死?隻是公孫楊那時年少,被族人帶去北莽,想死卻死不得。”


    公孫楊驟然抬頭,眼神中有些淩厲。


    顧仙佛苦笑道:“公孫前輩怕我這個將軍府上的小人物,會拿前輩腦袋換錢買酒喝?”


    公孫楊自知失態,搖了搖頭,有些歉意。


    顧仙佛喝了口酒,道:“這一囊子的綠蟻酒,才好喝。出賣朋友拿人頭顱換來的酒,再貴,能算什麽好酒?”


    公孫楊哈哈大笑,指了指顧仙佛,豪邁道:“顧公子若隻是江湖人,公孫楊便要與你稱兄道弟了。”


    喝完了酒,因事而聚,卻盡歡而散。


    顧仙佛借著篝火捂手取暖,抬頭看了眼天色,站起身,不曾驚擾誰,往僻靜處緩緩走去,下了高坡,好似散步散心。


    隻是出了百戰山眼力範圍後,被公孫楊誤以為接近二品實力的世子殿下身形急掠,一步數丈,行雲流水。


    一氣行出十裏路。


    貼地而聽,這是西涼遊哨的諦聽術。顧仙佛嘴角冷笑,開始弓腰如野貓夜行,逐漸放慢了腳步,距離一座高聳小土坡百步距離,借著星光,見到坡頂坐著一名打哈欠的漢子,顧仙佛猛然提速,瞬間便至,眼皮下垂的望風漢子才打完幾個哈欠,才看見眼前的不速之客,正要說話,就被手刀擊在脖子上,敲暈卻不倒下,仍然保持坐在坡頂的慵懶姿態。


    顧仙佛悠哉遊哉躺在他身邊,拔起一根甘草,叼在嘴上,耳朵裏聽到了肖鏘的聲音。


    真是同一座江湖,同一樣米卻是養百樣江湖人啊。


    一個不大的百戰山,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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